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来,因为离婚率上升等现象,一个事实是,单亲家庭逐渐成为了常态。

提及单亲家庭时,我们往往会关心其中的那个孩子。关于父母离异这件事,对他们的性格、未来造成了怎样的影响,有种种揣测。

而单亲家庭的另一主角,独自抚养孩子的家长,长久以来却处在被忽视的境地。

尤其是单亲妈妈。数据显示,超过70%单亲家庭的子女由女方抚养。而据保守推算,目前全国因离异和丧偶导致的单亲妈妈数量超过2000万人。

在当前的社会秩序中,双亲养育仍是唯一能够获得各种便利和支持的模式。当女性困境叠加上母职困境,社会仍然对一位正在独自抚养孩子的妈妈每天面对着什么,缺乏理解和想象。

如果再延伸开去,同样处在“女方独自抚养孩子”状态中的,还有“丧偶式育儿”、“未婚生育”等更广泛意义上的“独抚妈妈”。这个隐秘的群体,比我们想象中更为庞大。

为此,我们联系上琥珀。2017年底,琥珀来到旨在为“独抚母亲”群体提供支持的公益组织“一个母亲”。最初加入时,她抱着很多人也曾有过的疑问:这是不是一个真问题?

它背后的含义是,独抚母亲是否存在真实的群体困境,是否亟需帮助,这些帮助又是否足够有效?真正置身其中后,琥珀发现,在现有的秩序下,独抚妈妈其实也成为了一种处境。

以下是琥珀的讲述。





这到底是不是一个真问题?2017年底,刚加入“一个母亲”时,这是我心里避不开的疑问。

在我们接触的人群里,超过80%是离异的妈妈,10%左右是丧偶的妈妈,还有小部分是婚内独抚、未婚独抚等情况。

我没有这类经验,性格上又是一个非常理性、习惯解决问题的人,所以那时我隐隐觉得,婚姻更多是属于个人行为。除了丧偶、被动离婚,或者因为经济等状况无法离婚的妈妈,大部分妈妈还是做出了选择。走到独自抚养孩子的这一步,应该是有她们的自主性在里面。

从公益的角度也会有些困扰。因为相信心理支持能够提供的能量,也因为机构发起人在这方面的专业性,我们很早就定下从心理健康的方向着手。但心理支持的效果有时没那么直接,而摆在妈妈们眼前的都是最具体、迫切的需求,比如她必须工作赚钱,于是没时间照看孩子。

我们希望真正帮上忙,又不太可能飞到全国各地每一个妈妈身边。即使在养育和工作时间冲突这件事上,每个人的情况也不一样。那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怎么做才能切实改善她们的处境,心理支持又有怎样的意义和价值?当时这些还不太清晰,也没有太多的数据支撑。

做公益毕竟要先筹款,如果我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如何去说服别人?



“一个母亲”由音乐人魏雪漫创立

2018年,我把自己完全扔进这个项目里,先是看到国外已经有非常多支持独抚母亲群体的NGO(非政府组织),并且有很多心理支持的举措已经被证明非常有效。之后,我们引进并本土化了一些国外的做法,比如举办线下的心理活动小组。

我那一年在北京全程跟了一个小组的线下活动。当时一共10个妈妈,在大望路一个小书店的咖啡馆,持续十周。我作为旁观者,参与了她们每一次的倾诉、哭泣。在这个过程里,我终于明确了那个问题的答案。

她们的困境展现出某些共性,我开始意识到,无论这是不是妈妈个人的选择,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当她进入到独自抚养的状态,现实就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她必然要面对非常多、非常复杂的问题。

而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解决问题,所以不用去追究原因。

比如,无论分手、离婚,或是丧偶,人在经历任何“告别”后都需要处理丧失与哀伤,进行心理重建。

而现实情况是,因为缺乏相应的意识和心理服务,大部分人都觉得“时间会治愈一切”,这其实是在回避。很多妈妈没有处理好自己的哀伤,侈谈帮孩子解开心结。



图源电影《82年生的金智英》

在亲子问题上,妈妈们也面临着更特殊的困惑,最典型的是,怎么和孩子沟通“爸爸去哪了”,怎么解释不一样的家庭结构?

在惯性下,很多妈妈会回避、隐瞒事实,或者欺骗孩子;有些妈妈因为男方过错而离婚,会忍不住跟孩子抱怨。还有些妈妈会困扰,爸爸不给抚养费,也不来看孩子,甚至有部分爸爸就是因为孩子重病离开的,实在说不出“爸爸还是爱你的”这种话。

实际上,要做的是讲述事实,不带评判。事实的讲述方式也有很多种,孩子在每个年龄阶段都会重新去理解这件事,而这些都是妈妈需要去学习的东西。

社会层面牵扯着更复杂的经络。比如绝大部分妈妈面临的经济压力,可能是各种因素综合造成的结果。对女性不利的就业环境、欠缺的保障体系、比较普遍的抚养费欠付、劳动法对孕产哺乳期妈妈的忽视等等。

很多独抚妈妈还面临着周围不太友好的声音,因此普遍有强烈的耻感和自卑感,她们的孩子也可能要面对同样的情况。这进一步束缚了她们的手脚。

但这些并不意味着这个群体是脆弱的。我在活动现场时,看见她们相互拥抱,彼此鼓励,见证她们慢慢发生变化,反而是其中的力量感让我震撼。



“一个母亲”线下活动现场,妈妈们拥抱在一起

我发现,独抚母亲本身就是一个很有力量的群体,在一些引导下,这种力量能够被激发出来,从而给她们自己和孩子带来深刻的影响。

这也是我们更想用“独抚母亲”而不是“单亲妈妈”来称呼她们的原因。我们希望强调独自抚养孩子的这个状态,而“单亲”这个词听上去在说某种缺失。

这也是一种视角的切换,只有当母亲有了力量,孩子才能得到滋养。而且,独抚母亲们在经历什么,本身也应该被社会看见和重视。



这些问题都弄清楚后,我们就明白了自己能做什么、要做什么。

首先,一些妈妈可能只需要轻量的支持,那么就可以从我们的官方账号里获得,比如喜马拉雅的音频课程,抖音直播答疑,公众号的“独自养育问答”、“独抚绘本”、“法律指南”等等。

这些内容都在定期更新,都是独抚妈妈们常见的困惑,比如怎么告诉孩子,爸爸有非婚生的子女;前夫现任妻子不同意他来探视孩子怎么办;独自养育有没有优势。我们会请专业志愿者进行解答。



“一个母亲”抖音直播答疑

如果妈妈们有倾诉和互助的需求,就可以进入我们的社群。有独抚妈妈的赋能群、丧偶妈妈社群,也有律师、心理咨询师的专业答疑群。

社群还会定期举行线上、线下的活动,比如我们特别受欢迎的暑期“夜探”。我们会邀请自然类老师来带领孩子们到野外观察昆虫和植物,每次报名人数都会爆满。老师通常是男性,一来是因为承担这个角色的女性比较少,二来也是因为有些妈妈会担心孩子缺乏男性榜样。

如果妈妈们需要更深度的心理支持,就可以加入我们的心理小组。现在我们已经有针对离异、丧偶、独自养育三个主题的小组,也在研究青少年丧失、一对一支持,但因为人数有限,所以优先开放给更需要干预的妈妈。



“一个母亲”的疗愈活动“漂流画册”

对公众来说,独抚妈妈们的困境,在认知上其实是有些难度的。

有些群体的需求,见个面或者放张照片大家就能明白。但是我们服务的独抚妈妈,首先不愿意露脸,其次,个体之间的差异复杂幽微,很多压力和创伤都在心里,不是肉眼可见的。

而且独抚母亲的问题,说起来好像可以用经济、养育、工作、社会偏见等词语去概括,但它们落到每一位妈妈个体的身上,就是她每时每刻的问题。所有个人的、社会的问题都加在她一个人身上,渗透在她生活的方方面面、每个角落,她都必须一个人去面对。

在我们丧偶社群里,有一个我联系比较多的妈妈阿茹,她现在就处在这样的境况。她和爱人从校园到婚纱,两年前为了生二胎辞职成为全职妈妈。

爱人去世后,她要独自抚养两个儿子,要扛起和爱人共同的房贷。最近,她的婆婆希望要走孙子的抚养权,跟她打官司。养家、还贷、诉讼的费用,压在她一个人头上,但小儿子还不满一岁,离不开她,她只能同时打几份零工,一个月也就赚1000多块。



让她更受伤的是周围的各种声音。先是婆婆到处宣扬她“克夫”,接着又从邻居口中听到一句“阿茹不吉利,不要帮她看孩子了”。

另外,她10岁的大儿子经历了爸爸去世的整件事情,心里留下了严重的创伤,同学对他也有各种议论。因为多方的压力,慢慢地,她很容易在某一刻就突然崩溃。

那时的阿茹无法接受现实,即便朋友想给她些帮助,她也会想,这么沉重的伤痛,说了别人也接不住,不知道怎么安慰,何必呢。

她的故事只是独抚妈妈群体的一个切片。所以在我们的群里,有时候半夜,你会看到一个妈妈问,有没有人能跟她聊聊天,可能那一刻她实在撑不住了。而有过相似遭遇的人,会更愿意互相搀扶。这个时候,往往有其他的妈妈出来回应她。



独抚妈妈们遇到的这些问题,也不是参加几个月的心理活动小组就可以彻底解决。随着孩子一点一点成长,妈妈可能在接下来十几年或二十几年中都要持续面对。

有些时候,即便她看上去已经走过了最艰难的那段时间,硬扛住的那些压力其实早就让她心里满是疮疤,只是她没有办法表露自己真实的一面。

有一次,我在北京农展馆参加一个公益组织的展览会,我们摆了个摊位,放了几块展板。当时有一个60多岁、打扮得比较时髦的女性,站在那里看了好久。

我以为是公众,走过去问她有没有什么想了解的。我一说完她就哭了,说她这么多年就是这样走过来,完全没想到可以得到什么支持。她当时一直拽着我在那个场馆里哭。



图源网络

还有一个新疆小镇的妈妈也让我印象深刻。她最早是无意中刷到我们心理咨询师的直播间,连听了几天,但什么话没说。有一天,她主动连线,说这么多年她自己带孩子,现在孩子非常优秀,她有很多心得可以分享。

第二天,她又打来电话,结果说着说着就哭了,讲自己其实很孤单,有很多辛酸的时刻。当天晚上,她给我们写了一篇4000多字的长信,把这些年说不出口的话都发给了我们。

这个过程和很多妈妈初来社群时特别相似。刚开始,她们可能一个月都不说话,只在群里观察其他人的发言,等到建立足够的安全感后,慢慢才开始说一些自己的事情,再然后才敢跟别人求助。

她敢开口求助,就已经是非常非常大的进步了。这样别人就知道如何帮助她,哪怕只是安慰几句,她也得到了支持和力量。



“一个母亲”社群里,妈妈们“抱团取暖”,专业志愿者答疑解惑



聊起这些妈妈的时候,我经常能源源不断地想到很多故事。但其实在我职业生涯的前十几年,我很少主动谈论工作上的事情。

在来到“一个母亲”前,我跟公益行业几乎不沾边。我本科和硕士是学自动控制、测控技术,毕业后从事的是数据安全,整天跟数据、仪器打交道,后来做产品,就跟客户打交道。

那份工作对我来说不算难,从测试工程师,到产品工程师、高级产品经理,最后升到公司的小中层,成为产品总监。沿着这条路,往后也是比较清晰的。决定辞职的时候,老板觉得我脑子里筋搭错了,还给我留了半年的职位。

我每年都会去看望前老板。我很佩服他,他在工作上有自己的坚持,讲起数据安全的时候,他会两眼放光,非常兴奋。辞职之后,有一年我去看他,他说其实很早就知道我不会再回去了,因为当我讲起现在的工作,他从我眼睛里也看到了那种闪烁的光芒。

我一直知道,在我工作的圈子以外,还有很大的世界。上学的时候,我算是个“非典型”的理科生,跳现代舞,搞话剧、艺术团,还当了一届本科生的辅导员。我很关注自己,很关注周围的人。但也许囿于一些现实因素,或者差了些勇气,直到快40岁还是把自己钉在熟悉的路线上。



琥珀

我是在哪一刻下定决心的呢?有个周末,我们在公司一个大会议室里开会,房间关着灯,很暗,只亮着大屏幕上的PPT。同事们在讨论明年有多少预算,各个区域预计有多少销量。

我一抬眼,看见全是黑压压的一片中年男性。我做产品,在中轴线上,一边跟研发PK,一边跟销售PK。说来也是很普通的场景,但那个时候我突然就在想,这好像真的不是我想做一辈子的事情。

我也不清楚我想做什么,只是隐约觉得要和人有关,最好能和女性有关。于是我在网上以“女性”“成长”这类关键词搜索,机缘巧合搜到了“一个母亲”。

即使已经工作了十几年,但我是在来了“一个母亲”之后,才知道工作可以是不同的。你能看到你正在做的事情,给一些人带来了怎样具体和深远的改变,就是这个世界因为你的存在真的会有不同,那种价值感是无可比拟的。

我们的大部分志愿者都是女性,她们在这里做志愿的时间很长,有十几个志愿者比我来得更早。我觉得志愿者们在服务的同时,也是在寻找自我成长的可能性,或者找到了地方来安放她们在工作中无法获得的价值感。



志愿者们整理母亲节发放的绘本

因为这份工作,以及我对自己女儿的教育,我也会开始关注日常生活中更细微但广泛存在的一些现象,打开了很多全新的视角。

我女儿初中的时候,有次开家长大会,300多人的现场,年级组长在快结束的时候说,“如果你的家里有什么事儿,比如是单亲家庭这种情况,都别瞒着,跟我们说。”

我当时很震惊,那已经是一所很好的学校了,但对于单亲家庭的孩子,老师的话里话外都透露着其他的意味。

还有我女儿每次升学的时候,需要登记入学系统,里面必须要勾选填写父亲和母亲,很少有学校可以选填其中一个,类似的情况很多独抚妈妈都遇到过。有些学校入学还需要面试,老师会看孩子有一个家长还是两个家长,这可能会影响选拔结果。

但是我们调研过国外的情况,在这种系统中,父亲母亲的部分通常是可选的,必填的只有一个。像欧洲一些国家,比如荷兰,已经进步到把“父亲”、“母亲”换成了“家长一”、“家长二”,因为存在多元的家庭。所以很多时候你能看到差距在哪里,也就是我们还有多长的路要走。

这些虽然只是“细节”,但无处不在,对独抚妈妈们来说,心里常常会觉得膈应。它们反映的其实是整个社会的舆论偏见,而且会无形中给大家一种负面的心理反馈,加深妈妈和孩子的耻感。



“一个母亲”线下活动现场

所以我们会告诉妈妈,因为环境不太包容,所以你会经历各种心理状态才是正常的,你遇到的一些问题也是有解决方案的。当你看到了一条路摆在这里,别人都走通了,就不会那么害怕了。

改变大环境虽然很难,但很多微小的进步也在发生。前段时间,我去女儿的高中参加家庭课堂,发现里面专门有一段内容是介绍单亲家庭怎么养育孩子。那位老师特别关注到了这个群体,并且语言中没有任何的歧视和偏见,相比于初中那次经历,我感觉很欣慰。

这也是我们一直倡导的,不评判、不褒贬,仅仅是跟周围人、跟孩子正常地传达这个部分。这样孩子就能意识到,无论是单亲家庭,还是双亲家庭,我们都没什么不一样。那等这一代长大了,他们就会更加接纳家庭的不同形态和各种可能性。

当我们共同创造出一个更多元、更包容、更多支持服务的社会环境,很多难题自然也就不再存在了。

我们都正在为这样的明天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