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镇,一座以悠闲而闻名的城市,正在被忙碌席卷。
变化的端倪是从今年夏天开始的。“跑滴滴赚得更多了”,这是景德镇热度上升带来连锁反应的第一环。出租车司机自豪地说,今年暑假开始之后,他每天的收入能比之前多30%。在他家所在的普通小区,今年就有三四家新开的民宿。
在小红书文旅行业8月热搜词人文景点分类中,景德镇位列热搜榜第二,仅次于迪士尼。
国庆长假见证了这种忙碌的顶峰。在城市商业地标雕塑瓷厂,想象中悠然逛市集淘货的情景全都不见,人们几乎是摩肩接踵,顺着人流缓慢地经过一个个玲珑小摊,几乎像是在环球影城和迪士尼排队。
酒店涨价是景德镇土著们的话题中心,许多酒店的价格曾飙升到令当地人咋舌的2000元一晚。景德镇特色小吃牛骨粉甚至供不应求,许多小店都遇到进不到货的难题。
景德镇位于江西省东北部,气候温暖湿润,植被茂密。全市常住人口约为162万,但仅在国庆期间,这里就接待了851.99万游客,旅游总收入达到110.76亿元——比疫情前的2019年黄金周还多了一倍。
过去关于这座城市的传闻,是一种脱离轨道、在人生旷野上自由奔跑的生活方式。追求自由和简单生活的人们来到这里做瓷器,成为“景漂”。“每天工作两三个小时,一个月够吃”是他们的基本共识。宽松的地摊经济加上慕瓷都之名而来的充沛需求,支持着一种自给自足、田园牧歌式的日常。
在就业压力、消费分层和审美变化趋势下,景德镇偏偏将心灵自由、视觉之美与普通人触手可及的艺术这几个关键词汇集到一起。不难想象,这座以内容和文化为生存之道的古老城市,在图文短视频时代,是如何吸引着人们的目光、制造着一种充当现代人心灵寄托的梦幻图景。
在文旅高涨的背后,我们可以说,景德镇正处在“红利”之中——尽管这个充满躁动和欲望的词语,与这片土地的闲静气质南辕北辙,但阻挡不住越来越多的人向着景德镇出发,找寻属于自己的那一匙羹汤。
景德镇曾经是一小群人的世外桃源,在今天,它几乎成为所有人的桃源。这里被想要寻求自由的艺术家需要,被渴望个性化消费的年轻人需要;而作为一座拥有深厚历史底蕴和无限未来性的资源宝藏,它也被互联网平台需要,被淘金的商人需要。
人潮以及人潮带来的商业机会,正在改变这个佛系小城的氛围,城中人却仍在适应这个过程。急速扩大的市场需求呼唤着规模化的供给,但迎合市场、批量生产、忙碌赚钱又有悖于景德镇人的节奏。当便宜同质化的手串抓住游客的心,坚持精品原创的艺术家的生存空间便受到挤压。与此同时,城市化迅速推进所带来的缙绅化,也使一些人不得不离开市区、另谋生路。
艺术追求与商业变现、在地文化与城市化发展,景德镇正走在矛盾的绳结上。
一、桃源
来到这里之前,我想找到一位符合想象中景德镇“佛系生活叙事”的人。一位豆瓣网友因社恐拒绝了我的见面邀请,但热情地介绍了一位超级外向的朋友给我,是一位名叫其弈的独立艺术家。
其弈住在山里。坐出租车一路穿过喧闹的市区,在一条车流渐稀的公路上,司机拐进了一条村庄小路,沿着一条小河渠颠簸行驶,最终停在大片金绿色的田野前。越往前走,城市的嘈杂就越微弱,蝉声和鸟鸣却越响亮。在一座两层村屋里,我见到其弈。
其弈的家 受访者供图
其弈留着长发,身材瘦削。2011年,从景德镇陶瓷大学毕业后,他在附近山村里安家,过着隐居一样的生活。早上睡到自然醒,吃点早饭,喝喝咖啡,上午发会儿呆或看看书,然后吃午饭;下午也类似,基本都是懒懒散散地度过。最勤奋时,他每天工作也不会超过两小时。
“之前还会摆摊卖卖咖啡,最近也不去了。夏天有次出去一看,人超多,吓得我马上回来,再也不出去了。”他笑着说。联想起朋友最初对他“超级外向”的评语,这样的反应不禁令人哑然。
其弈的生活体现了景德镇最富有魅力的那一面:没有绩效社会里永远完不成的KPI,没有捋不清的人际关系利益纠葛,来到这里的人们不问出身,共同呼吸着艺术创作带来的自由空气。闲时相聚街头巷尾,忙时便各自专注手上的作品。即使是MBTI坐标系里i值爆表的人们,也可以在这里找到舒适自在的一方天地。
这样的城市氛围,可能是扁平松散的生产组织形式所自然培育的产物。
上世纪90年代,曾经盛极一时的景德镇十大瓷厂,在沿海新兴民营陶瓷企业的冲击下迎来谢幕。但相当一部分手艺精湛的制瓷匠人依旧活跃在景德镇。这使当地拥有大量高水平的流动劳动力,他们分工协作清晰合理,很多人数十年从事单一工种,在体系内相互配合,以个体身份为当地日渐增多的艺术家提供技术支持。
直到今天,一个不熟悉陶瓷工艺的年轻人,只要有独特的设计创意,都可以靠经验丰富的老师傅们完成制瓷的每一个环节。
同样是在那个时期,香港乐天陶社的主理人郑祎与60个外国艺术家来到景德镇考察。被这里的产业协作体系所吸引,郑祎在2005年将乐天陶社带到了景德镇雕塑瓷厂,为国外艺术家提供驻场支持。后来,乐天市集正式出现,即使不是大师,中外年轻艺术家也有了展示自己作品的平台。景德镇成为了中外陶瓷艺术的交流重镇,摆摊文化也日渐兴盛。
景德镇的公共窑 受访者供图
在国外,陶瓷产业缺乏成熟的链条,一个陶艺工作者需要独自完成制作原材料到烧制成形的全过程;但是在景德镇,所有种类的泥土、工具和釉彩都能买现成的,艺术家可以像搭公交一样,和别人一起拼公共窑。
因此,对于一个国外陶艺工作者而言,来到景德镇就像是“dream came true”。大部分人会像候鸟一样,定期飞到景德镇交流,将这里的情况传播至世界各地;也有一些人在短暂的驻扎后,长久地留了下来。
我见到的一个名叫申智惠的韩国女孩,便是在本国读完韩国画专业后,由曾经在景德镇陶瓷大学任教过的导师推荐而来到这里深造学习,一待就是五年。“我想跟景德镇一起成长,这里的艺术环境可以激发创作灵感、发展艺术家的能力,让我们更放松地表达。”她说。
Jeremy也是选择留下来的那个人。在美国拿到陶艺和雕塑两个学位后,他的职业生涯本该是留在大学任教,但在中国游历的一两年改变了他的想法。在广州、上海、珠海,Jeremy愈发迷上中国文化的风貌。因此,他在2008年来到了景德镇长居,借助当地的协作体系,将故乡美国明尼苏达州的自然风土融入到作品中。
Jeremy和妻子舒悦在杭州文博展 受访者供图
Jeremy的工作室,门口的院子里杂草肆意疯长,两只狗狗在奔跑,一个男孩在太阳下为器皿上色。Jeremy就坐在二楼屋里,这是一间不精致但充满创造力的工坊:巨大的桌子摆着许多没上釉的白坯,架子式的屏风挂着满满的勺子。铁制架上摆着许多大塑料瓶,里面装着颜料;木椅上沾染着陈年的色渍。
勺子是Jeremy最主要的作品形态。在早期,由于对景德镇的制陶流程不熟悉,他的异形勺子烧制失败率极高。当地的师傅也很少见到这样的器型,并无多少经验。在语言不通的情境中,一群老师傅就这样围着一个茫然的外国人,一起讨论如何把作品烧成功。这给Jeremy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景德镇是一个很独特的地方,这的环境支持人们做任何想做的事。能在这里生活工作,我觉得十分幸运。”Jeremy说。
二、所有人的桃源
在《桃花源记》中,那位捕鱼的武陵人没能再次找到桃源,它最终成为一个向普通人隐藏起来的神话。但在现实中,桃源是敞开的、公平的。从今年开始,景德镇从一小撮艺术家的桃源,成为了所有人的桃源。
这并不是一场偶然事件。机会留给有准备的人,城市也一样。过去十年来,景德镇市政府与当地国企一直在推动城市面貌更新和空间重构。现在的新游客们来到雕塑瓷厂,从门口走到深处,鞋子依然光亮如新;但十年前,泥泞是景德镇的城市印象,每逢雨季,那些年久失修的瓷器工厂就会遍地坑洼,脏污横流。
陶溪川是景德镇十年城市更新中第一个成功的项目,它的前身是国营宇宙瓷厂。陶文旅(全称为景德镇陶瓷文化旅游发展集团)董事长刘子力曾在我们数年前的一次采访中说道:“陶溪川想做年轻人的造梦空间,我们是为年轻人造的”。
改造后的陶溪川 作者供图
围绕年轻人的需求,陶溪川有音乐节、市集、咖啡馆和书店。锯齿状的连绵红砖建筑下是绿茸茸的齐整小山丘,在阳光下,商店的玻璃门闪动着洁净的水光,优雅的衬线字体藏在低调招牌里。拥有如此建筑风格和商业气质的园区,放到北京、上海的核心地段都不显得突兀。即使是最挑剔的一线消费者,也不会对它抱怨太多。
在陶溪川之后,御窑厂、建国瓷厂、陶机厂等一系列项目相继完成,共同组成了我们今天看到的景德镇,它契合了中国市场消费升级浪潮中,新兴消费者对于匠人精神、非标经济和设计创意日益明显的推崇。
景德镇本身就处于富庶的古徽州地界,无数文人墨客诞生于此,徽派建筑、古代窑厂、手作体验和国风消费,集这些吸引力于一体的景德镇顺势承接住了疫情后的文旅需求。
个性化消费时代,素雅的、古朴的、华丽的、可爱的……景德镇的供给可以满足人们对于陶瓷的全部想象。在一线城市,琳琅满目的市集近些年成为兼具快速引流、高效供给、内容产出和性价比的商业模式;而在景德镇,市集已经如此发展了十余年,乐天市集、春秋大集、陶然集,它们如同潮汐,规律地左右着人群的流动。
今年的特殊性又在于,人们对于“低价”的追求在消费缩水的年代达到了一个小高峰。追求便宜,已经不仅是一种节俭的生活方式,而几乎成为一种刻意为之的信仰和用脚投票式的习惯。它导向了一种文旅上的新局面:人们更想去小城市旅游,物价低就是重要的吸引力。淄博赶烤和义乌进货式旅游,都是这种趋势的表征。
景德镇因而也得到了一个新名字:“线下拼多多”,来自北上广深四座城市的游客占了一半,他们在这里像进货一样购物。
雕塑瓷厂是景德镇的商业地标,从入口前行一百米,在两侧的摊位上,你可以看到无数10元3串的彩色手串和15元2个的花瓶。一位主打“纯手工制作”的店主神秘地说,陶阳新村整条街80%都是德化瓷。
小红书截图
福建德化县是中国另一个瓷都,以白瓷闻名于世,同样诞生了灿烂的陶瓷文化。不过由于工厂众多,德化瓷往往意味着低温、贴花、工业量产、生活用品;相较而言,景德镇瓷是高温、手绘、艺术和独一无二的代名词,当然,价格也更贵。
当景德镇成为了所有人的桃源,它便也容纳了所有人的需求。供给势必会变得更加来源复杂、层次分明,市场竞争也会更加激烈。
无须纠结便宜瓷器们究竟是本地产出,还是来自义乌或德化,在商业世界,市场的选择就是真理。景德镇的原创艺术家们不得不接受这种处境:便宜同质化的陶瓷手串挤占了市场,这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原创作品的吸引力。但低价为景德镇创造了新的噱头,游客意味着可观的文旅收入。谁都没有错。
三、渗透
俗语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在市场经济中,这句话可以被改写为“有人的地方就有赚钱的机会”。人们蜂拥来到景德镇,意味着景德镇拥有着更稀缺的内容资源和商品供给,以及更高的投入回报率。
在2023年景德镇市招商项目表中,数字经济是和先进陶瓷、能源航空等并列发展的重点战略新兴产业。作为外部组织之一,讲究效率和收益的互联网公司率先试图将毛细血管延伸到景德镇,去施加推力,向内渗透。
互联网平台无意间造就了景德镇今天的影响力,反过来,平台也需要借助景德镇的红利抢夺注意力。拥有文化、情感和社交属性的事物更容易被讲述,在好内容变得愈发重要的互联网行业,景德镇无疑是宝藏般的资源供给。谁能在景德镇分得更多羹汤,谁就在议程设置的战线上推进一步。
小红书可能是最能丝滑融入这里的互联网公司之一。
抖音、快手、视频号等直播平台也进入了这个市场。直播电商已经改造了许多产业城市。在浙江、广东、山东、云南,直播基地的招牌像上海的咖啡馆一样多,几乎变成一种城市景观。全面低价时代,电商平台更需要源头供给,景德镇也不例外,更何况,瓷器自带的文化属性易于讲故事,天然适合直播间。
在这件事上,秦永可能是景德镇最有发言权的人之一。他经营瓷器供应链数年,意识到直播形式可以增加用户信任感,能够实现贵价瓷器消费的线上化,因此投身直播电商。好的时候,一天的销售额就可以达到两千万。我无从知道数字是否有水分,但如果能拿到非遗大师瓷器这类稀缺高货,达到这程度想来不算太难。
跟我在景德镇见到的大部分人相比,秦永更像一个成熟的生意人,派烟倒茶是待客之道。办公室里,两个木质陈列柜摆满瓷器,“都是几千元的东西”。他精瘦、干练,语速极快,态度自信,聊天过程中常有电话打进来,震动铃声伴随闪光灯,每个电话听起来都关乎大钱。
“瓷器要卖得好,直播间玩法必须要花哨。”秦永以专家般的态度,点评着当下热门的几个电商平台:抖音玩法多,但是竞争太激烈,退货率高;视频号很好做,客群也匹配;淘宝直播则是他准备长期投入的品牌阵地,虽然目前功能还比较简单,但是粉丝粘性够高。
秦永的直播间
不过,对于平台来说,传统大师瓷器利润率高,却存在管理风险和客群年龄偏大的问题;而“十元三串”们的几分薄利又不值得投入。年轻艺术家们的作品刚好位于中间层,它们寄托了新一代消费者对于美好生活的想象。
问题在于,如何调动这批符合时代潮流和年轻市场需求的优质供给。
景德镇人在商业化这件事上显得格外犹豫,任何一个平台所创造出来的致富传奇,都要在陶瓷艺术家们的自我审视中洗刷一遍。而且,尽管艺术家们之间形成了某种社区纽带,但依然属于弱连结的范畴,是松散、灵活、排斥组织性的。
有电商直播想要在这一层供给中找到机会,他们的切入点是“洋景漂直播”——洋面孔在中文互联网本就自带流量,同时又兼具中外文化融合的看点。但碍于语言文化、发展路径的差异和对中国商业环境的陌生,他们也是更难组织的一群人。
需要一个在景德镇具有号召力和组织力的人来帮忙完成这个构想,他们发现了章晨。
章晨是景德镇新青年湖田瓷社的创办人,同时也在国内外一些艺术类大学担任客座教授和导师。瓷社成员不到100人,与学术界、党政部门合作紧密,章晨亦拥有满满一页幻灯片的头衔,策划过外交级的文化传播展览。一个没有资金支持的民间非企业单位发展到今天,离不开他的踏实、执着与圆通。
湖田瓷社内的宣传板
章晨穿着深蓝色西装,姿态庄重礼貌,拥有一种见识过大场面的从容气场,口才谈吐一听便知是多年演讲的结果。作为业内知名策展人和非遗传承人,他并不避讳对于声名和商业化的追求。
“某种意义上而言,我并不建议做无名英雄。只有你打了一个好样,优秀的青年们才能看见和学习。艺术家应该思考什么样的作品在线上能产生更多效益,资金的流通才是我们的生存之本。高高在上的理想固然重要,但是接地气的商业血液还是得有,只有血液畅通才能为行业发展和青年成长贡献智慧和力量。”他认真地说。
政府亦希望平台经济能够促进当地文化国际传播和商业活力,态度十分开放包容,主张应请尽请,至于来不来是另一回事。
四、选择
景德镇正在经历喧嚣,一轮新的繁荣正在笼罩这里,生机勃勃的希望感弥漫在空气中。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沉浸其中。
来到景德镇的年轻艺术家,或多或少都珍惜享受着这里桃源般的氛围。比起商业化,他们更在乎的是能不能实现自己的价值。
其弈是把避世做到几乎极致的那类人。当景德镇创业氛围刚开始欣欣向荣的时候,他就早早地逃离了内卷的生活。既不摆摊,也不开店,更别提去做电商。作品几乎是随缘卖,所谓的个人展厅,其实也只是改建后村屋的一部分。
对于这些年来愈发五花八门的新兴销售渠道,他并非不了解,但依然想要坚持自己所选择的知足常乐的生活方式。据他说,每月的安全感收入底线是5000元,已足够满足日常所需。
除了陶瓷艺术之外,其弈的收入来源还有流动咖啡车、民宿和餐厅。餐厅就开在村口,装修简单,桌子只有一张,餐品是自家烹饪的卤肉饭和咖喱饭;民宿是自家空出来的两间客房,不接待长期客人,也没有在任何旅行网站上线;做咖啡也仅仅是出于个人喜好。
其弈和妻子知音在做咖啡 作者供图
我想起见到的另一位景漂王嘉峥所讲到的景德镇人的状态:“外面很多人都想把事业做大,我们这边恰恰相反,是反内卷的。大家的观念是落袋为安,一天工作两小时,够花就行。”
王嘉峥与妻子叶子是更想找到平衡点的那群人,“两边都沾点”。“叶子手作”的店铺原本只是自家小生意,直到2021年,他们开始做电商,偶然间被自媒体带火了一款拉花杯,数据大幅提升,现在每月销售额在10万~20万左右。明知快速上新、拉大规模可以赚更多,但他们并不想如此。
“小而美是艺术上的追求,商业化、批量化必然是对艺术追求的部分妥协,但是妥协是有底线的。如果为了出新而出新,质量就没有那么好了。所以我们的商品其实不太适合直播。人的能力有上限。做出自己喜欢的东西,把它卖出去,这就是我们的能力。”王嘉峥说。
城市氛围的改变,作用到每个人身上,常常既有积极作用,也有消极作用。借助互联网带来的热度,Jeremy夫妇的作品得到了越来越多人的喜爱;但在另一面,他们也正准备离开景德镇城区,搬到乡下去。今年以来,城中愈发商业化廉价化的市集,让他们感到不适应。
“我知道许多人已经去了乡下,因为城市已经不再支持我们,它变得太贵了。”Jeremy说。
房租不断上涨、连锁品牌入驻、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少、原本的社区连结逐渐消失。那些曾经让艺术家们以低廉租金生存的地方,如今已经变成优雅的文创街区。“类似的事情在西方一直在发生。艺术家利用废弃工厂创造了一个文化空间,人们自然会蜂拥而至,最终把它变成一个商业场所。”
缙绅化是每个城市发展都无法避免的问题。美国学者莫斯科维茨在《杀死一座城市》中这样描述它:“一个社区、城市、文化上的空洞。某方面来说,缙绅化像一个伤口,一个由流入城市的大量资本所引发的破坏而造成的创伤。”
用这样的词汇去描述景德镇正在发生的事情,当然是简单粗暴的。景德镇毕竟不是纽约,这座历史悠久的小城需要被人们看到、需要发展,现实也远比理论要复杂得多。
Jeremy自认已经可以平和地看待这些事。但当谈论起过去的景德镇,他的表述依然动人、充满怀恋:“现在雕塑瓷厂和陶溪川这些地方就像上海新天地一样光滑漂亮,能吸引人们拍照片。但在2008年的乱糟糟环境中,人们来这里不是因为它漂亮,而是因为那种自然的能量和流动的氛围。”
在其弈看来,迁出也未必全是坏事。“原来那些房子条件很差,有些甚至漏雨。搬到郊外,工作环境会改善很多。而且离开市中心其实也会锻炼一个艺术家真正建立起一个可以独立把控的生产体系。”
无论如何,景德镇在向前发展,而这一定会为城市带来更多可能性。我想起刚来到这里时遇见的那位出租车司机,还有在热汗如雨的瓷珠作坊中制作手工串珠的阿姨们,他们与百万景德镇人共同享受着城市欣欣向荣的红利。
离开景德镇前的最后一站,其弈的妻子知音开电动摩托车载着我去参观了他们在村口新开的小餐厅“Micro”。餐厅坐落在一条小河北岸,由一道长长的石板桥与主路相连。这里距离景德镇陶瓷大学湘湖校区不远,许多学生和本地人都会来餐厅里吃饭。还有一半的客人是从社交平台上慕名而来。
“你看餐厅旁边那一排平房,租金很便宜,很多学生刚毕业的时候会在这里租工作室。”知音说。
作者供图
夕阳的光线直直地射过来,茂盛的草丛掩盖着泥岸与河道上的隐约雾气,我眯起眼睛望向她手指的方向。似乎看见了陶坯旋转的影子。
景德镇或许不再是一些人的梦土,但总有人将它看作乐园。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窄播(ID:exact-interaction),作者:张娆(北京),监制:张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