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2日,考研国家线正式公布。
这条线的含义是,进入下个流程——复试或调剂——的最低分数线。今年的情况不出意料,绝大部分专业的国家线继续上涨或持平。
曾经以第一名的成绩上岸北京某211高校的关琳,在真正进入就业市场前,也和很多考生一样,对这一学历直接附带的光环深信不疑。
甚至,她一度说服自己接受“北京、行业头部国企、211硕士毕业、底薪2800元”的组合,直到某一天,她偶然得知已在此工作10年的前辈的情况。关琳意识到,再这样下去,生活只会更加无解。
实际上,她在读研期间,就同时走在另一条更加“高效”的路上。
2018年,她受旁人启发,以自己的考研成绩为金字招牌,开了一家考研培训机构。培训的对象,就是那些同样想要报考这所学校这一专业的学生。
关琳并不是个例。随着近些年考研人数的猛增,考研机构数量越来越多,而机构越多,机构之间互卷,考试难度就相应提高,学生也只能更“卷”。
和她一样,专攻这所学校这一专业的考研机构,共有几十家,其中甚至有五六家名声响亮的大型机构。但即便分蛋糕的人数如此之多,关琳还是实现了小小的“财富自由”。
主业的惨淡和副业的红火,形成鲜明的对比。考研的终点,似乎成了带别人考研。
2024年考研初试成绩揭晓后,关琳的微信开始响个不停。
作为一家专攻北京某211高校风景园林专业的考研机构主理人,她现在每天都要回复来自各方的几百条消息。
高分的学生会第一时间赶来报喜;谨慎的学生开始咨询复试班的情况;踩在分数线上的学生,在调剂和再战中纠结不休;确定过不了线的,“悬着的心终于死了”,也纷纷来找关琳诉苦。
3月12日,各专业的国家线已正式公布。每个与之有关联的人,此刻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但这场越发残酷的渡河比赛,毕竟只有少数人能把小船划到对岸。
“上岸” 图源/东方ic
今年,关琳的学生们创下初试新纪录,同时包揽了这所院校学硕、专硕考试的前三名。
出分当天,捷报不断传来,关琳激动得一整天没吃饭。她一边忙着宣传自家机构的战绩,一边赶紧准备复试班、暑期班、调剂公开课等不同人群下个阶段的资料。
考研如打仗,节奏一轮压着一轮,容不得片刻休息。
今年这样好的成绩,其实有些超出关琳的意料。她细细复盘,觉得除了授课逻辑、专业性、运气等常规因素,懂得“把握”学生的心态,是发挥关键作用的举措之一。
早在2016年,考研人数就进入了逐年攀升的高增长阶段,直至去年才有所回落。此外,大量专业的报录比、国家线、试题难度也在升高,制造出越来越焦虑、内卷的氛围,考研甚至被调侃为“二次高考”。
这些,让考生时刻都处在高度紧绷的心理状态。
学生们趴在桌子上午休
平日里,学生们会揣着各种各样的问题和情绪来找关琳,复习压力大、失恋、撑不下去、对未来迷茫、和父母吵架、和室友闹矛盾......聊天框里发来大段大段的留言,一通电话往往持续三四个小时。
关琳向来懂得如何劝解和开导对方。学生被其他信息干扰时,她告诉他们,“三心二意,心思不专,是考研过程中最大的忌讳。”
学生迷茫于未来就业时,她说,“读研可以给你三年时间缓冲。”疫情期间,她常用的一招是,“现在大家普遍懈怠,平时要10分的努力,现在只需要8分,就能弯道超车。”
能找到痛点并精准注入鸡血,既得益于关琳识人的天分,也因为她本人就是经历过两次考研磨炼的前辈。
关琳2013年参加高考,原本想填报当时最热门的建筑学,无奈分数不及,选择了和建筑沾边的风景园林专业。
本科时,她的成绩常年保持在专业前二名,但还是和唯一的保研名额擦肩而过。家里人都劝她考研,“学历更高,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关琳觉得有道理,又一看周围同学,清一色地在备考,只零星几个选择了直接工作。
她心想,作为专业的第二名,后面的同学都在考研,自己似乎更加没有不考的理由。
2016年,考研人数攀升的第一年,关琳一战落榜。出成绩时正好是凌晨12点,她一宿没睡,在床上躺了一天,心里想着调剂的事儿。但压力很快从四面八方涌来,家人希望她二战,弟弟给她转发“一次失败并不可怕”的公众号链接。
虽然一次备考已经身心俱疲,但去调剂院校参加复试后,关琳发现,学校的学习氛围和水平比她预期的更低。“总不能去一所比本科还差的学校读研吧”,她决定二战。
最终,她以第一名的成绩,上岸这所211高校。
夜晚,灯火通明的图书馆 图源/东方ic
上岸后的那个暑假,关琳就开始做考研培训。
几年之内,考研人数的猛增,直接带动了考研培训行业的兴起和发展。关琳入局时的2018年,无论从整体的考研态势来看,还是从风景园林这一细分专业的报名情况来看,这块蛋糕都不可估量。
实际上,在关琳二战备考期间,她已经发现,以较好成绩上岸的学长学姐,多多少少都在自己偷偷辅导学生,有些甚至做得小有规模。
大家的起点都类似,自己的考研成绩就是最好的招牌。所以,一般先以自己作为小IP(有影响力的品牌),在自己本科院校中进行宣传,专门招收那些也想报考这所院校的学弟学妹。
招生没有太大的难度。一方面,考研人数越来越多,竞争激烈。另一方面,也正是因为竞争激烈,学生们都很清楚的是,如今的考研不只关乎埋头苦干,而变成了一场能力、金钱、资源、心态、身体素质等方面的综合比拼。
关琳常会跟学生强调“信息差”的重要性。在考研初试科目中,除英语、政治、数学为全国统考,剩下一门或两门专业课科目,通常由学校自主命题。即便是同样的专业名称,不同学校的侧重点也不尽相同。
比如,风景园林专业涉及的内容极其广泛,大到研究整座城市的绿地体系,小到设计一栋建筑物周边的广场。覆盖面积少则一两公顷,多则超过二十公顷。
学生们画的设计图
如果没有提前获取这些信息,在庞大的知识体系里“乱窜”,复习效率会相对低下。而相比于自己从头去网上搜集,自然是有现成的经验和模板更加方便、省时。上岸的学长学姐们已经走过这条路了,所以知道捷径在哪里。
当其他人都报班,用最快的方式找到了捷径,自己却要走些弯路,难免会更焦虑,客观上也更难取胜。
第一个暑假,顶着考研状元的金字招牌,关琳不费力地就招来了第一批学生。2个班,每班5个人。她和两个学姐合作,自己带两门课,学姐们各带一门课。此外,她还要负责宣传、招生、设计课程、排课、帮外地学生联系住宿等杂事。
上课地点在高校教室,资料打印也很便宜,过程中几乎没什么成本。一个暑假的时间,三个人共赚了8万元,按劳分配,关琳分走大头。
学生们正在上课
雪球慢慢滚了起来。考试排名高的学生被利润吸引,自然而然地留在机构,成为了兼职老师。同时,他们自己也变成了机构的活招牌,引来更多以他们的考研成绩为目标的学生。
在内部小循环之外,则形成了更大的循环。考研学生越多,机构数量就会越多,而机构越多,机构之间互卷,考试难度就会相应提高,学生也只能更“卷”。
据关琳观察,仅仅是针对这一所院校的这一个专业,就同时有几十家考研培训机构,其中还有五六家名声响亮的大型机构。
而在去年6月之前,关琳要么得上学,要么得上班,只能分出部分时间和精力给机构,因此一直没有扩大规模,也没有招聘全职员工和老师。
但即便是这样,关琳也没缺过生源,还实现了小小的“财富自由”。
关琳是在去年6月份下定决心裸辞的。
那之前,除了主理一家小型考研培训机构,她人生的A面,实际上是一家北京国企设计院的景观设计师。关于这份工作,除了工资,拎出任何一个关键词,编制、北京户口、行业头部,听上去都光鲜亮丽。
关琳的日常节奏也一反大众心中建筑行业加班严重的刻板印象。大部分工作日,她在早上10点多坐进工位。11点半,准备去吃午饭。2点午睡醒来,处理些简单的活。3点多,下楼溜达半小时。5点半,上厕所、准备下班。
听上去相当悠闲。而关琳的底薪,只有2800元。加上绩效,月薪平均6000元左右。五险一金,按最低标准缴纳。公司发过最好的福利,是某年春节时给每人发了两三斤牛羊肉。
关琳有时和别人讲起自己的薪资,对方会觉得她诈骗,“你是说在北京?建筑行业?头部国企?”
图源剧集《理想之城》
刚去时,关琳想着,也许是因为自己才入职,再等等,工资会涨起来的。
幻想彻底破灭的那一刻,是她偶然得知,有几位工作10年的前辈,月薪一万多,年终奖一万元。
这不是关琳靠个人努力就能改变的处境。随着这些年建筑行业整体滑坡,公司项目不断缩减,曾经的行业高光已经成为时代回忆。关琳的感受很直观,在设计院工作的两年期间,她几乎一直在做投标,没有一个可以落地的项目。
而在她评上中级职称之前,她的月薪也不会有任何调整。
有考研机构的利润撑着,工资其实还不是关琳离职的最大原因。更让她难以接受的,是上司几乎无法给她工作上的有益指导。每一次,她拿着自己认真写的方案询问对方的建议,得到的要么是敷衍,要么是细枝末节处的修改。
但这还不至于让关琳反感。她随口讲出对方的经典语录,“我都没下班,你下什么班”。在这句话面前,大部分同事会忍气吞声,在心里默默愤怒。但关琳忍不了,直接站起来把凳子一推,扭头走了。
图源电影《年会不能停》
关琳无奈的是,在这样的岗位上,对方即便保持现状,也没有任何来自外界的压力,甚至很有可能一直“混”到退休。
环境不会改变,能改变的,只有她自己。
有时候,她也会感到有些幻灭。想着自己努力学了快8年的专业,好不容易来到这个赫赫有名的单位,却是这样的结果。
但随着阅历增长,现在的她也渐渐明白,没有什么能承诺一个美好而确定的未来。
想起2013年高考的那个夏天,关琳感慨地笑道:“当时建筑专业的火爆程度,坑了一批人啊。”
一切都在下行,这是关琳无法回避的问题。
2024年,全国考研人数8年来首次下降,减少36万,引起很多讨论。与此同时,国考报名人数近几年保持着40万人左右的涨幅。学历贬值成了共识,更多毕业生转向了考公。
在越来越多人心中,考公成为了那条“少走几年弯路、一步到位”的捷径。
就关琳专攻的风景园林专业来看,报名人数更是断崖式下跌。去年开始,关琳注意到一些考研机构在陆续关停。
她自己的招生情况也不乐观,往年3月初,关琳能够招收到大概20个学生,而今年同一时间,只有10个人报名。
蛋糕在变小,关琳不得不开始考虑转型。
图源/中国教育在线
另一个让她困扰的问题是,做考研培训,一度给关琳带来强烈的价值感,是她坚持下去的动力源泉。她曾经对高学历的优势坚信不疑,也亲身体验了它带来的好处。
但如今,她无法再理直气壮地谈论考研的性价比。就风景园林专业而言,考研难度虽然略有降低,但在当前的就业环境中,辛苦和努力是否还能换来同等的回报,可能要打上问号。
最直观的是从业者的薪资情况。在关琳机构兼职的老师,皆为这一专业顶尖院校出身的硕士或博士,而他们主业的年薪范围在七八万到十几万之间,对年轻后辈的吸引力已不再那么强了。
当关琳的学生担忧地告诉她自己找不到工作,关琳也有些怀疑自己:这真的是在帮他们吗?教他们努力考上研,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排队进入考场的学生 图源/东方ic
她坦诚地跟学生们聊起这些困惑。行业前景不是什么秘密和新鲜事儿,考研的每一个学生都在社交平台上看过无数条劝退的帖子了。
他们反问关琳:这的确是事实,可是,不干这行,我又能去做什么呢?
关琳摇摇头,也给不出答案。
只是,每次有学生来报名时,她会多问一句,“你确定要考研了吗?”
PS.文中关琳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