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年后,分配制度在全国范围内悄然消失。三胖子在此之前,幸运拿到了铁饭碗。而且是在东北。

可2002年,她不顾家人反对,辞去公职,独自一人投身五爱市场。

五爱市场因曾地处沈阳市沈河区五爱街而得名。沈阳市五爱街,本是八九十年代下岗潮中,失业工人与社会闲散人员再就业的第一转战地。他们在数九寒天,头戴狗皮帽子、脚穿反毛大头靴沿街摆摊。

现在,拥有铁饭碗的人,决定前往失去铁饭碗的人的生存聚集地。

不过,彼时的五爱街早已不同以往。九十年代末,五爱市场开始了“退路进厅”升级改造,越来越多来自全国各地、嗅见商机的商贩闻讯赶来。新世纪到来前,五爱市场晋升为全国五大集贸市场之一,成为沈阳的著名地标。不计其数的千万富翁在此诞生,一夜暴富的故事时刻上演。

三胖子进入的瞬间就爱上了这里。“人和钱都像是刚从生产线上下来的,新鲜的,冒着热乎气儿,最重要的是刺激。”

这是条充满野心与欲望的街道,人人心怀梦想而来。而三胖子直到从这里退场,才意识到梦想并不能如愿。

她十年没再回过这里,不回看也不回想。直到疫情到来,她被迫放慢脚步。独属于五爱街的爱恨情仇扑面袭来。那些她曾无法理解的女性和怪谈逸事,如今在记忆里有了新的注解。





20多岁的三胖子踏入五爱街,便再不想走了。她形容这里,“一锅沸水,沸反盈天。”

五爱街大款很多。穿着梦特娇的有钱人,手上戴着镶红绿宝石的黄金戒指,掏出一摞摞崭新的人民币。露膀子露肉的美女,帅气透亮的嘴甜小伙,从俄罗斯老毛子到温州商人,均驻留于此。

市场里摩肩接踵,人与人之间简直没有一丝空隙,客流量像行走的人民币,客流在哪,钱就流向哪。

更早之前,三胖子以及大多数沈阳人都听过五爱街传说:这里批量生产富翁,遍地都是钱;一批货卖爆了就能实现财务自由;某服务员搭上某老板,对方为她买下一层楼。

大多工薪一族,工作月结。但五爱街不同,无论老板还是服务员,所有人的眼睛和手整天都在和钱打交道。这像是一个独立的新世界,暗藏无数机会与可能。进入其中的人,不由自主地兴奋、激动,热血沸腾。



五爱市场 图源 沈阳日报

而刚大学毕业的三胖子每天坐在办公室里,在电脑前漫无目的地瞎鼓捣,假装在忙,实则工作悠闲。只有一点不好,每月工资只有几百块。

恰逢家中变故,父母工作彻底停摆,家财几乎散尽。而结婚新组建家庭后,对方因是城镇户口,处处显示着城乡有别的优越感。

三胖子想为家里做点什么,想平衡掉那份不适的优越感,更重要的是,她不愿在一份平稳工作中浑浑噩噩度过一生。

她足够聪明。小学的几何课,老师写满一黑板题目,扔下粉笔头时,她已经打答完题。初中接触英语,还没上音标课,她就能看着音标读个大致。

之后的人生丝滑向前,在中专生居多的农村,她成为难得一见的大学生,赶上包分配进入体制的末班车。

她也足够大胆。小时候去村里小孩都畏惧的盲人那里打秋风。小学三年级,校长硬性要求所有学生刨玉米茬,去冷库剥冰虾,手指被扎肿,美其名曰勤工俭学,其实并不给钱。她跑去和校长谈:“我觉得这样对学生不公平。”校长喊她去操场正中间谈话,可当时的她根本不在乎。



20世纪90年代的五爱街大市场

决定投身五爱街下海经商前,她遭到了周边所有人的反对。同事的意见,她无所谓,父母和爱人也坚决不同意。所有人默契地达成共识:这个人有病,还病得不轻。

三胖子不在乎。她搭上毕业以来的积蓄,还另借了一笔钱。去商场看版,找加工厂,西柳上料,五爱街租借摊位。一周时间不到,货到的当天,档口已经打理好。买卖开张了。

年轻的三胖子迫切地想成为有钱人,觉得钱可以解决生活中所有问题。五爱街让一切成为可能。

她眼里的五爱街像个巨大赌场。“每个人都盼望命运的骰蛊再一次被揭开时,自己会成为那个最幸运的人。”



大学时,三胖子来过一次五爱市场。那时高楼没建成,市场露天,一个个铁床就是摊位。她穿着裙子,没有口袋,也没有包,将仅有的五十块钱牢牢攥在手里,手心都握出了汗。一路走出来,什么也没舍得买,张开手却发现,钱丢了。

十几年前只去过一次五爱街的游客,至今仍清晰记得当日情景。人潮汹涌熙攘,商品应接不暇,眼睛忙到不知道该看哪个。他从头到脚换了身新的,没超过一百元。随后从沈阳返回北京的火车上,衣服扣子掉了,裤子拉链坏了,鞋底已断成两截。

三胖子对此见怪不怪。原因简单,五爱街人太多,太挤,加之服装质量也不行。



五爱街 图源 沈阳日报

进入这里就能很快明白,这是个挣快钱的地方。一切都快。

商户流动速度快,许多档口开不过七天,还有不少商户开业三天就会退场。产品生产周期极短,产出不需要太多技术含量,送进加工厂的原料,往往两三天后回就变成售卖的衣裤。见钱快,天天都在和钱打交道,天天都有翻盘的人。

加速度中,五爱街仿若独立的世界,生长出独属于此的规则。

想要赚钱的人,光明正大抄其他商户的热门版型。他们理直气壮,像差生抄作业一样,一个选项也不动,恨不得把对方的衣服品牌名也抄下来。

报复也简单直接,当场表达:“你看清楚了,是我打你,冤有头,债有主。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被打的人则从不报警。

这里也曾聚集许多扒手,组团作案。其中,边疆少年扒手多在市场外围,市场中则是穿着得体的本地青年。本地扒手得手后,会在偷窃的档口偷扔下百八十元留给老板。偶尔,档口老板能收到几百块。

他们不偷商户只偷顾客。至于留钱,不是怕商户揭发的封口费,而是用了对方的场地作案,自发给出的感谢费。

弱肉强食的世界潜规则,三胖子在这里见了更多。

“被摸一下手,不会少块肉”的小动作,逐渐公开化。没有靠山的情况下,年轻漂亮女服务员的退让,才是解决市场管理人员扣货的隐秘方式。



1989年,沈阳五爱市场盖起能遮雨遮凉的大棚子

三胖子也见过不愿出钱也不想被占便宜,却全身而退的,宽姐。

宽姐不姓宽,可人长得宽,站起来像一堵墙。在五爱街卖中老年服装之初,物业摸准她没什么背景,一次次扣货收钱。直到有一天,她在衣服被收走的瞬间,大喊:“杀人啦,强奸啦!”

众人回神时,物业还愣在当场,衣领被挒开,裤门也开了。撕扯半天,物业的脸上、身上都没伤。而宽姐回身时,脸上却多了长长一道划痕。但是物业的小伙子哪里会挠人呢?

此后,宽姐每日关门后便直奔派出所苦坐,直到当事人道歉赔钱,再不招惹。

如果没有宽姐的本事,则有可能成为小刚与陆芳夫妻的悲剧。小两口携手来此打拼,做着买车买房的淘金梦。他们生意火爆,货物抢手,陆芳又漂亮,于是有了无数为难和扣货,直到事情走向无可挽回的地步。

进入五爱街前,三胖子也听过许多负面传闻:抛妻弃子的、卷款潜逃的、生活作风不正等。那时,她觉得这些和自己无关。

可这是五爱街,机遇和危险总是伴生存在。



一年四季,凌晨三点,五爱市场永远灯火辉煌,人潮涌动。

市场凌晨两点左右开市。商品匮乏的年代,周边城镇、乡下的人半夜出发,坐客车赶往沈阳,只为逛五爱街。从服装到小百货,凌晨去直到下午闭市都很难逛遍。



夜里的五爱市场如今依旧游人如织

迎来明亮热闹之前,三胖子和五爱街的无数店主、服务员,需要先在凌晨穿越充满未知与危险的黑夜。

在五爱街的十年,三胖子无数次在夜里两点前起床出门。到五爱街步行需要20分钟左右,一个人赶夜路,她从不带手电,就在夜色的掩护下行走。

不打手电不是胆子大,而是手电本身会暴露位置,招惹危险。

服务员刘建平曾租住在距离五爱市场只有一街之隔的地方,她曾还没走出小区,就在悬空台阶尽头被暗处无声蹿出的黑影勒住脖子。

属于男人的手,力道很大,沉默地将她拖往更黑暗处,无论她如何挣扎,交出身上所有值钱东西都无济于事。直到不远处楼梯传来的脚步声,禁锢她的身影松开了她,刘建平逃过一劫。

她没有报警。对于在五爱市场工作的来说,这太过平常。五爱市场开行时间固定,有心人盯一两天就能获取一个人的固定路线,从她身上扒点东西下来,又很难被抓到。

不仅仅是男人,三胖子、刘建平……孤身一人半夜上行,也是五爱街无数女人的日常。刘建平半夜两点出门时甚至化好了妆,踩着恨天高。在这里做服务员,无论男女,要体面利落。

为了更好地活着,她们踏入黑夜,踏入如赌场一般未知的五爱市场。



五爱市场旧照

进入五爱市场,往里一直走会看到,大厅中央的步梯两侧,化好妆盘着头发的女孩排成两队,挨着栏杆依次往上站。他们大多时候仰着头,等待楼上趴在栏杆上的老板打量挑选。

老板看中谁就喊上去简单问几句,“干过没?”“谁家干过”之类的。然后带回自己档口,完成当日雇佣,如果服务员做得不错,档口也正好缺人,就会变成长期雇佣关系。

2002年,三胖子在五爱街开业时,身边所见的服务员已不是下岗工人,更多是各地生存更艰难的年轻人,想在这里打拼,改变命运。

与如今的三和人才市场不同,五爱市场等待雇佣的服务员,充满了朝气。在月薪几百的千禧年初,她们日薪50元以上,一个月能赚一两千。如今,五爱街的日薪在300元以上。

“他们没有干一天是一天的心态,对未来充满希望。”

创造富翁的五爱街,就是在这里打拼的所有人的希望。

他们梦想有车房,把农村的父母接来城市,改善家人的环境。也有人希望通过自己努力能够开店单干或傍个大款。

即便傍大款,也不是什么羞于启齿的梦想。三胖子清楚,许多女孩这类梦想的终极目的不是自我享乐,而是想要争一口气,或出人头地证明自我价值或是帮衬下娘家,改善整个家庭乃至家族的命运。



《钢的琴》剧照

在这个充斥着钱、欲望、野心的名利场,女性虽不是主导地位,但她们精明能干,勇敢大胆,坚韧异常。深夜独行的刘建平,不顾一切的宽姐,还有三胖子。



三胖子在五爱街十年,爱人和家人未曾接送,更遑论帮忙。初期规模小,一人足以支撑,下午三点关门后,再回家做家务,带孩子,八点前睡觉赶凌晨三点的开门时间。

生意做大后,她请了服务员,家人依旧旁观。那些年,她在腰上围着小护士腰包,装满现金,在沈阳五爱街和广东的白马、十三行间往返。

一次,她刚踏上火车,一群大背头披肩卷发的男人紧随其后。领头的人穿着黑色背心,身上尽是夸张的纹身。他无比自然地想要拿走三胖子的单肩包。

肩带在男人手里,包被三胖子用胳膊夹着,一人拽一边僵持不下。三胖子先回头大喊:“你抢我包干啥?”然后直接抢了回来。

领头男人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很多年后,三胖子才终于理解那个眼神。那应该是刹那之间,对方起了恻隐之心。

如果是现在,她绝不会再去抢回那个包。



五爱市场

不止三胖子,许多女人不得不在这里争一口气。在五爱市场,半夜爬起来上行的服务员和牵驴的(指装拿货的托儿)多是女人,而她们的男人则在家睡觉。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有面子与尊严,不能什么活儿都干。”

才静曾是五爱市场出了名精明能干的女人。“单枪匹马闯广州,滚火车皮去上货,到家货刚一打开包,众人就疯抢……”

她还足够漂亮。目不斜视走在街上,会有青年冲她吹口哨。

还有郭迎丽,结婚后与丈夫在五爱市场开设档口。等到要去广东打货,婆婆坚决不同意,丈夫不表态,最终,只能她一人在中国的南北往复穿行。

她们在五爱街努力生长,许多时候能依赖的,不是家人,而是市场中的朋友。

刘建平刚进入五爱街时,即将生产的姐姐正要离婚,她一人需要负担两人花销。姐姐临盆前,是同一档口一起打工的姐妹陈丹连夜打车前来,塞给她一张告知过密码的银行卡。

陈丹的日子并不好过。前几年母亲生病住院家里欠下不少钱。刘建平姐姐生产不久之后,陈丹的脑袋里长了个瘤。

第一次手术后,在病床上排尿不适,陪床照顾的不是她的妈妈,而是刘建平姐妹和三胖子。第二次手术后,陈丹每况愈下,逐渐失去了视力。

她打电话向刘建平借钱。同是打工的,她其实攒不下什么钱,而且大家对陈丹的情况心知肚明。可刘建平第一时间又一次把钱送了过去。“哪怕不合理,但她向我张了嘴,借我也要给她送过去。”



20世纪90年代是五爱市场鼎盛时期

三胖子辞去公职全职进入五爱市场不久。家中变故,女儿未满周岁,第三者的肚子已有八个月大,B超显示是个男孩。婆婆迫不及待出面摊牌,赶她离婚让位。

原本在五爱市场赚钱的生意也在接二连三倒赔,事实上,已经赔光了。无条件把她打捞起来的,同样是市场里的朋友。

做童装生意的梅志勇意外目睹了婆婆和三胖子的摊牌现场。做生意多年,他也一眼看出,三胖子做生意赔了。他给出一张20万的银行卡,没打借条。

输血至50万,生意未见好转,对方又送来现金,一扎一万,二十扎,就这样倒在三胖子面前。

“拿什么还?”

“给我打工。”



在五爱街,爱恨都简单直接。三胖子至今怀念在五爱街时,朋友们说不完的共同话题和无条件的包容。几乎不会因为某个人某天说了句重话而耿耿于怀,感情变淡。

她们不会责怪一个人的喜怒无常,阴阳怪气或某天说了句重话,更不会因此耿耿于怀。朋友间几乎是最大程度的包容理解。包容背后,她们清楚地知道彼此生活中的那些苦难。

精明能干的才静在五爱街挣了钱,买了房。丈夫却出轨了,外界的说法是,老公不要她了。她为了守住这样一段婚姻,哭闹自杀,一次次被丈夫打倒在地。



《漫长的季节》剧照

直到女儿生病住院,她下定决心退出五爱街,在家当全职主妇照顾女儿。女老板才静从五爱街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只剩住在市里十八层楼,被人夸赞命好的张姓阔太太。

郭迎丽从广东回到沈阳,家已经快散了。爱人变回妈宝,女儿也和她生熟得很。婚姻结束了,她拼死挣回来的女儿,和她的多年的拉锯冷战才刚刚开始。

人性最不能轻易窥探。在这里,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钱和坏,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有赚了钱后迷恋于不停换小三的男人,有赚钱后默不作声用冷暴力的方式逼走原配的男人。

不低头几乎看不见人的罗锅五哥,在赚钱后,抛弃哑妻和儿子,母子临走没带走一分钱。三个月后,他为新任妻子所生的女儿大办百岁宴,打造金饭碗。

这并不是指责所有男人有钱就变坏,五爱街也有负责任顾家的男人。在三胖子看来,这甚至不是男人的问题,也不是五爱街的问题,更多是空虚和欲望作祟,是人性的问题。



2006年五爱市场小商品城建设期间

后来,五爱街还在不时生产富翁和致富传说,源源不断涌入新人。可三胖子熟识的五爱街旧友正在四散。

有人离开沈阳去广东办厂,有人赚钱后吸毒嫖娼,走向破产甚至死亡。五哥在现任妻子的撺掇下,无序投资加码,直到穷途末路,又一次提及当年打骂由他,好吃好喝由他,在冬夜把他一双凉脚抱到胸前暖的哑妻。

看得越多,三胖子越恐惧。

三胖子进入五爱街时,还有万元户的说法。她的目标是赚十万。

目标在两年内实现。她开始被五爱街推着向前,从地产货做到精品屋,营收不错,总想要多多益善,却从未想过多到哪个具体目标愿意停下。

看得多了,她心生退意。她恐惧目之所及的命运走向,恐惧暴富后人性里的幽暗,担心自己到那一天无法及时而清醒地停下。



《钢的琴》剧照

她提起了五爱街曾经游荡着的女性精神病患者,后来怀孕了。因为并不具备行为能力,据说不止一个人,所以也没有办法确定父亲是谁。她重新被关在家里不能出来,再之后的命运所有人都不得而知。

而五爱街,包括她在内所谓的“好人”、“善良的人”,早就隐约察觉到她后来的命运。可在当时,看到她被不怀好意地占便宜,没有人选择主动去关注或者制止,众人都选择转身且厌恶地离开。

“我们中不乏好人。但是我们不在乎她,因为她不具备评价我们的资格,连赏给我们一个口碑的能力都没有,不能给我们带来任何利益与价值,甚至介入了她都不会说一声谢谢,所以我们冷漠的袖手旁观。”

五爱街的大多数人曾将此当作津津乐道的八卦,现在她才发觉这个故事中的所有人多可耻和残忍,“我们本身,可能也没有自己想的那样‘好’。”

她还想到了另一个问题:精神病人的性需求该如何被解决,情感需求呢?

2011年末,机缘巧合,三胖子在朋友的介绍下,低价接手了一家医药公司,自此脱离五爱街,再没回来过。

离开五爱街时,三胖子能感受到,这里已不如前。档口出现了空置,市场里的游客如同被水稀释过,没那么“浓”了。



直到2020年疫情,工作停摆,一心搞钱的三胖子,第一次放慢脚步。陈丹、梅志勇、五哥……顺着记忆,五爱街的一切再次浮现在眼前。

五爱街女人的面貌拼凑出一个属于小人物的人间,一个个平凡、渺小的人,在苦难中沉浮,她们的生活、感受,从生到死,无人关心。

三胖子最终放弃把五爱系列写成波澜壮阔的改革开放画卷的想法,她写下《五爱街往事》,记录五爱街那些平凡人最微不足道的人生,“她们只是想活着,和,更好地活着。”



《五爱街往事》

再回忆那十年,她发现许多问题是周期性的,谁也逃不开。

比如当下流行的电商带货,她关注过一段时间,主播的话术,内穿打底不停换衣服看版型的手法,都和20年前在五爱街做实体时没什么差别。平台依旧是短平快赚快的属性,众人趋之若鹜依旧是因为几十年不变的原因,这里生产富翁,可能一夜暴富。

比如从五爱街消失的女老板才静,一心培养女儿,生怕她遇人不淑,走上自己的老路。结果一切如昨,女儿不顾家人反对奉子成婚,又在不久后闪离。才静的任务从带女儿变成了带外孙。

许多事,形式变了,本质没变。

可努力在五爱街扎根的女性,哪怕事业有成,有着经济上的绝对主导权,最后还是面临离婚、被出轨、被家暴或是冷暴力。那么曾经在黑夜和危险中穿行,在五爱街和广东打拼的意义到底是什么?这样也算更好活着了吗?

“我们就是这么去拼命,可能才能够争取到一点自主权,一点选择权。”三胖子见过全职家庭主妇,众人聚餐打麻将,男人腿上坐着年轻漂亮的女孩,老婆看见后一声不吭,只能当场扭头离开。

在五爱街打拼,再苦再累,却至少有了选择的权利,选择今天可以吃什么,做什么工作,小三不敢如此光明正大。“比如说我可以有不同的房子,我不愿意见你,我可以到别地儿住两天儿。”

她从五爱街走出来,如今也想告诉有机会看到这段往事的女孩们:你们想要的东西,通过自己的努力都可以到手,请相信我。



《钢的琴》剧照

改变在细微处破土。

做生意这些年,三胖子给女儿买了车、房子、全额保险,医疗保险涵盖绝大部分疾病,养老保险到一定年纪可以领钱。

她告诉女儿,这是我能为你做的一切,你没有后顾之忧了。未来结不结婚,怎么生活,都随你自由选择了。

还有曾经的五爱街服务员陈丹,最后还是没能战胜肿瘤,留在了最好的年纪里。她的父母甚至没有给未出嫁的女儿一场葬礼,留下她的骨灰。

直到2018年,刘建平在沈阳扎下根,生活还算体面后,在当地一所寺庙为陈丹立了牌位。这些年,她从没有忘记过当年的姐妹,现在终于可以说出那句,“丹丹,你能找到这儿不?好找不?这回你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