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白色引魂幡打到王国强的脸上。
这天是米北庄大集。他起了个大早,拿着几个塞满冥纸、冥币的黑色塑料袋,骑着电动三轮车从家里出发了。担心1.5米高的引魂幡折损,王国强索性将它和连接幡的龙头杖一起紧紧揽入怀中。
米北庄村位于河北省保定市雄县米家务镇。村里长约1公里的市场街上,分布着数百家殡葬用品店。此前的媒体报道中提及,这里的殡葬市场年产值在10亿元左右,殡葬用品种类超过一万多种,占据着中国殡葬90%的市场份额。有人因此称米北庄村为地下金融中心,或阴间华尔街。更有人戏称,这里出售的冥币,控制着“阴间货币流通”。
往年清明节前,集市上总被围得水泄不通。今年的情况则有些不同——整条街上,和王国强一起出摊的只有寥寥几人,再精美的纸元宝和烫金摇钱树也乏人问津,百无聊赖的摊主们刷起了短视频。
“生意一年不如一年。”王国强叹息着。这在他的意料之中,近些年,随着文明祭祀的普及,殡葬这个传统而古老的行当正逐步失去线下市场。2024年3月25日,米北庄村所在的保定市民政局等部门还发布了文明祭拜倡议书,号召“不生产、不销售、不购买、不使用封建迷信祭祀用品,不在山区、林区和道路、居民区及其他公共区域焚烧纸钱、焚香祭祀等”。
从早上7点多待到上午11点半,王国强只卖出一盒16元的纸扎麻将。回家路上,他将引魂幡抱在怀里。幡随风摆动着,远远望去,像是华北平原上正在进行的一场葬礼。
阴间生意
通往米北庄的路是被纸花、人偶和挽联铺就的。
王国强卖的引魂幡,通常会被商家插在店铺门口,时有孩子在下面穿梭、打闹。一排排塑料制成的古装男女人偶站在路边,旁边矗立着纸鹤和纸牛马,地上散落着冥纸制成的花朵和树叶。街上的店铺招牌直白且明确——厂家批发尸体袋、浙江红木寿盒展厅、高档水晶棺……每单业务都在关照生死。
做这行的老板从不忌讳,有人将水晶棺当成储物柜,有人用骨灰盒存放充电器、耳机等小物件。还有人会在中午小憩前,随手扯过一块写有“奠”字的包尸布盖在身上。
“不过是一张纸、一块塑料、几匹布而已。”李炜说。他的殡葬店就开在米北庄村市场街中段。早些年,李炜和妻子侯晓霞在保定市区卖驴肉火烧,开了几年,生意不算好。两人关了店,回乡另寻出路。
起初,有亲戚建议他们去20多公里外的高碑店白沟做箱包生意。李炜没信心,“白沟是全国最大的箱包产销基地,竞争太激烈,害怕赔死在里面。”再后来,一个做纸元宝的亲戚建议他做殡葬业——以米北庄村为中心,方圆七八公里范围的村子里,遍布着两三万从业者。李炜对这行虽说不熟悉,但也毫无畏惧。
2014年春节,他和妻子在米北庄市场街租下60平米店铺,开了一个类似综合超市的殡葬店,里面几乎可以买到任何阴间用品。门脸的布置也有讲究:店门口,摆上一排纸人、纸马、纸仙鹤;店内正中间悬挂上“沉痛悼念”的横幅,两侧挽联分别是“身去音容存”“寿终德望在”;一条深蓝色地毯上,印着硕大的“奠”字与“深切缅怀”。
这里的一切几乎都是纸质的:纸饮料和纸蔬菜,纸手机和纸电视,纸护照和纸绿卡。前几年,还有纸口罩、纸耳温枪、纸核酸检测试剂盒。那些上不了货架的大件冥物,随意散落在角落里。农村人买得最多的是纸饮水机、纸煤气罐和纸电三轮车,城里人则更中意带有管家、女仆和院子的三层纸别墅,以及一米多长、三四十公分高的高级纸轿车。
更有钱的人,会定制冥物。李炜记得,有个南方人,每到清明节前,都要找他定做一批股票暴涨曲线图,“我妈生前爱炒股,可总是暴跌,我不能让她在那边还这样。”还有个丧子的老人,多次找李炜定制纸质的主战坦克。他说因为儿子退伍前是装甲兵。那些纸质坦克全部是1:1尺寸复制,长七米多,高两米多,迷彩外壳。
在米北庄的街上,连叶子都是假的
殡葬店刚开起来的头一年,生意不算好,但很有规律。“清明节、中元节之前生意会好一些。平日里也就是谁家有白事,能卖出些花圈、冥币。一年忙活下来,赚个几万块。”李炜说。这个41岁的中年人说话前总是先眯起眼睛微笑,像是一个训练有素的销售。除此之外,他还发现,每到冬天,生意往往更好一些,“应该是冬季容易死人。”
在中国,人们笃信去世的祖先会保佑后人的幸福,所以要尽可能把现世的财富送往阴间,他们日子舒服了,也会给子孙带来祝福和荫庇。而“死者为大”的传统观念也使得买方很少议价,导致产品暴利。从2003年开始,殡葬行业曾数度进入“中国十大暴利行业”。
但按照李炜的说法,由于米北庄处在殡葬产业链上游,主要做批发,很多单件用品的利润只有几毛甚至几分钱,“比如那种戴在胳膊上的黑纱,批发价一毛五一个,就得靠走量。”
而骨灰盒则存在很大利润空间。李炜透露,材质好一些的,有金丝楠木、花梨木,次些的有大红酸枝、柏木,再次些有陶瓷、玉石等。前些年,他从外地订了不少骨灰盒来卖,“赚多少我不能说,但说实话,卖出去的价格比我进货的价格至少高10倍。”生意好的时候,光是靠着骨灰盒,他一年纯赚20多万。
殡葬生意讲究与时俱进。为了给产品升级、创新,李炜从村里大大小小的作坊,淘来了“苹果”系列——纸iPhone、纸iPad、纸Mac。就连还未上市的iPhone16,也在他的店里率先上市了。每部价格只有几毛钱,量大从优。
除了染指“手机”,李炜也在“造车”。比如带司机的红色L博基尼,也有白色B时捷,还有黑色奔驰大6。最近,他正和其他厂商聊创意,准备打造最近炙手可热的小米汽车。
总之,活人用得起或用不起的,都得给逝去的人备上一份。
偶尔李炜也会被触动。不久前,他在网上收到订单,客户说,自己的20多岁的儿子骑摩托去世了,想在清明节给儿子烧几辆摩托。李炜打电话过去沟通,客户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那一瞬间,李炜突然觉得,自己做这行是有意义的。
他找几个做纸扎的朋友打听,果然有售纸“哈雷”的商家。于是,他提了10台车给对方发过去。50元的拿货价,李炜又以50块钱卖了出去,一分没挣,“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那么年轻太可惜了。”做殡葬生意这10年,能让他动容的时刻并不多。
“别的地方人气足,这里是阴气足”
从市场街中段向南走,便是米北庄村。全村3000多口人,90%以上以经商为主,其中大多从事殡葬业。最好的时候,米北庄村的经济总收入达到1.53亿元。
这里的家家户户几乎都与纸有关。时不时经过的货车上,载满纸人、纸毛驴,或是整车的寿衣。有人在家门口竖起几根木头,中间扯上铁丝,将一叠叠五色纸挂在铁丝上晾晒。这些花花绿绿的纸,就是做纸花用的。
纸花是米北庄殡葬产业的起源。
有关纸花的历史,随便问几个米北庄人,给出的答案都如出一辙——相传,从清代开始,米北庄就开始做纸扎品了,只不过当时与殡葬无关。“那时候,很多纸花都是用作女孩头饰,或者装扮家里,还有的用在婚礼上。”有米北庄老人回忆说,纸花真正进入葬礼,“是1976年的时候。外地车过来,整车整车拉纸花。”
那之后,米北庄纸花名气大了起来。但彼时生产队不让私自卖纸花,为了养家糊口,村民们就偷着卖。纸花的工艺也不复杂,将纸叠成花瓣状,再拿铁丝串起来,层层嵌套,最后加个底座就成了。
米北庄村的田地,很多是不种庄稼的
做好了花,村民偷偷用自行车将纸花运到外村,乃至外省,购买者众多。慢慢的,米北庄纸花在全国出了名。1983年,米北庄所在的镇上,建起了全国最大的纸花交易市场。据1989年的数据统计,当时县里纸花摊点总产值高达387万元。
而真正形成殡葬产业,是2003年。当地老人的讲述中,提到了时任雄县县委书记杨文远。杨文远曾任高碑店市白沟镇党委书记。这里有着闻名全国的箱包批发市场,但市场混乱,名声很差。由中国质量报社主办的期刊《监督与选择》在1997年的报道中称,白沟是在杨文远整治下才重塑形象,并有了后来的名气。
到雄县做县委书记时,杨文远继续着白沟“批发、集散”的思路,于2003年在米北庄村北侧建起市场街,吸引了周边售卖殡葬用品的商贩,也吸引着远道来进货的外省商人。
本地村民也各有分工,有人负责生产,有人则是销售。早些年,做纸扎品需要用颜料,污染很严重。后来大家索性买半成品回来加工。现在从米北庄卖出去的殡葬用品,大多是经村民们组装而成。
在李炜看来,“米北庄殡葬”就是一个IP,其他地方的殡葬产品在当地卖不动,但只要到了米北庄,销量就能变好,“别的地方叫人气足,这里是阴气足”。一些外地殡葬用品从业者因此搬到了米北庄,比如,一位浙江东阳的老板在米北庄做着骨灰盒生意;石家庄藁城盛产灯笼,就有藁城老板在米北庄卖白事灯笼;还有江西老板在这里做起了尸体防腐剂生意。
而围绕着米北庄的其他村庄,也基本做成了“一村一品”,有的村子专门做纸元宝,有的做花圈,还有的专门做纸扎品。以至于这里大片大片的农田闲置着,更多时候,村民们会在田地里晾晒纸花的半成品。
尽管嘴上说着“不过是一张纸、一块塑料、几匹布”,但村民们还是会在清明节前备上些殡葬用品,烧给逝者。“就是对先人的一种怀念。”有米北庄村村民解释,“烧了心安,不烧吧,总觉得欠点什么。”他不喜欢用鲜花祭祀,“那个多贵啊,花店一到清明节就涨价,一束几百块,都能买多少元宝了。”
变局
殡葬商家
“殡葬的未来一定是科技的”
殡葬电商是在近些年逐渐出现的。从米北庄村向北7公里,有个叫八西村的地方,李炜的电商生意,就是跟这个村的朋友学的。
“不做不行啊,线下生意越来越难。”八西村村民赵文丽说。她和丈夫都是“90后”,最早在县里开服装店,后转去做殡葬生意,和很多老板合作,把别人的产品挂到自己的网店里。
和其他电商相比,殡葬电商唯一的困难就是模特不好找。有时进了一件新款寿衣,找不到模特,赵文丽就只能自己试,或是拿给老公试——寿衣的尺码普遍在34至42码之间,不管什么样的身形都能穿。但他们得试样式,有人喜欢西装,有人偏爱唐装,还有人想买件旗袍,夫妻俩得一一满足。
自从做了殡葬生意,除了行业内的人,其他朋友很少主动联系赵文丽了。她也理解。毕竟在她的朋友圈里,几乎每天都要发殡葬品图片,很多人觉得不吉利。
去年夏天,一个好朋友打来电话,非常客气地说,想屏蔽她的朋友圈。没等赵文丽问,朋友就主动解释,“我半夜睡醒,看到你的朋友圈真的会做噩梦。”
交际圈缩小了,认识的人恨不得躲着她走,但赵文丽不打算退出殡葬电商,“这个生意在政策影响下,线下肯定走不远了,线上也许还能过得去。”至于“过得去”究竟是多少钱,无论赵文丽,还是李炜和吴天,都没有给出准确数字。相对统一的答案是,不到10万元。
制造花圈的作坊
殡葬改革后,一向与时俱进的李炜试图寻找“文明祭祀”产品,前几年,他找到了电子花圈。所谓电子花圈,就是在金属花圈架子周边扎上一圈假花,中间装一块LED屏,目前售价在400元至800元不等。相比于传统的纸花圈,电子花圈可以重复租用,每个电子花圈每天租金为25元左右。
“主家需要往花圈上打什么字,我通过系统,用手机输入就可以。”李炜透露,一般情况下,一场葬礼下来,至少能租出去20个。到了晚上,花圈上的灯还会闪烁,很是酷炫。
李炜把这种花圈叫“共享花圈”。目前在他的店里,有30个共享花圈,他还打算再进20个。销售方江苏连云港的张经理建议他,别总盯着电子花圈,他们公司还有电子灵棚、电子灯笼、电子柱,以及像结婚使用的充气式彩虹门,都很畅销。
李炜对此颇有兴趣,“殡葬的未来一定是科技的,否则这个死人生意,也会死路一条。”他口中的科技,无非就是LED技术。
在米北庄村,真正靠死人生意赚到钱的大佬,有的早已金盆洗手,归隐江湖。
“我是挣了些钱,可后来出了很多事,现在不做了。”一位行业大佬考虑再三,同意面聊。
我们约在了县城的一间茶社。在约定的时间,他穿着一身灰色中式套装,右手拿着一串108颗的小叶紫檀念珠,踩着布鞋出现了。简短的聊天中,他说自己做生意那几年什么也不信,什么也不怕,时常在水晶棺材里睡觉。但他现在开始信佛了。
“别提死人的东西了,要活在当下,感恩现在。”对于那些有关殡葬的问题,他避而不谈,每说完一句话,都要喝一口普洱,继续摆弄着念珠,“你知道这108颗珠子什么意思吗?每颗珠子代表消除一种烦恼,求得身心安定,化做无欲无求。”
“你既然不愿接受采访,为什么愿意见面?”
“我最近做梦,说近期有个外地的贵人要见我。现在看来,你这位老师应该不是。”说完,他起身离开,开着一辆白色路虎,消失在纸花和挽联铺就的马路上。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除杨文远外,其余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冷杉RECORD (ID:fhzkfirstory),作者:李禾,编辑:雪梨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