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转凉后,丛培新和老伴动身去海南了——和东北的很多“候鸟老人”一样,他们会在每年供暖季前后赶往温暖湿润的南方“猫冬”(东北方言,指躲避冬天),享受那里的碧海蓝天和阳光沙滩。和丛培新一起进入猫冬模式的,还有他的纸花店。
所谓纸花店,说白了,就是殡葬用品店,主营业务是刻墓碑。
小镇不大,如今只剩了两个刻墓碑的人,其中包括丛培新,这个68岁的老人在镇上刻了30年墓碑。他皮肤黢黑,饼大的圆脸上遍布深深浅浅的老年斑。身上的衣服略有些紧,也便愈发凸显出他的啤酒肚。“原来镇上住的人可多,现在房子几乎都空着。”丛培新说起话来慢慢悠悠,少了点儿东北人自带的幽默和松弛。
这些年镇上的人少了,纸花店也落寞起来——破旧的房上立着斑驳的牌匾,唯一新的东西,是不断送来又拉走的石材与墓碑。他的店就开在自家平房里,丛培新这代人习惯住平房,“穿着鞋就能随便进屋、有痰直接往地上一吐”。他觉得,东北农村的平房再破再旧,只要有“人气儿”,都能住人,就怕空着,空个几年,房子就完了。
丛培新担心小镇的未来像平房那样越来越空。
镇上,昔日的荣光与如今的破败俱在——一个“白酒瓶”形状的废弃建筑物伫立在流经小镇的河边,曾经作为小镇骄傲的酒厂大门紧闭;百货大楼闲置了,牌子上写着它建成于1979年,这个购物中心仅有的功能是作为几班公交车的起始站和终点站;原本的中学因为生源减少,索性把小学和初中并到一起上课;沿街的食杂店关门了,原来的招牌还没撤,招租信息更是无人问津。如今镇上只开着些餐馆、食杂店、旅店和快递接收点,满足着人们的基本需求。要是有更高需求的话,大可以买一张5块钱的公交车票坐到市区。
自行车是丛培新的主要交通工具
一个无法回避和必须接受的事实是:人的离开。丛培新也一样。
这个即将到来的冬天,会是他在海南度过的第4个冬天。离开时总没有太多感觉,可冬天一过,他的“心就活了,想回家,恨不得立马到才好”。
这些年外头总会说起这里的人口流失,这些丛培新都认,也都看在眼里。可作为刻墓碑的人,他发现了一件只有他能发现的事情——那些或短暂迁徙或定居外地的人,最终大多会选择把骨灰带回这片黑土地安葬。“外头再好,也没家里好。”一提这事,丛培新就这么念叨。
在丛培新动身去南方猫冬之前,我们找到了他。和他聊了聊这三十年里,他看到的迁徙、死亡,以及最后的叶落归根。
以下是他的口述。
墓碑无人认领
我刻了那么多年墓碑,很少有刻完没人要的。多数时候,墓碑刻好之后,会被直接拉去墓地,一两天就能给立上。但干这行时间长了,啥事都能碰着——疫情那几年,有一块墓碑,在我店里放了得有一年多吧,之后花钱刻墓碑的人才来领。石头这玩意儿不怕风吹雨淋,反正放在外面也不会坏掉,我就一直把它在窗户下面放着,不碍事。
那块碑看上去也没啥特别的,规规矩矩,石材是芝麻白的,刻着逝者的籍贯、名字以及立下墓碑的时间——2021年8月7日。逝者名字前只有一个“故”字,不认识的人即使看到这块碑,也很难判断出立碑人与逝者的关系。
它其实是一个中年女人给死去的丈夫刻的。
男人生前和妻子一样,都是镇上的环卫工人。丈夫过世后,女人也离开了镇子,一个人去了北京打工。
她本来没打算给丈夫刻墓碑。说实话,刻碑也不是啥非做不可的事,但时间长了,如果没块碑立着,找墓地可就难了。地形以及周边景物发生变化,有可能找不到葬在哪儿。尤其是以前土葬,给亲人烧错纸、迁错坟,挖了别人家尸骨也是有发生过的。
这个女人就是这么想的,她怕过几年回来,找不到丈夫的墓地。但她当时已经不在镇上了,就托朋友找到我店里,给她的丈夫订了一块墓碑。钱交了,立碑时间也刻上了,可因为疫情,她人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她给我打过电话,说自己挺惦记这事的——墓碑迟迟立不上,对她来说是个很大的、没有完成的心事。她嘱咐我帮她好好看着。我从电话里判断,他们夫妻感情应该挺好。
去年9月底,女人为了给丈夫立碑,专门回到镇上。我瞅着她挺眼熟,以前在镇上肯定都见过。取走墓碑的当天,我帮她雇了几个人运碑,并帮忙把碑立起来。
这几年,不断有人因为各种原因离开小镇,近的去了市里,远的出了东北。虽然我没跟这个女人唠太多,但能感觉出来,她多半是不会再回到镇上生活了。要是没块墓碑,单靠人的记性,几年后能不能找到她丈夫的墓地,都很难说。
这种妻子为丈夫立碑其实是少数。立墓碑的人中,还是子女为父母,或晚辈为长辈立碑的人最多。多数子女会选择双亲都过世后立碑,墓碑上也大多会写着“慈父”“慈母”这样的称谓。很多年轻人对处理后事的习俗不知道也不了解,有的人也不信那些,我就会告诉他们一些注意事项,别犯忌讳。听不听,那就是人家的事了。
年代不同了,很多老规矩没那么多说道了。以前哪有提前给自己刻墓碑、办葬礼的,现在这事一点儿也不奇怪。老人们总想着,别给子女添麻烦,巴不得自己的后事自己提前办了。你想啊,有心的子女在你过世后能给你刻块碑,那些不孝顺的,谁还管你。
所以那些心里惦记着得有块碑的老人,就自己花钱张罗,自己选样式,这跟提前买好寿衣寿材备着一回事,关键都得是自己喜欢的。我前段时间也是,我姑娘从外地回来待了十几天,我就把现在住的这个平房过户给了她。早晚都是她的,趁着现在能动弹,就都办了。
丛培新店外堆放着的墓碑石材
刻碑跟别的行业不一样,东北人再愿意唠嗑,做我们这行的也不能啥都问,所以多数时候就是买家和卖家的关系——人家把设计好的样子告诉我,双方谈妥了,交了定金,我就开始刻碑,很少会打听对方家里的情况。可刻墓碑时间长了,也免不了听说一些家长里短,观察到一些蛛丝马迹。总结下来就是,那些子女多的人家,矛盾就多。
我店里到现在都有一块没人领走的墓碑。因为那家几个子女不和,彼此之间有矛盾,刻墓碑要花钱,立碑也得花,雇车拉墓碑、找人砌墓碑、烧纸修坟等等,这些都下来得花不少钱。子女们谁都不想牵头,牵头就得多花钱,所以一拖再拖,始终没人来取走刻好的墓碑。
“就像翻看人生一样”
学刻墓碑之前,我做过很多事情,种地、伐木,也打过工,学过阴阳先生,后来误打误撞进入了这行,没想到后半生都在做这件事。刚入行时,也就是上世纪90年代那会儿,怎么都刻不好,我就找一些老师傅们请教。当时镇上会刻墓碑的人多,他们也愿意教我,刻坏了不少废碑之后,我的手艺就慢慢好了,主动上门找我刻碑的人也就多了。
刻墓碑这活儿咋说呢,就是殡葬行业里的一环,是一个好人不想做,孬人做不了的活儿。干起来确实埋汰(东北方言,脏),整得浑身都是粉尘,有的人还忌讳。以前就更是了,我们这种店很多人路过都不愿意往里多看一眼。
但我就是靠这门手艺养活了一家四口人。我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当然,他们也不愿意跟着我学这个手艺活儿,我也不想让他们干,没发展,赚不了啥大钱。
以前,往墓碑上刻字得用锤子、凿子,撅着屁股吭哧吭哧地一点点刻。现在有角磨机方便多了,也快多了,省劲儿,女的也都能刻,不算啥体力活。我基本上一块墓碑连写带刻,40分钟就能好,除非是人家要求还得在墓碑后面写逝者生平那种。刻好后一点一点刷上油漆,等油漆晾干了,墓碑也就完工了。
农村都有闰月年不刻墓碑的说法,所以有些年份刻墓碑的人相对会少一些。但基本上一年算下来也要刻上七八十块。我曾经最高的纪录,一年刻了150多块。
打从我刻墓碑开始就有个习惯——用毛笔在石材上写下楷书或隶书,之后再刻字。我从小就写毛笔字,说不上有多专业,但看起来不磕碜(东北方言:难看)。现在我也写。到了夏天,我老伴儿去火车站前跳广场舞,我把音箱给她拉过去之后,就在广场上用特制的毛笔蘸水写字,笔都写坏好几根了。
现在刻碑可比以前省事多了,去复印店打印不干胶,想要啥字体就有啥字体,之后贴在墓碑上,按照镂空的地方刻就行了。
这种出来的字体确实规整,但我不喜欢。我还是愿意手写毛笔字,我觉得那样看起来有种特别的温度,更舒服一些,没那么硬。刻碑是纯纯的手上功夫,虽说没大姑娘绣花那么精细,但在石头上刻字,字的笔画、宽窄、深浅,都影响整体效果。
丛培新会去到顾客家中,商量设计方案
在我们东北,刻碑也就是夏天的活儿,冬天刻不了。一是墨汁在石材上沾不上,另外刻墓碑时会产生大量粉尘,不能在室内。室外就别指望了,本身温度就低,石材温度更低。再说冬天黑土地都冻得杠杠的,想立碑也挖不动啊。有一次,镇上有个老人家过世,家属希望在冬天立碑,我就找了一个仓库,扯上电源,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墓碑给刻了。那会儿我也年轻,有体力,年纪大了之后,我就再没在冬天刻过碑。
刻墓碑的石材多数都是从外地买的,万年青、芝麻白、天岗白最为常见,其中万年青最好刻,另外还有一种叫黑珍珠或芝麻黑的石材,是我们镇上的石材。刻碑价格根据石材和复杂程度不同,大约在几百元到上千元不等。
我刻墓碑还有个习惯,就是会把每个墓碑的设计草稿都记在本子上,包括石材信息、墓碑尺寸、逝者信息,并且会按照当年刻碑的时间给这些墓碑依次编上编号。30年下来,我已经记了好几本了。
这些本子前几年派上过用场。当时是附近的一次迁坟,相关部门的工作人员找不到也联系不到逝者家属。他们知道那碑是我刻的,到店里来找我。我通过草稿本上记下的信息,找到了逝者家属。翻看一本本设计草稿本,就像翻看他们的人生一样,我都留着呢。
黑土地上的记号
我这辈子也算行了。家里两套楼房,镇里一套、市区一套,还有一套平房,就是现在用来开店也住人的这套。谈不上富足,但也还算可以。
我把市区的楼房过户给了大儿子。大儿子一家在市区生活,今年春天他又跑去了天津开大车,说那边挣得比东北多一些,缺点就是很少能回来。
这几年,我每年冬天都去三亚猫冬,跟5家朋友组团去,租房子住,互相有个照应。那边主要是气候好,很适合养身体,不像东北的冬天,老年人真的只能在家里猫冬。在三亚时,我一般都是一早一晚出门溜达,中午太热就待在家里,没事刷刷短视频。
去三亚前,我就把平房的钥匙交给邻居,让他们帮着照看家里。在镇上的楼房也会停了暖气,把门一锁,基本上没啥可惦记的了。
但其实也还是惦记,尤其是春天。看别人收拾东西准备回老家时,我的心也跟着活了,越来越盼着回家,哪里都不如家好。但每年冬天都去三亚,要是不去反而不习惯了。
和东北的很多小镇一样,现今生活在镇上的人大多数是老年人,很少能见到年轻人和孩子。无论平房还是楼房,都空了很多。尤其是冬天,现在大家生活条件好了,去南方过冬的老人越老越多。但无论是长期在外地定居还是临时猫冬,根都还在这里。
丛培新记性变差了,写下字后发现已经刻过,便又擦掉
人总是要回到家乡的,即使过世,也要落叶归根。我刻的墓碑里,有时候会碰到那种在省外过世的老人,老人临终前就说了,得回老家。子女就把父母的骨灰带回老家,刻好墓碑,之后安葬。那种突然过世的,来不及交代,子女也知道得给带回老家,毕竟祖坟也在这儿。
那从这个角度来看,刻碑这事没受啥人口流失的影响,还是刚需。
也有人问过我,刻了大半辈子墓碑,会不会给自己也刻一个备着。我想过,但还没刻。我感觉我时间还够用,还能刻几年,手也还行,至少刻墓碑的时候还挺稳。就是眼睛花了,再加上得戴护目镜,刻的时候费点劲儿。
立墓碑这件事,算是人活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桩人生大事。我刻了30年,墓碑样式也从原来简单的矮小石碑,变得越来越复杂、好看。殡葬习俗其实也慢慢变了,比如近些年流行的海葬,骨灰都撒到海里了,哪还需要什么墓碑?忌日的时候,去海边撒一把鲜花就完事了。
但刻墓碑这件事还是有人会需要,尤其是我们这样一个小镇上。咋说呢,它就好比你留在黑土地上的一个记号,有这么个记号,家人就能找得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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