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食谈(ID:yishitan001),作者:十一浪,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陈立的舒缓和睿智,是这个快节奏时代中罕见的超脱。
网友会说,这是人间清醒。他的不少迷弟迷妹,则愿意用“现代苏东坡”来表示,网易丁磊则用“行走的百科全书”来称呼。
听陈立讲美食,最后全是人生,或者说是智慧。
满身斜杠的他,是医生、浙大心理学教授、综艺节目主持人,深耕美食文化,《舌尖上的中国》和《风味人间》的总顾问,甚至还是台湾问题专家。
是否能醍醐灌顶那是你个人修行,让大家如沐春风方是他的神通。
用力地认真生活。这是陈立一以贯之的态度。
这些年,陈立只出过一本《滋味人生》。
书中所言:“在人类历史长河中,是什么因素指引我们到处迁徙?比如从海边、江边迁徙到山中。我们有时又是为了寻觅怎样的美味?在这个过程中,人类认识了更加丰富多彩的世界,而且由于地理、地貌、气候、物产、物种的关系,每个地域的物产都不一样,山区和江边、海边和高原,各有特色。”
癸卯初冬,我们和这位智者进行了一场2小时的对谈。
我们聊了美食,陈立告诫我们,“有良心的、有良知的、有勇气的文人,哪个是美食家?”
我们聊了流量,陈立清醒地分析,“正经人不应该参与美食荒漠的讨论”。
我们聊了迷茫,陈立缓缓道出,“要有独立思考、独立见解和独立人格”。
本以为只是关于美食的探讨,结果这位智慧、平和的长者告诉我们,除了对食物的感悟,更多的是通过食物去发现、感知这个世界和我们自己,“人们在善待胃肠之后,会成为全面的人,善良、有包容心;能够专注于所面对的事物,和蔼地与他人对话、慷慨地去爱。”
鞠通夜抱朱丝静,脉望朝含绿字香。
这或许是阴冷潮湿的江南严寒中,一食谈经历的最温暖也最有深意的一次对话。
“一个人的福报,就是这个人可能遇到的种种机遇。抓住种种机遇转化成自己生命历程中的一个个小故事,这就是福。所谓寿,就是一个人能够与这个世界有多少次的交流,因此无论是饮还是食,都将是我们与这个世界对话过程中的一份福报。”陈立如此言道。
成为被人谈论的美食家是一种耻辱
一食谈:陈老,您好,你有很多身份被人熟知,比如担任《舌尖上的中国》总顾问,被很多人认知为美食家,您认可这个称呼吗?
陈立:我不是美食家,我从不讲究,有什么吃什么。美食的根本在于审美,审美完全不在于你吃过多少好东西,你认识多少能够提供美食的餐厅,审美的根本就是对生命和力量的审视。你把自己定位成为是如果不吃满汉全席,就不能够显现你的地位的话,那就没有美食。
这有很多佐证的,像金庸笔下的丐帮,有什么吃什么,天下第一武功。你再看八旗子弟,他们在沈阳用大锅煮着半扇的马,煮着半扇的牛,战斗力是横扫中原,等到吃满汉全席了,上不了马,拉不开弓。
一食谈:美食家,从古至今都有,您认为它是一种职业还是一种称谓?
陈立:是个贬义词,就是贪吃,好虚荣。
我觉得美食家是知识分子的不屑。它缺乏勇气面对现实,是逃避的。有些逃避还要寻找自我,比如说鲁迅躲进小楼成一统,有些躲避就变成是在吃的江湖当中去相忘于自己。
有良心的、有良知的并且有勇气的文人,哪个是美食家?
一食谈:但在中国古代,有很多文人士大夫会在自己的诗词书画里表达对美食的解读。
陈立:那是文学作品,不是文化。
吃是一切文化的起源。因为我们需要寻找食物,才会开始制作工具,才会组织社会。因为吃什么、怎么吃,才有了农耕社会、游牧社会跟渔猎社会;因为吃什么、怎么吃,才有了文化属性,才有了生活方式,才有了文明次序。这个是吃的逻辑关系。
改革开放后,我们有了奢侈品牌,很多人可能误以为吃也有奢侈的。比方说喝什么名牌的酒,吃什么高档的食材,他们误以为吃得好,喝得好就是美食家。
那些炫耀吃到什么好东西(的人),那不就是一个奢侈品的消费者吗?怎么能说是文化。
一食谈:我们这个年代,有没有“美食家”?
陈立:我觉得成为被人谈论的美食家,是一种耻辱。
我们长期处在食不果腹的警戒中,吃是第一大事。而且怎么兴修水利,怎么储粮,怎么放粮,怎么寻找更多的粮食资源,历来是统治阶层的第一大要务。所以这个跟人们理解的美食恐怕相去甚远。
一食谈:民国时期很多作家,梁实秋、汪曾祺还有周作人,他们属于美食家吗?
陈立:你知道清河坊有一个羊汤饭店吗?因为当年离美院近,所以潘天寿经常去那里吃,当时一克羊肉烧麦要 2 两半粮票。那时,人们都只有 24 斤的配额定量粮票,供应自己的主食都不够,所以潘天寿是用他从家乡带来的米作为自己的粮食,把粮票留下来去吃羊汤饭店的羊肉烧麦的。
这种吃肯定会感动他,也会表现在他的文学作品上。类似可能其他人也是这样子,但不等于是我们谈论的美食家。
过分地强调吃是堕落的表现
一食谈:最近几年美食探店的视频疯狂涌现,此前哈尔滨说有一半人都在探店,这中间的文化属性到底是什么,您有没有观察过?
陈立:我们的感官体验是我们捕捉信息并且供大脑加工的重要手段。其中味蕾体验如果被放大,其本身带来的愉快促使你大脑的多巴胺分泌增加,大概就没有什么人愿意认真聆听别人的讲话,认真去阅读周围发生的事,尤其是认真地去阅读生活这本无字的书。
我觉得这是一个堕落的表现,过分地强调吃,过分地强调探店,或者是大家的兴趣都集中在吃上面,这不是一个良风益俗。
一食谈:这和探店视频不太需要思考有关系。
陈立:我觉得值得我们去关心关注,更能够滋养我们精神世界的要素比美食多得多。美食只是一部分,我们不应该偏颇于探讨美食的。
人一旦尽情于吃喝之后,就比较难自拔了。你把视觉和听觉感官遮蔽,完全开发口腔的味觉感,你就知道是什么后果了。
一食谈:特别认同。我们做一食谈这个项目,就是希望以美食为由头和入口,讨论和表达更加深度的内容,人生故事、历史人文、地理风物以及生活态度。
比如作家李舒的一篇稿子,写的是西南联大的故事,她通过过桥米线的故事,把沈从文和汪曾祺当年的一些故事脉络梳理出来。
我们希望人们看到这些内容的时候,可以通过食物的连接,知道我们的国家、我们的人生、我们的家族发生过什么,或正在发生什么,这是我们想做的。
陈立:你讲的西南联大沈从文吃米粉这种事情,实际上对个体、对群体都有一种心理防御机制,也就是说我们很多行为只是为了保有我们内心的宁静。一碗米粉做得到,一把瓜子也能做到。
流量是洪水的话,你顺其自然还是能够逆流而上,其实是个人能力的问题了。
我们这个时代不缺乏流量,不缺乏洪水,缺乏独立思考。
美食荒漠,傻子共振
一食谈:您对杭州的美食环境怎么看?
陈立:我是觉得目前杭帮菜是一个为旅游而存在的菜。
其实,构成杭帮菜最主要的一些菜品来源都不是杭州,都是舶来品。
要表达杭州菜,表达杭州的鱼米之乡,它应该建立在杭州的山水和人文之上。把这些物产变成美食应该是杭州人的一个责任,并且是杭州人的一份福分。而现在的杭帮菜过分强调态度,就是怎么用心地给你烹饪,而不是真正能通过菜肴让你感受到杭州的山水之美、四季分明之美。
一食谈:您刚说的那个舶来品这个是怎么理解的?
陈立:比如叫化鸡是常熟的,比如宋嫂鱼羹是个徽菜,腌笃鲜也是个徽菜。西湖醋鱼随着大运河的航运而来,它其实是鲁菜中的醋溜鱼片改版的。
这也不能怪杭州。杭州在太平天国时候三次被屠城,所以传承下来的东西比较少。拿来也是应该,但是把拿来的东西当作我炫耀,当作自我骄傲的一个工具就不对了。
我们还是要通过吃来感受到山水、大地,并且感受到大地的恩情。我们不要以一个病人的态度去对待吃,觉得吃什么补什么,吃到什么好的就彰显我的地位,而应该用一种带着感恩的心情去吃。
一食谈:杭州被一些人称为美食荒漠,您怎么看?
陈立:有人认为是荒漠,有人就会认为是绿洲。如果这是一个问题,我们就应该研究它怎么产生的,怎么解决。但如果是一个炒作的话题,就不用参与讨论。很多时候,网络流量话题其实是傻子共振,我们就更不应该参与其中。
《锵锵行天下》中,陈立烹制家常菜
我们应该成为耐腐蚀材料
一食谈:您有一个特别强大的能力,很多看上去很玄妙的东西,您都可以用特别科学的方法,凭借社会学、人类学、传播学、医学和心理学各方面的依据,最终分析出本质。
陈立:我的专业是精神科医生,很多病人都是因为想不通来求诊的。现在,我发现很多人面对的变化和社会现象也想不通,我万变不离其宗,我都是用精神分析的方法。
一食谈:您身上其实有一种很强烈的叛逆思维,或者是说独立思考的精神。
陈立:不,有质疑性思维。我对现存的一切都质疑。
我们应该成为一个耐腐蚀材料,耐腐蚀材料只有一种,要有独立思考、独立见解、独立人格。
一食谈:作为精神科医生,您对目前的人工智能的发展怎么看?
陈立:它是我们延长的一个工具,跟我们早期的人类拿起一块石头是一模一样的。拿起了石头,你可以捕获猎物,你也可以把你的同伴打倒,全人类都面对的原子弹、核弹一样都是工具,ChatGPT也是工具。这个工具看被什么人所控制,所以被什么人利用很重要,不是在于它,在于你怎么把握。
一食谈:我们一食谈的公众号推出2个多月,反响还不错,相比大量的碎片化内容,我们想通过美食这个载体,用文字和对谈类视频做更多深度和广度的连接。能否给我们一些建议?
陈立:现在一般人学习也是碎片化的。如果你能够坚持自己这个做法,把“吃”做成一堂课,像美食一样,每食一餐都有知识的积累,都有觉悟,那就功德无量了。
一食谈:感谢陈老,打扰您太久了。
陈立:没关系,每一次相遇都是一次完美的互动。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食谈(ID:yishitan001),作者:十一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