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堡是一个90后,她有一架望远镜。坐在演唱会后排座位的时候,汉堡用它来放大遥远的舞台。
有一天她突发奇想,拿它对准了树上的一只喜鹊。在镜头里第一次清晰地看到鸟儿羽毛的那一刻,她意识到,这座城市不是被人类所独享的。
等待一只鸟
如果你正在公园遛弯儿,忽然看到一群人在路上举着望远镜,向远处的树枝张望着什么。不要太过疑惑,你遇到的是观鸟爱好者——他们以观察鸟类为乐。
很多人可能并不了解此类活动,但“观鸟”已经无法被称作一个“小众”爱好。早在1996年我国就开始推广观鸟活动,至今已发展28年。中国最全最完整的民间鸟类数据库——中国鸟类记录中心,2022年统计有近3万名活跃用户,较上年度增加74%,更新数据量达到210万条。
在寒冷的冬天,观鸟的人们拿着望远镜,戴上帽子和手套,常常清晨就“全副武装”准备观鸟。观鸟爱好者汉堡直言,“起床时间取决于鸟需要我几点起。四点可以,五点也可以。”
目前,中国有分布记录的鸟类达1510种,约占世界鸟类种数的六分之一。
为了认清鸟种,汉堡有时会选择带上一本鸟类图鉴独自出行,有时也会选择参加团体活动。各大城市活跃着许多民间观鸟爱好者组织,定期会在公园内组织公益的观鸟活动。“跟着领队观鸟,常常一个上午就能遇见几十个鸟种。”
人们对此类休闲活动多有一些刻板印象,把观鸟与太极、品茶等活动归在一起,统称“老头乐”。但细心观察便可以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观鸟群体里出现了许多年轻面孔。
新风潮席卷学生群体。全国高校已经有了不少观鸟社团,大学开设了观鸟课程,还有同学自发为学校编写校园鸟类图鉴。
云雀是自然之友野鸟会的领队之一,她本来以为平日里参加观鸟活动的大多是退休人士,但后来发现人群中不乏大学生,以及出来放松身心的工作党。这些都市白领的工作岗位分布很广,从媒体行业到IT技术,类别丰富。
当代年轻人观鸟,与互联网深度结合,有着许多新玩法。大爷们大多仅在湖边架起相机,坐下等待鸟儿飞来。年轻人主打流水作业,线下实行“找”“看”“拍”观察一条龙,回到家里则记录鸟讯、分享鸟图、和鸟友交流,一步不落。
博主Doris每周都在社交媒体上分享北京鸟讯。她是一位在北京工作的90后女孩,19年末开始观鸟,之后每个周末都会出发“找鸟”,足迹遍布北京各大公园,还包括郊外人迹罕至的小河小山。
她小时候的梦想是成为生物学家,接触到观鸟这个活动后,她觉得这是为自己量身定做的活动。观鸟“上瘾”,这成为了她生活里的最大乐趣。她说,“如果假期不去看鸟,我觉得这几天的休闲都浪费了。”
对Doris来说,观鸟不需要比拼数量,不一定需要看见罕见鸟,鸟儿作为生命本身就足以给人震撼:“任何一只鸟儿,近距离观察它的时候,就能发现许多奇妙和美丽。”
她最喜欢的鸟是蜂鸟,但它们不在中国出现。在美国出差期间,为了抓住机会看到蜂鸟,Doris会在早上六点起床,步行半个钟头到达一个自然中心,蹲守在蜂鸟喂食器附近,等到蜂鸟飞来,吃完花蜜,观察结束后走回家,收拾一下再出门上班。
Doris拍的蜂鸟 | 图源受访者
观鸟群里有鸟友放出消息,“奥森公园有旋木雀”。Doris跑到那里两三次,都不见其踪影,不禁感到失落。不过在她看来,也正是这样的不确定性,为观鸟之旅增添了“拆盲盒”般的随机性和惊喜。
她兴奋地讲着自己的经历:“虽然没有看到旋木雀,但捕捉到了其他神奇的画面,拍到了这个冬天的北京新宠‘糯米团子’——北长尾山雀,还有小麻雀们跑到水里洗澡的画面。”
其实,中国观鸟群体的年轻化趋势在五六年前就开始出现。2018年的一项观鸟爱好者调查报告显示,中国观鸟人群中,35岁及以下观鸟者占受调查对象总数的46%,呈现了年轻、新人多等特点。学生多,收入偏低者占比高。“穷”竟是观鸟人群的一大共同点。
当下的年轻人为什么会迷上观鸟?他们观鸟时在观些什么?
观鸟,一场心灵“马杀鸡”
《丛中鸟:观鸟的社会史》中,作者斯蒂芬·莫斯对现代意义上的观鸟活动进行了界定,强调这是一种“休闲娱乐活动”。他认为,正是“闲暇”在社会中的普遍出现,才引发了观鸟活动的繁荣。
在现代社会,青年们拼命工作、拼命赚钱,同时挤出时间拼命享受闲暇,迫不得已形成了“特种兵式”的生活方式。不可否认,观鸟是一个“全方位”的高性价比爱好。
作为户外活动,观鸟的装备异常简单,和骑行、登山等相比门槛很低。只需要在脖子上挂一个小型望远镜,不到百元的花费就可以享受到一份观鸟的快乐。当然,如果想要同时用影像记录下来各种各样的鸟儿,还需添置一台相机。
对忙碌的都市打工人来说,观鸟是一个几乎不花钱的周末消遣。周末不愿宅家的年轻人一旦出门,不论选择商场、电影院剧院,或是酒吧、livehouse,都要经历通勤、拥挤和不低的消费这三重折磨。
如果一个年轻人爱上观鸟,他就拥有了一个零开销放松方式,并且可以随时随地开展,出行玩乐的时间成本大大降低。
观鸟还是一种“无痛”的健身活动。绕着公园走一圈,聆听鸟的叫声,驻足寻找,举起望远镜,走走停停,不知不觉鸟友们的步数轻松上万。
由于经常抬头,观鸟活动在预防脊椎病上卓有成效。许多在城市的鸟儿不仅个头小,而且十分隐蔽,需要一双“火眼金睛”才能发现。对于工作长时间看电子屏幕的打工人来说,观鸟的同时还能够顺带缓解视觉疲劳。
观鸟活动带领人云雀表示,观鸟有利于现在社会上的“社恐”年轻人开展社交。在观鸟的团体中,大家的交流内容围绕着共同的兴趣,大家仅仅在乎树上的鸟儿。这里没有人讨论学业、工作或是家庭,鸟儿也不在乎你的身份,它只是在自然中飞翔。
有年轻人直言,比起“爱好观鸟”,不如说是“需要观鸟”。
一个在北京某高校读博的同学坦言,自己选择观鸟,是为了从生活的“鸟笼”里解放,重新感受自由。拿起望远镜,她便可以拥有一扇自由之窗。从高楼大厦间走出,离开KPI和条条框框,来到大自然的面前,鸟儿就像另一个世界的使者,冲破地心引力的束缚,在广阔的天空中翱翔。
观鸟爱好者汉堡今年30岁,目前正在运营一个观鸟活动公众号,曾是互联网行业打工人。她从23年3月开始观鸟,目前已经看了130种。和她同一时期开始观鸟的90后朋友里,有人记录达到500种。
汉堡认为,人本质上还是动物,需要和自然有所联结。观鸟必须全身心投入,要求人的注意力始终停留在天空和树杈之间,每一次观鸟都好像在大自然里的一场冥想。
破除人类中心主义,是观鸟对汉堡最大的改变。“看完鸟之后,觉得人类没那么重要了。”
汉堡发现一群鸟为了一粒米、一口水会付出一天的努力,发现雨燕为找到适合生存的环境,需要飞上万公里在几个大陆之间迁徙……很多事情都让汉堡感受到人类的无力。人类过着看似“更高级”的生活,但却在意义和目标中迷失,距离简单而纯粹的“活着”越来越远。
汉堡学艺术史的时候,看到书上很多例子都写,某某作者受到某某思潮影响,建成某某建筑。“人造建筑也很美,但是它终归是一种解释”,学到后来,汉堡就不太想继续探究人所创造出的理念了。“人可能是虚伪的,但自然界的一切都是真实确定的。”
从鸟儿的嘴巴、尾巴和翅膀等等特征,可以想到它们每天过着怎样的生活。比如鸳鸯雄鸟和雌鸟的羽毛非常不同,雄鸟的羽毛更加华丽。而这与鸟类的求偶和繁殖习性有关,是长期适应环境的结果。
望远镜拉近了人类和鸟儿真实生活的距离,观看鸟类的同时,人也在观照自己,思索人类在天地间的定位。
透过镜头,人们收获了一种看待世界的全新角度。它是微观的,是自由的,更是属于自然的。
小众爱好,催生观鸟经济
观鸟是一个爱好,但蕴藏着丰富的产业价值。
虽然对业余爱好者而言,观鸟是项成本很低的活动,但专业观鸟爱好者在望远镜、照相机、工具书等装备上,投入少则几万元,多则达十余万、数十万元。望远镜贵的品牌可以上万,好一些的相机也价格不菲,博主Doris用了一个非常形象的比喻,“相当于出门挂一辆小车”,可见观鸟消费潜力巨大。
围绕观鸟这一爱好的周边活动也正在兴起。山东荣成开设天鹅旅游观光专线,北京、上海等城市举办观鸟赛,珍稀鸟类拍摄地开设提前预约……在观鸟旺季,许多观鸟爱好者涌入边远地区,带动了观鸟旅游业和乡村基础设施建设。
与北京等城市观鸟地不同,许多观鸟胜地,由于地区实在偏僻,外地游客无法得知鸟儿在哪里出现,难以第一时间得知鸟讯,所以一般需要另外付费请“鸟导”或者报名“鸟团”。
观鸟胜地高黎贡山脚下有一个小山村,叫做百花岭,开发“鸟导”服务,大力发展观鸟经济。根据当地报道,百花岭2020年接待游客超过14万人,旅游收入超过4000万。村民尝到甜头后,纷纷从“猎鸟人”变成“护鸟人”,再到专业“鸟导”。
云南省盈江县也在大力发展观鸟旅游,举办“国际观鸟节”活动,全县观鸟产业综合收入达15亿元。
其实,在国外,观鸟早已成为规模可观的产业。根据《美国观鸟:人口和经济分析报告》,2016年美国有4500万观鸟者,其支出创造了超78万个就业机会、160亿美元的总税收和近960亿美元的行业总产值。
全球最大的鸟类记录中心——美国的eBird平台,登记在册的观鸟爱好者超千万,每年数据更新量超过两亿。
对比起来,我国的观鸟产业尚处于起步期。越来越多年轻人的进入,或将助力这个小众产业的蓬勃发展。
这个冬天,汉堡去到京郊的一个农田里观鸟。临近黄昏时,那里会有雁鸭来栖息。
等到四五点钟,雁鸭飞来,一边鸣叫,一边在天空上盘旋,一会排成“一”字,一会排成“人”字。它们飞得非常低,在观察农田是不是安全。其中一只决定落脚后,很快,雁鸭们都落了下来。那时的天空出现了晚霞,暖色的光线落在这些鸟的羽毛上。
汉堡回忆,“我站在农田旁边冻得瑟瑟发抖,但鸟却非常怡然自得。”那个时刻,她进入到一种放空的状态,被允许抛却与鸟儿无关的一切,全身心的能量可以全然地安放在自然之中。
“它们非常平静地在农田上站着,等待天黑。”
(应受访者要求,汉堡、Doris均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刺猬公社 (ID:ciweigongshe),作者:笛笙,编辑:陈梅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