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5日，第77届法国戛纳国际电影节落下帷幕。
今年的戛纳迎来了华语电影的盛大回归：贾樟柯导演的《风流一代》入围主竞赛单元；管虎导演，彭于晏、佟丽娅主演的《狗阵》获“一种关注”单元最佳影片；陈可辛导演，章子怡主演的《酱园弄》在颁奖前一天压轴亮相......
电影之外，人们依旧在乐此不疲地讨论戛纳红毯上的种种，只不过不知从何开始，被讨论的焦点从明星变成了网红。
5月16日，媒体人洪晃发布视频透露了戛纳付费红毯背后的经营状况：开幕式红毯包含妆造、摄影、接送在内的一条龙服务需要150万。
名利场背后的金钱交易，被公之于众。艺术与闹剧同时在戛纳上演。
出于好奇，我伪装成一名网红的下属，找到了一位出售红毯票的中介，向他咨询相关服务。
12天，戛纳电影宫前一条约60米的红毯，将戛纳划分为看似水火不容的两面。一面有关电影、艺术、创作，另一面，则是可以用钱买到一切入场券的名利场。
5月22日，距离本届戛纳电影节结束还有3天时，我加上了这位出售红毯票的中介的微信。刚向他说明来意，他便表示今年要去已经来不及了，想去走红毯的话，每年得提前三个月告知他需求，并付50%的定金。
戛纳红毯的入场门票每年价格不定，今年的价格是四万二千元人民币一张。那些万众瞩目的大片一般有映后晚宴，价格会在普通红毯票的两到三倍。
此前，我在一个网站上也获得了戛纳红毯服务的报价。在可以走红毯的票中，最便宜的需要2900欧元，约合人民币两万三千元。和这个数字相比，四万二千元的报价要高出不少。
据中介称，他的红毯票渠道来自于自己在法国念电影的弟弟——他的导师在戛纳电影节当评委。
他向我透露，好多中国网红去的都不是正规的电影节红毯，只是在戛纳电影节期间，去电影宫附近四、五个酒店门口的红毯上，拍下几张照片。而他卖的是正儿八经的，巩俐、章子怡走过的那个红毯。
不过，这四万二千元买来的，仅仅是一张能让你有资格走上戛纳红毯的电影票，至于其他配套服务，则是丰俭由人。
住宿上，每年电影节期间，戛纳的酒店都疯狂涨价，好的酒店标间一般都要3万以上，他们陪客户去，一般就住民宿，3000-3万一晚，各个价位的都有。
洪晃在视频中透露，戛纳电影节官方所有明星下榻的酒店需要工作证才能进入，一个进酒店的工作证需要2万块钱
妆发造型上，想要明星般的待遇，只要钱到位了，中介都能帮忙办到。
中介表示，他可以帮忙联系到给章子怡、李宇春等明星做头发的发型师，“但是他们非常贵，从北京陪着你过去，在那儿待个三、四天，我觉得你得给人家个10万块钱”。
服装上，他也可以介绍卜柯文（范冰冰多次戛纳红毯造型的服装设计师），“他做裙子会收你大概40万，或者他会帮你去用他的渠道去借裙子，都可以，但是它非常非常贵”。
他直接地说，自己平时接触的都是比较大牌的艺人，他们一般化妆和发型是分开的，各自带一个人负责，同时还会把服装师带过去。
“哎，反正就是有钱，反正就是胡花，所有的都看你们的预算”“你们自己看，预算1万就用1万的”。
如果不想身穿礼服，踩着高跟鞋，还要步行走到红毯入口的话，包一辆七座奔驰商务车，一天800-1000欧（约合人民币6300-7800元）。
等到真正走上了红毯，如果你没有联系好持有电影节记者证的摄影师，则很可能留不下一张向他人证明你来过的照片。自2018年后，戛纳红毯禁止自拍，只有官方工作人员才能拍摄。戛纳电影节艺术总监蒂耶里·福茂表示，这是因为在红毯上自拍荒谬又怪诞，并且会拖慢红毯进程。
2018年，戛纳电影节开始禁止在红毯上自拍
“跟摄影师说好了，他就会在那场红毯开始前等着，等到你走的时候，他喊你名字，你们俩看对眼儿以后，他就使劲儿拍你”。这样留下一张红毯照片需要花费800欧，约合人民币6300元。
电影节期间的戛纳，就是一个大型社交派对。中介表示，除了一些品牌活动，如萧邦和欧莱雅的邀请函，他拿不到票，那些大咖名流云集的晚宴，只要钱给到位了，他都能弄到邀请函。
瑞士高级腕表珠宝品牌萧邦今年在戛纳举办的一场晚宴现场
据中介介绍，今年有三场晚宴活动，他们有客户去了，价格在7000欧到9000欧不等，约合人民币五万五千至七万块。
“你放心，戛纳电影节期间，每天晚上好多好多酒店，都有特别奢靡的派对，你反正只要钱够，我就能给你弄进去，但是不便宜啊，具体价钱得明年，我提前一两个月告诉你。”介绍着介绍着，中介这样直白地对我说。
或许是担心我对于这些名利场活动缺乏想象力，他还建议我可以上网查查能干啥。
“基本上，电影节期间，你们在戛纳所有的需求，只要你能提出来，提前三个月告诉我，我都可以满足。”
他告诉我，今年他带了6个客户去走红毯。之前带过的人什么都有，有“卖面膜的大姐、网红、富二代的千金小姐，还有钱花不完的女企业家”。
这些被明码标价的红毯票，都是怎么来的？
其实严格来说，并不存在红毯票这个东西，所谓的“红毯票”，就是那些在电影宫放映的电影票——电影宫前有一段长约60米的红毯，这是每个进入电影宫观影观众的必经之路。当购票人的目的在于走红毯，便成了“红毯票”。
作为一个经营型电影节，戛纳电影节的运营成本预算高，并且运营费用不依赖电影节门票收入，而是品牌赞助商的巨额资助。
因此，戛纳的电影票实行邀请制，并不对全体公众发售。除了媒体从业者、申请到影迷证和三日通行证的普通观众，剩下的内部票会分给影片主创、评审团，和品牌赞助商。而那些内部发完后多出来的票，就会流入交易市场。
中介、公关公司、旅游公司、选美公司都在这片灰色市场中分羹。
一家旅行社的“戛纳电影节红毯之旅”宣传网页
据《钱江晚报》报道，2019年，广州一家承办选美赛事的公司要带一个近50人的团到戛纳走红毯。
2018年，一个叫邢小红的网红在红毯台阶处摔倒，引发博出位的热议。经钱江晚报记者查询，刑小红本身就是一个做戛纳红毯生意公司的老总，其公司已经连续三年推出戛纳定制计划。
热衷于花钱上戛纳红毯上走走的不只有中国网红，红毯服务在外国网红那里同样有市场。
社交平台上就流传着一张面向巴西网红的戛纳红毯服务报价图。花费2500欧元（约合人民币两万元），就可以走红毯，并且包车包服装；再多加500欧（约合人民币4000元），可以加上妆发和摄影服务。
社交平台上的红毯服务报价
甚至花钱买票走红毯的，也不仅仅是近几年才在红毯上涌现的网红大军。
演员黄璐曾在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我之前有走过戛纳红毯，听说过有人蹭红毯，因为它本来就很商业化，而柏林蹭红毯的就很少。就算有明星买门票也不需要他们本人买，而是幕后推手或商家在运作。”
明星的公关团队里就专门有红毯推手这一细分职位，来负责明星出席红毯的前期筹备和传播曝光。
2013年，张雨绮以一身绿色深V礼服高调亮相第66届戛纳电影节开幕红毯。
《法制晚报》采访到了张雨绮公关团队中的红毯推手陈女士。陈女士表示，最难的部分是前期筹备，她在开幕一个月前就与组委会不断联系沟通。
她坦言：“毕竟她没有品牌的邀请，没有代言，也没有电影节的竞赛作品，所以能够过来还是因为她之前积累了一定的知名度和作品数量。”
当被记者问到张雨绮花钱买戛纳红毯名额的传言时，她语义模糊表示：“戛纳电影节开幕式的红毯，对明星是有很高要求的，这个比起钱来重要得多。这一次的红毯名额是团队合作公关而来的，并不仅仅是用钱能解决的。”
其实红毯运作，早已不是什么秘密。运作成功了，可以凭借着信息差，在国内宣传一波国际范，但一旦失败，便会因此陷入罗生门。
2016年，《盗墓笔记》剧组以宣传电影的名义来到戛纳，却被拦在开幕红毯外一事，就直接把“出现失误”的承办方拖出了水面。
当年，《盗墓笔记》剧组原本预计于5月11日走上戛纳电影节的开幕式红毯，作为第69届戛纳电影节首日唯一亮相的中国电影剧组，他们此次的红毯行备受外界关注。
剧组本身也十分重视这次戛纳宣传。主演井柏然、马思纯当时正在拍摄娄烨导演的《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为了去戛纳特地向剧组请假8天，剧组因此停工。
电影《风中有朵雨做的云》的幕后纪录片《梦的背后》记录了这一段风波
在开幕红毯前一个半小时，新浪娱乐还直播了马思纯在酒店备战红毯的实况。
然而，当天开幕红毯却全程不见《盗墓笔记》剧组的身影。
几小时后，《盗墓笔记》的片方乐视影业在微博转发了一则巴黎文娱传媒的声明，将没走上红毯的原因解释为：作为承办方的巴黎文娱出现了组织工作失误，导致大部分主创人员延迟到达现场，无法顺利走完红毯。
有微博网友目击马思纯、井柏然因入场券的问题，不能走上红毯
乐视影业当时转发的道歉声明
据公开资料显示，巴黎文娱传媒是一个为来法国及欧洲拍摄的中国影视机构提供协拍服务的公司，主要负责中国影视项目在法国的一系列当地对接服务。
声明中“迟到”的说法是否属实未可知，一张巴黎文娱为了证明剧组确实拿到了票而展示给媒体的照片，却暴露了剧组未能走上红毯更可能的原因。
在5月12日的新闻发布会后，承办方巴黎文娱负责人向新浪娱乐详细说明了当天迟到的原因，在于当天很晚才拿到票，再加上司机绕圈，路上耽误了时间。
负责人还向新浪娱乐展示了自己手机里的红毯票照片——照片里的票标注着“balcon”。
戛纳电影票分为三种，分别是orchestre、corbeille和balcon，等级依次降低。持有orchestre票的人，可以在走过红毯后，从电影宫的大门进入影厅，坐在一楼观影；持有corbeille票的人同样可以走红毯，但只能从侧门进入，进入二楼观影；至于balcon票则不能走红毯，只能从侧边进入，直接上楼观影。
巴黎文娱的负责人曾告诉新浪娱乐，他们并不是专门倒卖红毯票的，有合作伙伴负责把票弄到手。《盗墓笔记》错失红毯，更可能是一场多方中介下的乌龙。
事实上，不只是戛纳红毯，巴黎时装周等不少看上去代表着“国际认可”的名利场，只要钱到位了，你都能得到一张邀请函。
1993年，巩俐、张国荣、张丰毅带着影片《霸王别姬》来到戛纳
1988年，巩俐第一次跟随陈凯歌导演的电影《孩子王》来到戛纳电影节。
二十多年后，戛纳红毯成为中国女星的兵家必争之地。
2010年，范冰冰凭借其主演并入围主竞赛单元的《日照重庆》，以一袭龙袍首次亮相戛纳红毯，成为当时绝对的焦点。此后的几年，中国女星纷纷以各种名义亮相戛纳。
秦海璐在微博转发范冰冰的龙袍照，直言不讳地点评道：“这点野心都穿身上，够坦白”。范冰冰对此回应：“那也许是她们的野心，况且我的龙袍她们也未必敢穿。”
此后连续四年，范冰冰没有凭借作品，而是应品牌赞助商邀请，走上戛纳红毯。
2015年，王思聪在微博讽刺范冰冰、张馨予，是无作品、不会演戏的“毯星”。范冰冰发微博隔空回应：“你找你的爸，我干我的活，我们都算自强不息！”范冰冰工作室则回应称：“范冰冰作为电影节赞助商品牌代言人，出席电影节红毯是工作。”
随着走上戛纳红毯的中国人越来越多，出席红毯的一些隐秘规则，也逐渐为人所知。越来越多的人了解到去戛纳走红毯可能含有的水分，这种打着信息差去戛纳镀层金，再出口转内销的路子渐渐开始行不通。
在没有作品的情况下，凭借品牌邀约来到戛纳红毯，尚且免不了受人几句嘲讽；要是走上红毯的艺人既没有作品，又没有品牌邀请等“正当名义”，大众的反感可想而知。
因此，对于那些已经足够有名气的大明星们而言，再为了一张红毯票而折腾一番，实在是得不偿失。
于是，近些年，红毯上的明星逐渐低调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组团高调登场的中国网红。
今年的戛纳，身着东北大花布不再是张馨予，而是一名叫做李美越的中美混血网红，他甚至得到了官方直播的几个镜头。
他的抖音认证为一名抖音音乐人，平时发布的视频大致分为“让中式美学走向世界”和“东北大花征服世界”两个系列。视频内容皆为他穿着东北大花布、马面裙等传统服饰，自信地阔步走在世界各地，引得当地路人或是一脸疑惑，或是意味不明地微笑。
在李美越“让东北大花征服世界”的视频中，大部分被拍到的路人表情都是微笑又疑惑
在他的视频中，戛纳红毯是他为了让东北大花布走向世界所规划的17个站点之一。面对外国摄影师，他摊开两把折扇，一把写着“东北大花”，另一把写着“征服世界”。
他在评论区中写道：“我要做真正的文化输出、不只是给中国人看，而是让全世界看并且爱上东北大花”。底下不少人回复，表示支持。
有网友评论：刚刷到你在戛纳被驱赶的新闻。
他回复：他生气我没给他带一套。
此次戛纳红毯上，唯一一位在开幕式得到戛纳官方直播镜头青睐的中国面孔，不是任何演员明星，而是一名叫做万千惠的网红。
在开幕式红毯上，她身着范冰冰红毯服装设计师卜柯文打造的黑白渐变长裙晚礼服亮相，当天获得的镜头总时长，长达2分钟。
她在抖音拥有647万粉丝。在评论中，她表示此次是受听研品牌邀请，来到戛纳。
的确，随着品牌营销方式的转变，不少影响力颇大的网红KOL也成为品牌合作的对象，大牌邀请网红去戛纳，并不奇怪。
去年，网红程十安、氧化菊就曾受戛纳官方品牌赞助商欧莱雅的邀请，走上红毯。
当遭到网友质疑时，一句“品牌邀请”，足以为自己的红毯之旅添上正当性。
但所谓“品牌邀请”，也是有区别的。
据娱理报道，2019年就有某个网综节目带了7个网红一起上戛纳红毯，红毯票款由节目的品牌赞助商买单。
而万千惠口中的“品牌”，也并未与戛纳有什么合作关系。
当高不可攀的艺术殿堂变成花钱就能走上去秀一把的名利场，网友们不禁感叹：戛纳红毯怎么越来越下沉。
其实不是戛纳红毯变得越来越下沉，而是在戛纳，红毯，确实就只是看电影前，一条短短的必经之路罢了。
经媒体渲染，外加网红宣传和信息差，红毯好像变成了流量中心，亦成为争奇斗艳的名利场。
咨询过程中，中介多次跟我提前打好预防针，称戛纳红毯现场特别乱。
“就差不多30米（除去台阶的部分），大家也就走个五分钟。其实你拍照的话，就那一个角度，光什么的也都不变，我觉得拍个两分钟，和拍二十分钟照片，一样的。”
的确，在官方直播视频中，戛纳红毯的入口处有安保根据红毯上的人流量，一批一批地放人进去走红毯。从直播的俯拍视角也可以看到，绝大多数时候，红毯两侧乌泱泱的摄影师中间，站着一群身着礼服的男男女女，彼此间的间隔不超过一米。
法国电视台官方直播画面中的戛纳红毯
“你去看，所有的明星拍的照片都是卡着他们的身子拍的，因为红毯上有好多人。”
在戛纳，只有真正的大咖，才会受到官方清场的礼遇。
之前有个大姐向中介提要求，要走巩俐走的那一场，因此中介在咨询过程中多次向我强调“在红毯上，基本上碰不到你们网红想碰到的，巩俐、章子怡那些人。以她们的级别，组委会会为了她们清红毯的”。
咨询的三天后，5月25日，章子怡在戛纳出席《酱园弄》首映红毯时，组委会就为她清场2分钟。
每年5月，戛纳这个居住人口只有七万多的海滨小城，都会因为电影节，人口临时增至二十多万。这之中涌入的有社会名流、明星网红，也有影片主创、影视行业从业者、普通影迷和游客。
一位网友拍下的在影院门口求票的影迷
电影宫门口，有用不同方式持票等待进入红毯的人，也有举着各国语言的纸张纸板，碰运气求票的影迷。
对于他们中一部分人而言，戛纳电影节的意义，在和事先联系好的摄影师看对眼，快门按下的那一刻，就已经实现；而对于另一部分人而言，这一切在走完红毯后，才即将开始。
在戛纳，他们获得了各自想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