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末日电影中，常会出现有关“寒冬”的隐喻。

外界环境急剧变化，身处其中，人们探寻着一处可以栖身的安全屋，也明白走错一步路，或许会全盘皆输。

过去两年，互联网行业就处在这样的寒冬中。

跨越阶级的通道似乎一夜之间被关闭，裁员、失业与降本增效的故事开始频繁出现。“如何活”早已不再重要，“活下去”才是终极目标。

人们开始不再将希望寄托于远方与太过具体的事情，而是投掷到一些微小的希望中。

比如买彩票。

2023年11月，财政部公布数据，1-10月全国累计销售彩票4758.76亿元，同比增长53%。

中国体彩官网公布的新增彩票实体店公示名单显示，单单2023年11月，新增实体店就多达200多间，接近2022年一年的新增店铺数量。

似乎，充满不确定的时代，一张彩票正成为许多人对抗焦虑的微小武器。人们并不期待一夜暴富，只是享受着过程中的紧张、以及“哪怕中10块钱，都是好运”的结果。

一边是日日渐冷的互联网，一边是越来越热的彩票业。小球的故事正是发生在交界线上。

29岁的最后4天，做了6年内容运营的小球宣布正式“退休”，她开了一间彩票店，尝试重新改写自己的生存规则。

只不过，有些未知消失了，有些困扰却没有。





从互联网行业“退休”半年后，小球身上发生了几处变化。

她不再需要每天都喝一杯冰美式，耳机里的歌手从周杰伦变成凤凰传奇，曾经隔三差五困扰她的腱鞘炎，只复发过一次，原因是在五月天演唱会现场挥动荧光棒太过卖力。

每天清晨，她都会骑着租来的电动车，从位于北京朝阳区的家出发，沿途穿过鼓楼外大街和西皇城根南街，耗时半小时到达西单华威大厦。

在这里，她租了一间十几平米的商铺，开了一间彩票店，这是她退休版图上解锁的第一块大陆。



小球开在西单华威大厦四层的“复古风”彩票店

7个月前，小球刚刚度过了自己的30岁生日，生日前一周，她正式被公司优化，在互联网寒冬的生存者游戏中，没能成为幸存者。

小球2016年大学毕业后来到北京，做过旅游行业，之后又转入互联网圈子，很长一段时间里，踩着积攒下来的履历走向“大厂”，是她的目标。

小球刚来到北京那几年，确实是互联网的全盛时期，各个大厂飞速扩张，中小型公司身处其中也能分到一杯羹。

那时互联网的场子很热，人们都能顺着某条明确的通道，去抓住更大的可能。

2017年，小球进入一家传媒公司做视频运营，完成了几个大项目，在年末被升为部门副经理。4年后，拿着这份简历，她跳去了一家更大也更老牌的公司。

行情好的时候，这家公司的运营人员有接近100人，甚至有一段时间，还能够帮助员工们解决北京户口。

但这都是小球没见过的光景。

她进入这家公司时，运营岗位只剩下三个人，那是2021年，互联网寒冬一夜之间到来，“降本增效”四个字开始频繁出现在行业之中。

在小球就职的公司，领导开始要求员工们每天多加班一小时，过去的双休也因为变为排班制，无法保证。



小球公司为他们准备的加班餐

业务开始越来越少，堆积在头顶的乌云渐渐增多。

2022年的大半年里，每隔一段时间，小球就会发现曾经对接过的同事，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公司的人员列表中。

那成为了小球最煎熬的时刻，一方面她刚转正没多久，害怕就此被裁掉，简历“花掉”。另一方面，她也担心大环境如此，自己如果被裁，很难找到更好的工作。

这一切让她想起曾经看过的灾难电影——末日来临，被驱逐出安全屋的人们，就约等于被宣判了死亡。

压力越来越大，小球试图寻找一些分压口，开一间彩票店的选择，开始在她脑海中变得越来越清晰。

小球认为，如果自己就此从互联网退休，那么脑海中关于简历、失业与年龄危机的担忧，便可以一口气被切断。

于是，29岁最后几个月，小球决定给自己亲手建造一间安全屋，只不过，那时她没想到，搭建的过程并不简单。



生活在这个时代，大多数时候，焦虑不会凭空消失，只会转移。

决定开一间彩票店后，小球很快有了新烦恼。

5月，财政部网站公布了2023年前四个月全国彩票销售情况。数据显示，进入2023年，彩票事业变得空前火爆。

4月份，全国共销售彩票503.26亿元，同比增长62.0%，而1-4月全国累计销售彩票1751.5亿元，创五年来新高，同比增长49%。

在北京体彩官网公布的实体店公示名单中，单单2023年11月，北京新增实体店就多达200多间，接近去年一年的新增店铺数量。

似乎，彩票行业迎来了新风口，但小球却变得越来越焦虑。那段时间，她最怕看到的就是媒体对彩票行业爆火的相关报道。

开店还需要一段时间，小球害怕等自己的店开起来时，风口过去，市场饱和，留给自己的机会急剧缩小。



爆火的彩票店

但实际上，对小球而言开彩票店并非是为了追逐风口。年幼时，她最大的梦想就是开一间小铺。

读小学时，每天放学小球都会经过菜市场，菜市场的尽头总有一位修理师傅支起一个简易小摊，帮别人修自行车。

对那时的小球而言，修自行车成为世界上最好的工作：

晴天出摊，雨天休息，旁边还是卖炸鸡架的。

但最终这个梦想随着共享单车的出现破灭：“应该没有人会推着共享单车来找师傅修车。”

之后，彩票店取代了自行车摊，成为小球的下一个梦想。

有一段时间，小球迷恋一款名叫《集合啦！动物森友会》的模拟经营游戏，在自己的岛上，她还搭建了两个彩票店。





小球在游戏中搭建的两间彩票店

虽然只有30岁，但小球买彩票的经历，已经有十多年。

2011年，高考结束后的那个夏天，小球钻进家附近一间铁皮屋子改造的彩票店，在一群抽着烟的大爷中，买下人生中第一张彩票，第一次就中了五块钱。

之后的日子，小球隔三差五会买一张彩票，她将此形容为“一份可能会变为500万的希望”：

“我那时候常常幻想，或许一觉醒来就会变成百万富翁。”

工作后，小球开始买刮刮乐。中午和同事去公司附近市场吃饭，她偶尔会买一张价值5元或10元的刮刮乐。

小球购买刮刮乐的频率，通常和她的压力值成正比，压力越大，她购买的频率越高。

所以当身处可能被裁员的巨大压力下时，小球做出决定——与其买彩票解压，不如直接开一个彩票店。

2023年3月，小球得知自己己确定被优化，之后两个月，小球开始陆陆续续将工位清空，也将彩票事业提上日常。

做出这个决定并不容易，小球也会担心，一旦开了彩票店，自己便很难再回头。为此，她还制作了一张思维导图，来分析自己各个决定的利弊。



小球制作的“30岁人生路口计划”

一方面，小球并未彻底放弃互联网行业，如果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出现，开彩票店可以先放一放。

她一边规划着彩票店，一边还陆陆续续在网上投递简历。但大环境不好，投出的大部分简历都石沉大海，少部分回复的工作，待遇与内容也无法让小球满意。

三十岁生日前两天，小球正式拿到了离职证明，很快，她招聘软件系统上的岁数，也从29岁跳到了30岁。

小球说：“不知道是否有关联，但当我的简历岁数跳到30岁后，来联系我的人事又少了一批。”

小球有一个微信群，群里是她上一份工作关系好的几个同事，那半年里，群里的几个人先后因为各种原因离职。

有段时间，群名被改成了“退休俱乐部”，她们还曾在工作日相约一起去陶然亭看荷花。



离职后小球拍摄的陶然亭荷花

之后的日子里，她们中有的决定结婚，有的决定先休息一下，有的则是马不停蹄地找到下一份工作，继续卷入系统之中。

大家在人生的路口短暂击掌，走向了不同的方向。而小球也在越来越长的空档期里做出决定：

“与其将就着找一份工作，不如开店吧，把我的退休计划提上日程。”



开一间彩票店比想象中的复杂。

首先是选址。

正式开始找店之前，小球运用了自己过去运营工作的经验，进行了市场调研、竞品分析、明确目标用户、确定开店的风格。

在小球的规划里，自己目标店铺的第一梯队最好是开在商场里，因为人流量大，年轻人多，销量也会更好。

但找了一圈后，她发现满足这一条件的店铺大多数都已被占据，退而求其次，小球开始将目标换为超市或者市场这种自带人流量的场所。

7月，小球在闲鱼上租了一辆电动车，开始每天骑着车四处找店，一天平均下来要骑50多公里。

正值夏天，有时北京午间气温最高达到40度，为了防止中暑，小球会选择在早上六七点温度不算太高时出门。



六点出发找店的小球

那几个月里，小球前后在线上浏览过上百个店铺，跟着中介线下看过几十家店面，看中店铺后，她需要将地址提交体彩的工作人员审核。

中国体彩对于一间彩票店周围的环境有着严格的要求，比如申报经营场地需位于经济活跃区域，与附近已有的彩票销售点距离至少大于300米，且不能离学校太近。

除此之外，不同城市还有着更为细致的区别。

小球先后提交了四、五个店铺地址，每次提交后都觉得胜利近在眼前，却最终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未能通过，一夜被打回原型。

最终，离职4个月后，小球在西单华威大厦找到一间各方面都合适的店铺，且通过了体彩的审核。

经历长达两个月装修与准备后，小球的体育彩票店赶在双十一前开业，她正式从一名“彩票爱好者”变为“彩票店老板”。



小球开在西单华威大厦4层的彩票店

通常，一间中国体育彩票店里会售卖3种类型的彩票——

以序数方式为竞猜对象的乐透型彩票；常被称作“刮刮乐”的即开型彩票“顶呱刮”；以及与体育赛事相关的竞猜型彩票。

在小球的彩票店，购买乐透型彩票与即开型彩票的客户占多数。

其中，购买乐透型彩票的客户通常“速战速决”：走进来飞快报下一串数字，拿着打印出来的彩票很快离开。

而顶呱刮则因为产品多、玩儿法不同等原因，更吸引年轻人，他们停留在店里的时间也会更久。



小球店里出售的部分顶呱刮种类

在小球的观察中，许多热衷于买顶呱刮的顾客，都有自己独特的“开刮仪式”。

有的人会用手机给自己播放《好运来》，有的人会在刮前先将刮刮乐放在掌心许愿。

有的人会用身份证刮，意为“财运直接刮入身份账号中”，有的情侣会手拉着手一起刮。

还有的客户会买下几张彩票，带到毛不易的演唱会现场，在他演唱《如果有一天我变得很有钱》时开始刮。

当然，也有许多没有买过的新手进店，每当这时，小球就会耐心给他们讲解，介绍不同产品，通常这类客户都会买下一张刮刮乐进行尝试。

店内的气氛也十分关键。

开店不久后，一对情侣在小球的店里买了一张价值10块钱的顶呱刮，一下刮出了1600元的奖金。

为了帮顾客庆祝，小球用音响播放了一首《好运来》，店内也随之沸腾，其他顾客纷纷购买相同的彩票，希望能“沾沾喜气”。

这也是彩票行业的某种现象——如果一个店里中奖的人多，那便说明这个店“风水好”，前来买彩票的人也会变多。



小球店里中奖的“顶呱刮榜”

实际上，大多数前来买彩票的人们都明白，中奖是偶然事件，一夜暴富更是概率极低的事情。

相比盼望着中大奖实现财富自由，大家更享受的，是在刮开顶呱刮过程中那种怀揣希望的感受，以及情绪飞速变化、肾上腺素升高的过程。

也正因为此，顶呱刮还成为某种“社交方式”。

有的客人会在朋友结婚或者生日时，送上一整本顶呱刮当作礼金或礼物；有的情侣会在情人节时，为对方送上一捧彩票花束；

有的公司还会在团建时，送给员工们一人一张顶呱刮，大家当场开刮。

这似乎成为当下人们之间的最扎实的关系：情谊是真的，祝你发财，也是真的。



店开起来后，小球在心态上轻松了许多。

虽然不再有休息日，过上了997的生活，但小球却很少焦虑了，每天清晨她都会9点多从家里出发，一边听着凤凰传奇的歌，一边骑着电动车到店里。

其中她最常听那首《山河图》：“每次听完后都感觉身上充满干劲。”



小球上班路上的骑车歌单

通常店里上午比较清闲，下午和晚上人流量会渐渐增多，晚上九点多后，小球会关店算账，收拾卫生。

和过去不同，给自己打工之后，“摸鱼”与“躺平”这一类词语在小球这里失去了意义。

店里客人少的时候，小球很少会坐着刷手机看剧，而是会在店里来回转悠，看看哪里可以再添加一点东西，下一个节日搞点什么活动。

拥有属于自己店铺的感觉，和她预料中的一样，让人感到满足。



小球设计的店内角落

但有些事情，小球却没有预料到。

最初开业的一周里，因为每天需要工作近12小时，她的身体一度有些吃不消，常常晚上回到家中便瘫倒在床，无法动弹。

因为彩票店所在大楼不允许店主在店内饮食，每天中午，小球只能暂停营业，在门上贴上自己的手机号，去楼下飞速吃一顿饭。

一边吃，她还会通过手机里安装的摄像头软件，观察店内的情况：“你不知道会不会就在很短的时间里，错过一个大客户。”

午饭吃太快，晚饭又是最忙的时候，小球只能饿着等下班回家后再吃，饮食不规律，小球偶尔会胃部不适。



工作中的小球

相比以前上班，小球如今的工作量更大，但收入却变得不稳定。

她曾算过一笔账，按照百分之七的提点率，店里的月营业额至少要达到30万，才能够覆盖租金等费用。

实际上，开业的头两个月，这个数目并不容易达到，算下来小球的时薪比以前低了许多。

但小球并不着急：“彩票店本来就是一个需要时间积累客户的过程，更何况，我也没指望开店发大财。”



小球的彩票店

对当下的小球而言，相比生存方式，她更愿意将开彩票店的过程形容为“一个闯关游戏”：

每一关有着不同的目标，出现的问题就像沿途的小怪，她盼望着被点亮的奖杯，随机掉落的道具，越来越丰富的装备，然后成功进入下一个关卡：

“日子变得有盼头一点，也更有动力一点。”

当然，她也明白，这或许会是一个很难通关的游戏，作为玩家的自己有可能以失败告终。

但失败未必也全是坏事：“如果真的这条路行不通，那我至少30多岁时尝试过且知道了结果，可以没有遗憾的转向另一条道路了。”

小球和她的退休计划未来会走向何处，现在讨论或许为时尚早，但可以确定的是，收集到的奖杯、获得的经验值、以及打倒的小怪们，不会消失。

更何况，如今的小球还实现了8岁时的梦想：

开一间铺子，虽然晴天雨天都要出摊，旁边也没有撒满孜然的炸鸡架，但楼下的麦当劳，也很美味。

注：小球为化名。图片由受访者及其好友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