围绕青岛外卖员被保安刺死的事件,相当多的讨论集中在了外卖员的“海归”背景上。
我此前提到过,就这一案件本身而言,讨论外卖员的出身实际上是“离题”了。不过,作为当事人的外卖员处境不理想,也是事实。
关于“海归”为何“沦为”外卖员,相关讨论有两个主要的指向——其中一种观点是说,经济增长的高速列车放缓之后,“海归”也找不到好的工作,“黄金时代”已成明日黄花。另一种观点则在技术上对外卖员家庭的选择作出评判,如“普通人就不要去澳洲读水校”了,“心理学这种专业除非家里有矿还是别读了”。
这两种观点是不是有道理呢?当然,从某种程度上说是这样的。
如果现在是十多年前,澳洲硕士恐怕送外卖的几率确实不高。
如果这位当事人学的是STEM(科学、技术、工程、数学)这种“硬核专业”,那有可能也会找到更好的工作。
“海归”的处境如何,经济大环境是与之相关的宏观背景,个人的毕业院校、专业是个体的微观要素,但在我看来,今天“海归”不香了这件事,还是不能要么一个极端谈宏观,要么一个极端谈微观,从中观层面来看,更持平一些。
“海归”不香了,首要的原因,显然是供需失衡。
教育部从2003年开始公布每年的留学生数据。考虑到过去三年的特殊因素,这一数据最后一次有较强可比性是2019年。
2003年,当年出国留学人数是11.73万人,留学回国人数是2.01万,回国人数不到出国人数的五分之一。到2019年,当年留学人数70.35万,回国人数58.03万,回国人数已经超过出国人数的八成。我们把当年回国人数超过当年出国人数的半数,视为中国留学大井喷的一个分水岭,这个时间节点是2011年,这一年出国留学人数33.97万,回国人数18.62万,当年回国人数第一次超过了出国人数的半数。
目前,国内的绝大多数“海归”,实际上都是2011年之后出国留学的。截至2011年,回国的留学生累计是81.84万,而到2019年,回国留学生累计达到423.17万,也就是说,从2011年到2019年之间的八年间,回国留学生净增341.33万,这八年的“海归”占了“海归”总数的81%。
2019年,当年留学回国人数(58.03万)已经比2011年水平(18.62万)增长了212%,这一增幅实在是太大了。2019年,国内高校毕业生只比2011年增加了26%。“海归”的增幅,超过国内高校毕业生增幅的八倍。
2011年之前,中国经济处在高增长阶段,但“海归”的绝对数并不多。2011年之后,中国经济增速已经开始放缓,但“海归”却出现了大幅井喷。即使中国经济保持双位数增长,也无法让三五年就数量翻番的留学生,保持之前留学生的就业质量,遑论中国经济已经开始降速,留学生就业质量的崩盘在所难免。
“海归”不香了的第二个原因,是留学从精英化到大众化的转变。
2003年,中国在海外已完成学业的留学生34.36万,毕业后回国的17.28万,占比50.3%,留在国外的有17.08万,占比同样接近一半。
当时,留学之后直接移居海外是留学生的主要选项之一。由于彼时中国留学生绝对数量极少,且当时中国经济不发达,能留学的几乎都是公派生或者获得海外大学全额奖学金的尖子生。当时,海外对中国留学生有很强的消化能力,而“海归”回国者绝对数量非常稀缺,在语言和见识上,也足以对当时国内的学生形成碾压。
而到了2019年,已毕业的490.44万赴外留学生中,回国工作的达到423.17万,占比86.28%。从2003年到2019年的十六年间,留学生留在海外的只增加了50万,平均每年3万人。但回国的增加了400多万,平均每年增加25万。
海量的留学生,已不可能在海外被消化。留学回国成为了绝大多数留学生的必然选择。同时,新一代留学生大多数已经是无奖学金(至少是没有全额奖学金)的自费生,留学生资质的参差不齐也不可避免。
2019年当年的“海归”数量达到了58.03万。这一数字可能已经超过了国内的985院校(“985”虽然在财政意义已被“双一流”取代,但HR和公众仍习惯使用这一名词,故在此仍用此指代)毕业生数量。考虑到绝大多数“海归”的自费生背景,对用人单位而言,“海归”的含金量甚至已不能和985院校毕业生相比,当“海归”比985毕业生还多的时候,谁还敢确信这些“海归”都是精英呢。
很多人讨论“海归”的投入产出比问题。应该看到,如果今天还把留学当成一种为未来高收入进行的“投资”,完全是不成立的。
在2011年之后的“留学潮”中,大部分留学生的家长,还是从此前中国经济的高速增长中成长起来的“中产”。在他们所处的时代,“海归”非常稀缺,他们往往看到和自己同龄的“海归”比自己更加成功,因而也希望子女复制前人的成功路径。
但事实上,早年“海归”的普遍成功,是建立在宏观层面的经济高增长和中观层面的“海归”极度稀缺两个因素的叠加上。而现在,这两个因素都不存在了。
而且,此前在中国取得财富和商业成功的“海归”,大部分在微观路径上,要么是进入顶级的外资企业和机构,享受Global Pay(跨国公司全球相对统一的高薪酬),要么是从事创业或投资。不管是GlobalPay,还是创业、投资,最大的特点是他们的收入可以完全与中国社会的平均收入脱钩。如果说“海归”拿的是GlobalPay,他们的收入更多和留学国的收入水平,而不是中国的收入水平挂钩。
不同国家有不同的高等教育收费策略。但即使在高等教育实施收费而非免费制的英美体系国家,大学的学费整体和社会的收入水平仍然是匹配的。即使家长把学费真的作为一种“投资”,在一定年限之后这一投资,仍然可以通过学生的现金收入收回,并且这个年限不会太长。
其实在中国,不讨论学生在义务教育和高中阶段的前期投入,单看大学学费,即使是民办本科的高学费,毕业生哪怕是做几年产业工人都可以收回投入。
把留学当投资,最大的bug在于:你投入的成本是海外发达国家的学费,但你一旦回国,你的收益大部分情况下,其实只能对标中国的收入。中国的人均GDP目前大约只有美国的六分之一,人均收入的比例甚至更低。拿美国文凭在美国挣钱,可能五年回本的事,在中国就得三十年,等于一辈子都搭进去了。
有人会说,既然是留学生,那么在中国赚的钱就一定会比一般中国毕业生多。对不起,真的没有这回事。很多人没有分清因果关系。以前的留学生挣得多,是因为他们占据了Global Pay,或者顶级投行、美元基金这些生态位,他们的高收入是他们的岗位带来的,不是他们的学历带来的。
最近十年内,中国的“海归”增加了300多万。我们的社会哪怕是在过去最高歌猛进的时代,也没有这么多可以匹配海外学费“投入产出比”的工作。所以,对于大多数以回国工作为目的的留学家庭而言,财务账大概率是亏的,对这一点,一开始就得想明白。
今天去海外发达国家留学,如果追求绝对的“财务回报”,除非是有最好的条件去最顶尖的大学,只能锚定最容易留在海外的专业和路径,寻求当地就业,“海归”在国内做“人上人”的年代,早已是明日黄花。
但本质上,留学作为个人选择,本来就不应该只是出于就业的功利目的,看见新世界,形成新思维,探索新的生活方式,这样的价值本来也不能用金钱量化。
其实,这篇文章就留学谈的这些点,没什么新鲜的。但我想提醒各位读者实际上是在本文开头就提到的——做选择不能只看“宏观”和“微观”,更要看“中观”。
在当下的舆论场上,很多关于个体命运的分析,要么完全诉诸宏观环境(譬如“海归”不香了就是因为经济不再高增长),要么纯粹诉诸微观的个人选择(譬如“海归”个人的不成功都源于学校、专业等等个人选择)。这两种逻辑其实都很偏颇,前一种观点完全否定了个人主观能动的可为性,而后一种观点又是典型的庸俗的社会达尔文主义。
事实上,对于今天的个人选择,“中观”层面的因素至关重要。比如要不要留学,去哪里留学,这其实就是个典型的“中观”层面的决策,只有回到“中观”层面看,才可能作出最适当的决定。
平心而论,再复杂的宏观形势,都可能有中观层面的机会。而要把握这样的机会,也未必都需要非常具体的微观门槛。没学计算机就不能进互联网吗,没学工科就不能做新能源吗?所谓的专业门槛,往往其实也只能决定一个人从事什么工种,而并不能决定一个人能进入什么领域。
所以,不管宏观大势如何,不管个人在学历、专业上的微观条件如何,人还是有空间寻求相对较优的解。洞察“中观”,把握“中观”,或许能让人不惑于宏观环境的波动,也不囿于微观条件的限制,从而在时代沉浮中找准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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