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极端寒冷的夜晚,2023年冬至,朱令离开了这个待她并不公正的世界。留下为她奔走半生的父母。
上个月底,11月24日,她刚过完50岁生日,一个病榻上的生日:之前一周她脑瘤发作,导致颅压过高、高烧至39度,陷入重度昏迷。
《朱令的四十五年》作者李佳佳告诉凤凰网,目前朱令父母吴承之和朱明新“比较虚弱”,有很多朋友在帮助他们渡过难关、料理后事。
他们已经年过八十,近年来身体也出现了大大小小的状况。据“冷杉RECORD”报道,此前朱令的学妹赵婷(化名)探望这对夫妇时,母亲朱明新瘦了一圈,父亲吴承之血压高压一度升到接近200,但两位老人“对每个慰问电话都保持着一贯的平静和克制”。
“即便朱令走了,爸爸妈妈也不会没人管,我们什么时候都是一家人,不会因为一个人离开就走散。”朱令50岁生日过后,赵婷在一篇自述中写道,“我们就觉得,只要她的生命力还在,那就坚持,也许能挺进2024年。”
《朱令的四十五年》曾描述吴承之、朱明新夫妇的形象:坚毅、淡然、隐忍而不屈,在一波又一波网络关注之下,面对女儿反复的健康状况,“不怨天尤人,也不激烈抗争,不卑不亢,保有尊严,平和温良,从不放弃”。
他们都毕业于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地球物理系,后来分别在国家地震局、中国远洋运输总公司担任高级工程师。从1995年女儿朱令出事到今天,这个典型的中国知识分子家庭,在巨大的哀痛阴影之下,互相扶持、踉跄走完了四分之一个世纪。
二十多年来,二人过往每次出现在公众视野中,都是因为女儿的案子,他们一遍遍诉说着“铊中毒”案情的细节、女儿的健康近况,却很少提及作为父母的悲伤和艰难。女儿遇害这些年,也是他们逐渐枯萎、却仍然温和抗争的数十年。
一、苏醒的女儿
1995年4月,清华大学女学生朱令得了怪病的消息,第一次见诸报端。朱令的中学同学贝志城看到新闻后,前往协和医院探望,见到了年过半百的吴承之和朱明新。
两人连续照顾病危的女儿几十天,看起来焦虑、憔悴、精疲力竭。那时正值学校寒假,北京很冷,家属无法进入重症监护室陪护,夫妻两人就在协和医院长长的过道里放了一张躺椅,累了就躺一下休息。
他们把信任全权交托给了医院。但对于朱令究竟为何出现全身疼痛、神经严重损伤,进而昏迷的症状,医院始终无法查出原因。
有医生怀疑过朱令的病因可能是中毒,但两人却觉得,如果是中毒,其他学生也可能出现和女儿类似的状况;他们没有想过,这也许是一起针对个人的恶性投毒事件。
通过贝志城在互联网上的求助,他们收到了不少来自全世界各地的邮件,不少人建议立即让朱令做“铊检测”,于是他们试探着,开始在医院、学校、研究所等各处奔波,拿着病危女儿的血液、尿液、脑脊液等样本送检,这才等到了“铊中毒”以及连续被投毒两次的确切结果。
得知一种叫普鲁士蓝的成分可解铊毒,夫妇两人等不及医院药房开门上班,揣着2000元现金急忙赶到化工用品商店——他们以为这种“救命药”可能很昂贵,没想到最终救活女儿的药,1瓶价格不到5元。
那一年,全国月平均工资只有不到500元。也是那一年,他们收到了协和医院的医药费账单,住院、检查、治疗费用超过了50万元。
朱明新有一本《大事记》,其中记录了女儿苏醒的过程:
1995年8月21日,距离朱令第一次反应疼痛过去了大半年、昏迷病危过去了四五个月,她开始能听懂母亲说“睁眼”“闭眼”,几天后“笑一笑”也能做出回应。
到了9月,朱令可以伸手抱住母亲了……
这些细节,像极了新生儿母亲记录孩子一天天成长的过程,那也是朱令重获新生的过程。朱明新后来接受记者采访时说:“到最后她完全醒过来的时候,我沒有兴奋,只有欣慰。”
很多去病房探望朱令的亲友、记者,都提及疾病前后巨大落差带来的震惊——这个在照片上看起来清秀、开朗、朝气满满的女学生,在病榻上显得痛苦而迟滞。
但作为父母,吴承之和朱明新却把这种成倍于他人的悲伤和痛苦“小心地遮盖好”,他们面容整洁,语气平淡,吴承之总会谢绝镜头对准病房里的女儿,不希望让大家看到女儿状态不好的样子。
二、失落的心愿
在公众镜头和缓慢的群体性遗忘之外,是数十年来,夫妻俩对女儿日复一日的悉心陪护。
苏醒,意味着往后长时间的贴身看护,因为铊中毒已经严重损伤了女儿的神经系统,她的智力退化到了六七岁孩童,双目几乎完全失明,丧失了所有自理能力。此后的十多年,夫妻两人的生活紧紧围绕女儿的作息进行,以便让她得到最好的照顾。
2007年,央视东方时空节目的镜头下,夫妻二人的日常生活片段出现在大众视线。他们有明确的照护分配,朱明新负责每天凌晨到中午,吴承之负责中午到子夜。两人的照护交班时间是午饭时刻,三口之家聚在一起,夫妻二人会交流女儿的健康状况。
彼时,家里每个月的刚性开支是朱令四五千元的医药费,这些钱是除去基本生活开支之外的两人全部退休工资。朱明新坦言,已经没什么积蓄,如果自己有一天发生意外,女儿不知该靠什么生活。
2011年,朱令因感冒引发肺部感染,在ICU里住了整整10个月。她的气管被切开,从此再也没闭合过,以后都需要插管辅助呼吸。
两年后,夫妻二人的照护情形再一次展现在大众视野中。他们每天起床,帮女儿清理气管、注射胰岛素。给女儿做康复训练时,吴承之站在朱令前方顶住膝盖,朱明新在后面托着女儿的腰做保护,一套屈膝半蹲动作最多要做60下,但已经过了七十岁的吴承之看上去是开心的。
那一年因为复旦大学发生投毒事件,朱令案再次受到了广泛关注。在北京方庄,夫妻二人接待了一大波媒体,面对记者的追问,吴承之才开始讲述女儿被投毒的事情被警方立案后的细节。
根据公安部的一份材料,朱令案已于1998年结办,他们曾在2008年向北京市公安局提出申请公开朱令案的侦破过程和结果。
北京市公安局在微博声明,对于“这起案件未能侦破,我们至今深感遗憾”,并对朱令的个人不幸遭遇“深表理解和同情”。声明中还强调,工作中未受到任何干扰,但“受侦办条件限制,碍于证据灭失等客观因素,最终无法侦破”。
经由公安部门协调,朱令一家人入住小汤山医院。在这以后,吴承之和朱明新再次淡出人们的视线,夫妇两人关于寻求真相与真凶的呼吁也消失了。朱明新曾经袒露自己的两个心愿,一是希望伤害女儿的真凶归案,二是希望女儿康复。
第一个心愿,她再也不抱希望。
三、“没有完美的生命”
往后几年,夫妇两人和朱令的健康状况都出现了各种问题,每况愈下。2014年,朱明新腮腺上长了肿瘤,进行摘除手术。吴承之在这之后经历了肠梗阻、大面积脑梗、慢性腰脊问题。晚间女儿的照护工作,只好转交给朱明新和护工,他开始只负责朱令的日常饮食。
朱明新的第二个心愿渐渐开始转变目标,她希望送走女儿的过程能“少一点痛苦”。
在此后的有限时间,夫妇两人似乎尽可能在让女儿的生活质量更高一点,过得更快乐一点。医生嘱咐两位老人,朱令需要吃流食,他们还是尽量喂较软些的饭食。“被食物呛到也不敢告诉医生,怕医生要求给她插胃管。”朱令的清华校友张黎利说道。
张黎利每年都会探望朱令一家。2017年圣诞节前夜,吴承之推着朱令到走廊尽头的一扇窗边喂她吃饭。吃了没几口朱令就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吴承之让女儿用过吸痰机后,继续请护工接着喂饭。张黎利问他,被食物呛到是不是非常危险?
他却回答:“晒着太阳吃饭是令令最快乐的事了”,接着又笑着问,“窗台上种的那些花是不是很漂亮”。
2020年,疫情席卷而来,吴承之的肾脏被检查出长了一颗肿瘤。友谊医院见他有不少基础病,建议保守观察治疗,不做手术。在去医院做手术评估的路上,张黎利形容吴承之呈现出的状态,“马上80岁的人了,独自面对这样一个大手术,一路上居然并无愁容谈笑如常”。
这个家的每一年都像是问上天要来的幸运,吴承之和朱明新带着女儿克服了各种各样的病痛,挺过了一年又一年,却在2023年被医生宣判终点即将到来。
几个月前,朱令的脑部发现肿瘤,为了减少女儿的痛苦,这对夫妇拒绝开刀活检。
11月,朱令陷入昏迷,被宣布病危。在这之前的几个月,吴承之时隔多年,再一次坐在轮椅上重新谈及女儿的案子:“这个事件本身,对我们来说已经放下了。没必要了。”
说完这句话他对着镜头淡淡舒一口气,轻轻闭起双眼,停顿片刻:“比不明不白好多了嘛,清清楚楚。”
他随后谈到当年投毒案的唯一嫌疑人孙维,语气仍旧显得平静,“这些年,我估计她的日子也不好过吧。”
今年在媒体采访中,吴承之讲起自己对人生老病死的一种看法,他形容生命就像一棵树,从来不会笔直光滑,“都是这里歪一点那里凸一点”,“人也一样,没有完美的生命”。
如今朱令离世,留下年迈的父母,和那桩他们“已经放下了”、“没必要了”的投毒案。
可是,她的人生还有那么多遗憾,我们可以放下吗?
参考资料:
1. 朱令的四十五年,李佳佳,春山出版公司,2019年11月
2. 朱令,人生五十,高敏,冷杉RECORD,2023年11月24日
3. 陪在朱令身边这一年,高敏,冷杉RECORD,2023年12月12日
4. 清华女生铊中毒后12年,张寒,新京报,2007年05月14日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凤凰网 (ID:ifeng-news),作者:丛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