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雪峰一句,文科生就是“服务业”,“服务业”的本质就是“舔”,又一次捅了舆论场的马蜂窝。
张雪峰的金句往往简单粗暴,如果不经过一定的拆解,就会陷入一系列逻辑陷阱。
那我们还是先尽量还原他这句话的原始意思——文科生所从事的工作,缺乏技术含量,因此无法验证绩效,那既然如此,决定一个文科生混得如何的,那就是TA能不能“舔”好上级,为老板提供情绪价值。
你说他这个断言对不对呢,似乎很有道理。但我们又要问了,他自己所从事的这个“志愿填报指导”工作,到底是个文科生工作,还是个理科生工作呢?他所从事的这个工作,到底是不是必须有数理化的基础才能干呢?那他的工作又有没有技术含量呢?
平心而论,张雪峰的志愿填报指导生意,当然有他强大舆论传播能力的加持,但不能说完全没有专业含量。
这恰恰反证了一个事实,文科生可以干的工作,也不一定只能靠“舔”,也可以靠贩售专业技能。
“舔”不“舔”,取决于什么?
其实,这个社会上大量的“文科生”工作,或者说“非理工科”工作,还真不是“舔”。
券商、律师、会计师这些工种,大多是提供专业服务的乙方,要伺候好甲方当然也需要提供点情绪价值,但甲方肯定主要buy in的还是你的专业能力。IPO做没做成,官司打没打赢,审计报告出没出,都是有客观标准的,一个Case干成了就有一个Case的收益,干不成你成天围着事务所主任吃饭喝酒拍马屁,也没啥用。
如果说这些工种不是典型的“文科工种”,那么文学算不算,艺术算不算,影视算不算?其实在这些领域,工作的成果其实往往也可以量化,作家过得好不好,得看自己的书卖得如何;画家过得好不好,得看市场是不是认可你的价值;编剧导演制作人到底如何,还是得看票房看收视率,没有客观标准吗,其实也是有的。
你要再来看,有人说文科生会经常从事的,所谓最没有专业技术专业门槛的——销售,这个工种是个靠“舔”的工种吗?其实也未必,销售当然也要“舔”客户,但只要你东西卖出去了之后,你该拿提成拿提成,该升职级升职级,还真不需要浪费多少精力在“向上管理”上,比如保险经纪人这个行业,怎么评价它不讨论,但其实就是谁保单卖得多谁牛逼,就是用数字说话。
反观,这世界上许多所谓“理科生”干的工作,也未必有客观的评价标准。无论是论证工程可行性,还是技术路线,都不乏当事人受到非技术因素干扰的例子。这一过程恐怕也不一定不需要揣摩上意,不需要投其所好。当然,从程度上来说,理工科“唯上”肯定不如文科生,但许多人能够往上走,恐怕也得靠“舔”,理科生和文科生的“舔”,差别不过是用什么学科背景罢了。
说白了,如果从事的工作,如果是用客观结果来检验,尤其是能够在市场上得到检验,不管文科理科,都不是“舔”。而如果从事的工作,不是通过客观结果来评价,而是依赖上级和主管的主观评价,那么要做好这工作就是要靠“舔”。
陈旧的观念内核
最近播出的电视剧《故乡,别来无恙》里有一个情节,戏剧硕士董家希每天设计剧本杀,但她妈妈丁老师就是逼她一定要考CPA(注册会计师),因为她妈妈认为,只有考了证干会计,这才是这辈子能“安身立命”的工作。这个情节到底是不是合理,这里不讨论,但它反映的家长和年轻人在职业选择中可能的冲突,即家长对“好工作”的刻板印象和子女个人兴趣和意志的矛盾,却是客观存在。
张雪峰的本质是什么,他其实就是剧中“丁老师”这种人的好帮手。他比“丁老师”专业得多,但他和“丁老师”们的目标完全一致——让他们的孩子能够找到所谓的“稳定工作”。做什么事不重要,关键是要找到一个“好单位”。
张雪峰是1984年生人,依靠网络走红,但他看似“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观点,本质上的内核都极为陈旧。所以,“60后”“70后”的家长也特别容易接受他的观点,因为他的许多观念实在太过熟悉,那是如同儿歌童谣一般的条件反射。
“文科都是服务业”,背后的潜台词是文科就是不如理科,这不就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当代版本吗?
“服务业就是舔”,“新闻学不要报”,这不就是“文科无学”吗?
万般皆下品,唯有考公考编高。这更就不用说了,它就是上一代人根深蒂固的观念:体制内才靠谱,体制外都不靠谱。
任何社会观念的形成,都有它的历史来由和现实背景。张雪峰在21世纪的今天仍然大事兜售计划经济时代甚至农业文明时代的观念,反映了那些观念有着多么深厚的土壤。
中国在传统上是个农业国,而非商业国。在农业国家,通过科举成为社会上层,靠的是再分配,而不是商业交易,所以权力的力量远远大于市场的力量。
后来,中国进入到计划经济时代。计划经济,只是从以农为本,变成工农固本,它仍然是只重视生产和分配,排斥商业和交易的机制。在这个机制下,只有从事物质生产的才最受尊重,最有价值,一切和物质生产无关的事都可以不干,所以中国一度几乎把所有社科类大学都关了。
正是在这种社会环境下,人们才形成了关于文理、关于专业、关于工作属性的种种根深蒂固的观念:
只有理科生从事的才是物质生产,才最有价值。
文科生不从事物质生产,能做的工作只能是分配,所以文科生必须成为某种“官僚体系”(不管它是政府、国企还是私企)的管理工具人,所以只能向上负责,只能靠给上级提供情绪价值为生。甚至于,其实在计划经济时代,工厂都是国有或集体的,在工厂里,工程师的生存之道可能都是唯上的。
张雪峰每天重申的,其实都是这些老旧观念,与这些观念相生相伴的,还有对商业的鄙视,对资本的偏见。这些鄙视和偏见与张雪峰所兜售的择业理念又相互强化,形成了一种观念认同的自我加强。
南辕北辙的两种力量
在重工农、轻商业,重分配、轻交易的观念指引下,中国人对于大部分工作的想象,都是科层制的、流水线的甚至螺丝钉的。
因为商业是不受鼓励的,创业是高风险的,历史上的中国梦就是“打工梦”,更多人喜欢琢磨如何在科层制体系中向上爬,而不考虑怎样在市场中证明自己,而这也契合全民风险厌恶的性格。
张雪峰就给所有人指了这同一条路,一条依附于组织从属于集体而看不到自我的路。
其实,时代一直在变。
市场经济,是以“交易”为核心驱动力的经济。所以,进入到市场经济时代之后,就有了无数的生意人,无数的个体户,还有无数可以以个人执业甚至IP形式开展工作的独立和专业人士。
而随着互联网和AI时代的到来,人类社会的工作组织形态还在加速演进。如果说农业时代对应小农经济,工业时代对应科层制和流水线,那么数字时代对应的必然是新个体经济。
随着AI日益广泛的应用,大量的物质生产和没有创造性的简单重复脑力劳动会被AI所替代,人类从事的工作会更加依赖创意,更加非标准化,个人单兵能力会越来越重要,越来越多的组织将由个体自由联合构成,而大量原有的金字塔形的庞大组织会逐渐瓦解。
展望未来,在全球范围内,直接由市场来检验成败的工作(会“舔”也没用)占比会越来越高,难以由市场检验主要靠上级评价(“舔”出升职加薪)的工作占比会越来越低,这是大势。
从“给上级交差”的“打工时代”,到“为自己挣钱”的“创业时代”,这种大变革不会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
其实张雪峰本身就是这种变革的产物。他自己就是一个得益于网络时代的个体创业者,他的谋生不依赖于任何上级评价,而只需要市场的认可——即使这种认可是他对社会情绪的讨好和迎合,但他其实最后接受的仍然是市场的经验,享受的是市场带来的红利。
然而,在张雪峰的就业指导里,从来看不到这样的趋势。
他为他的拥趸特供了另一套和自身职业选择恰恰相反的叙事——既然经济在调整,那么市场会萎缩,非必要消费会萎缩,那我们就回到体制内,回到最基本的物质生产领域。
更重要的是,这一套叙事,对于许多人而言是如此熟悉。长辈在这一套叙事里,找到了自己经验的坐标(你们要是不听我的,就是不听老人言);年轻人在这一套叙事里,获得了自己未能赶上那个所谓高增长时代的情绪出口。在这一套叙事里,仿佛那个鼓励创业、自由生长、靠市场来评价人的价值的时代,是一段历史走过的弯路。
但事实并非如此。从计划分配到市场交易,从物质生产到工商固本,从科层体制到个人创造,这不是钟摆摇动的周期,这是无可逆转的大势。
更何况,历史也一再证明,越是在经济调整期,那些看似稳定的、唯上的、科层制的工作机会,也越容易消减。
但张雪峰仍然很火。那些强调“专业没有贵贱”,“尊重孩子兴趣”的政治正确言论驳不倒他,因为张雪峰对那些背景普通的学生的建议,远比他的反对者们贴合实际。
这背后是一个令我们有些失望的现实——虽然改革开放已经四十五年,但其实我们的市场、我们的民间和我们的商业,其实还远没有那么发达,因此在我们的就业市场上,可以由客观结果检验的非“唯上”机会、来源于非物质生产的优质服务业岗位仍然较少,并且不太可能属于那些条件平平的人。因此,很多人仍然没什么选择。
当下的经济挑战,进一步放大了他们和他们父母的恐惧和焦虑。张雪峰和他们的共鸣,不仅源于过去的观念惯性足够强大,也因为除了在高增长时期进入大城市的一部分人,中国还有太多人其实从来就没有过别的选择,他们没有走出过那个充满旧日色彩的就业结构,而现在他们自然仍沉浸其中。
张雪峰的言论,一再提醒我们——旧时代并未走远。
从商业和技术变革的大趋势来看,张雪峰所有的建议,似乎都显得过于“低头看路”甚至“刻舟求剑”,全然不顾这个世界已经发生并将要发生的变化。
但当下面临现实焦虑的人们,不可能想那么远,那太奢侈了。
只有时间能够证明,张雪峰过于绝对化的陈旧断言,已经变得错误。
我期待这一天能早点来到。
因为,张雪峰如果被证明是错的,那意味着更多的中国人已经走出了对“唯上”工作的依赖,意味着全社会走出了“唯物质论”进入到更高的境界,意味着市场力量的胜利、个人创造的胜利和多元化的胜利,更意味着我们成功地适应了技术的变革,实现了生产关系的重塑和真正意义上的数字化转型。
如果他一直正确下去,那意味着我们的社会走向了停滞,走向了倒退,我们再一次和商业的曙光、技术的曙光擦身而过,与世界变革的浪潮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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