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丛决定退婚,要回已经给了的18.8万元彩礼,拿钱去环游中国。

这件事在网络上引起轩然大波,关于彩礼的讨论持续不断。何丛很烦,添加联系方式后,他第一时间问我:“你觉得我哪里尖锐了?最近很多人来骂我,但我不清楚他们为什么骂。”

他说一部分人称赞他说了实话,奉他为“先驱”;另一部人则网爆他,举报他。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热度”,只担心自己会成为“炮灰”。

最近一个月,原本内敛、闭塞的他学会了更多词语,例如“小作文”,也开始了解到性别之外的议题。

决定退婚,说到底还是因为彩礼。过去几年,他每天工作11个小时,每月工资仅有5000元,原本18.8万元的彩礼,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积蓄,又背上了2万元的外债。

婚姻破裂的导火索是:3万元的“五金”,包不包含在彩礼内。二人无法达成一致。

要回彩礼的这几个月,他索性“觉醒”,在全国四处旅行,5个月花了3.3万元。但他还是想不明白,事情到底为何会这样。

何丛仍然向往婚姻,希望有人带他逃离孤单,却因为彩礼引发的焦虑,对婚姻满怀警惕,“恐婚但不恐女”。

如何平衡爱情、婚姻和金钱,他还没有找到答案。





12月5日,何丛搭上离开成都前往昆明的火车。他只买到硬座票,需要8个小时。

在四川,他前往九寨沟欣赏玉带一样的长河,在都江堰观看李冰的石像、商朝的古木,在成都文创区散步、吃着蛋烘糕和当地居民一起懒洋洋晒太阳......

待了十多天后,他打开地图软件搜寻下一个目的地,温暖的昆明成为他的选择。

从5月31日算起,何丛已经辞去工作在外旅游180天,到达了40多个城市。

这应该算得上他人生第一次出来旅游,没有目的地、没有计划、没有时间限制,只是想出来看看。第一天出发时,他在社交平台上发布视频,内容单调且朴素,只有一张网图,和第一天的消费账单。

每天的消费他都一笔笔记下,旅游半年多,何丛只花费了三万三千元,其中包括中途换掉使用了四五年的手机、购入新手机的费用。他平均每天只消费200元,像往常的生活一样,尽可能节约每一分钱。

他从不在景点消费,订酒店时选择价格从低到高排序,力争找到最便宜合适的那一家。出行只乘坐公共交通,公交、地铁外加步行,可以到达他想去的地方。绿皮火车带他穿越不同城市。

公共交通只是会耽误一些时间,但当下何丛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何丛在成都看熊猫

出生在山西,从小到大,何丛内敛、低调,命运轨迹按部就班。18岁考上二本学校,毕业几年后,月薪5000元,每天工作11个小时,日常生活两点一线。

经历婚礼破碎后,他拿着退回的彩礼,决定“大胆一次”。这来源于他小时候看到课本里的一句话:“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人生第35年,一切都好像搞砸了,他终于迈出了走向远方的步子。

他去看了西安兵马俑、河南龙门石窟、江西景德镇瓷器、浙江雷峰塔、西藏茶卡盐湖......他随心情决定下一站去哪里,将18.8万的彩礼变成了脚下踩的每步路。

有人评论:“外面梦想很贵,不要随意浪费,自己养老还要做好打算。”

何丛回复道:“该攒多少钱,60岁之后就可以不工作,有基本的生活保障了?”



察尔汗盐湖

从前,何丛的母亲总是劝何丛尽早结婚,知道他因为彩礼和女朋友闹分手时,劝他想办法凑凑钱。

何丛不忍心从不富裕的母亲那里拿钱,但是又总想起母亲开玩笑地劝婚“儿子,你什么时候结婚呀,结个啥样的妈都满意。”

何丛陷入对孝道的纠结,他一方面惭愧自己没有办法满足母亲尽早看到自己娶妻生子的愿望,一方面觉得拿母亲的养老积蓄填补彩礼也是对她的残忍。在这样两边的挣扎下,他暂时什么都不想想,从原先的生活里逃离出来。

家人们并不知道何丛辞职出去旅游了,还以为他只身一人在山西工作。直到开始旅游的半年后,何丛的采访小有热度,家人都看到了他的新闻。

母亲没有发表其他看法,只是打电话叮嘱他注意安全。何丛知道这又是母亲因为爱的一次让步,也同样知道过年回家后仍然需要面临现实问题。



何丛的恋爱是从2022年夏末开始的,这是他35岁人生中谈过最长的一段恋爱,8个月。

对方是同事介绍的女孩,比他小一岁,温柔、寡言。见面不久后,两人都觉得合适,自然走到一起。

年龄来到三十岁出头,恋爱的目的大多都是结婚,相处不错后,两人来到婚姻选择的门口。今年4月的一个黄昏,两人散步时,何丛突然笑着说:“要不我们两个结婚吧?”

没有盛大的求婚仪式,没有轰轰烈烈的山盟海誓,像一种彼此之间的默契,女孩开玩笑地回应道:“那你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如今提起这段回忆,何丛仍然是愉悦的,他称那是两个相爱的人,达成了对未来的共同期待。

和女孩聊起结婚话题的一周后,两人开始讨论彩礼问题。他们老家相差不远,彩礼标准也相似。过去的几年,何丛从5000元的月薪中,攒下16万,又向发小借来2万,凑齐了18.8万元的彩礼。

这是他能拿出的全部。



何丛的衣服总是深色的

整个成长过程中,何丛并不显眼。求学时,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位置上学习和看书,偶尔和身边的人聊聊天,成绩不好也不坏,“很少被注意到”。

勉强考入一所二本大学,像很多人一样,他在选修课上认识了一名女生,两人谈了2个月的恋爱。这是他的初恋,但时间太久,细节他都记不清了。

只记得最后分手,是在一个漫长假期后返校,分隔两地的人再见面就默契结束了关系。

之后工作的十几年,他也曾和女生短暂接触过,有些是网友,有些是相亲认识的,“要么是我看不上对方,要么是对方看不上我,”何丛说,“短暂相识后,连手也没牵上,就统统分手了。”

唯一让何丛记得清晰一点的是30岁那场恋爱,他和前女友在网上认识,可惜一人在呼市一人在包头,他曾去前女友城市找过她,短暂相处几天,一起散步、吃饭,但是双方都没有去对方城市生活的意思,关系又走向结局。

35岁,身边的同事、朋友陆续结婚,曾经一起吃饭的朋友慢慢回归家庭,周围的人也开始催促他早点定下来。

这一次,他和女孩协商,这18.8万包括五金,和购买婚纱的费用。但三个星期后,女孩在电话里重新和何丛聊起彩礼,称闺蜜和家人都劝她18.8万的彩礼不应该包括五金,需要在彩礼的基础上另添3万。

何丛对此很不满意,18.8万对他来说已实属负担。



彩礼退回后,何丛去全国各地旅游

双方在彩礼上无法达成一致后,又泰然自若的相处了一周。偶尔提起彩礼,双方都不肯让步,也不想让还未开始的婚姻,草草结束。金钱,在爱情中钻得双方都隐隐作痛。

直到一通电话,本来只是情侣间的嘘寒问暖,话题不知不觉转到彩礼问题上。压抑许久的情绪爆发,从未有过争执的二人,在电话里说了重话。何丛扯着嗓子喊:“这个婚咱们就不结了!”

冷静了几天,双方都没有挽回,两人约了见面的时间,对方把何丛之前给他的存着18.8万元的银行卡,退了回来,随后不欢而散。

此时,距离二人第一次聊起结婚,刚刚过去1个月。1个月前,提到结婚时女孩脸上浮上了少女的羞恼,何丛心里也幻想着组建家庭的幸福生活;1个月后,双方见面却说不出一句话。

何丛提到自己喜欢不张扬、踏实的另一半,他认为对方是“普普通通的人”,自己也是。

两个普普通通的人谈了一场普普通通的恋爱,向往普普通通的家庭生活。直到快进入幸福大门的当头,两人因为现实的彩礼问题不欢而散。

何丛有点不明白,为什么普通的人,不能得到普通的幸福?



何丛周围同事结婚,大部分的彩礼费都由家庭承担。何丛和哥哥没有。

何丛家里曾经在内蒙古开了一家水果铺,收入不高,但是能兼顾日常生活。哥哥在10年前结婚,嫂子当时的彩礼要了8万8,全都是哥哥东拼西凑补上的。

那时父亲已病重住院,家里的积蓄都用来给父亲治病。等到父亲去世后,母亲搬去哥哥家生活,并帮忙照看孩子,失去了经济来源。何丛不忍心再给母亲添加压力,彩礼决定自己承担。



何丛在布达拉宫前自拍

30岁之前,何丛生活漫无目的。毕业后的几年里,他做过销售、厂员、经营过自家的水果店。挣的钱并不多,每个月和朋友们吃吃饭、喝喝酒,就几乎花光了。

直到30岁,何丛没结婚、没恋爱,远离内蒙古的家人在山西太原独自工作、生活,他手上没有任何筹码,突然意识到自己应该攒钱,至少钱是稳定的安全感。

他在一家物业公司上班,从记录员到保安,工资从三千元慢慢涨到了五千元。公司包午饭和住处,他被分到双人间。

几平米的房间只装得下三个勉强算家具的家具:一张上下铺的铁床,一张小小的桌子,还有一个铁架子,被他和室友充当衣柜。厕所、浴室、包括晾衣服的平台都是公用的。

宿舍虽然条件一般,但是何丛非常满意,毕竟这能为他省下一千多元的房租。

每个月三五千的工资,何丛用四年存了16万。他每个月的消费到顶也不过一千元,平均每天花30元。早上上班,他在宿舍附近的早餐店买包子、豆浆或者面条当作早饭,中午吃公司的员工餐,晚上在小餐馆吃十元到二十元一份的盖饭。其他消费,能省则省。

上午八点上班、晚上七点下班的工作覆盖了他一天中大部分的空白时间。吃完饭回到宿舍,他打开手机刷短视频、和室友简单交谈两句,夜里听着室友翻转身体的声音缓慢入睡。

30岁以前,他在周末还会和朋友出去吃饭喝酒,确立了省钱目标且随着朋友们都陆续结婚、专心家庭,他的假期逐渐孤独,出去爬山、或者逛逛书店。

这样日复一日简单、节俭的生活,何丛勤勤恳恳过了四年。



何丛吃饭

最开始协商18.8万元的彩礼时,何丛已经感到心疼,他想到自己努力存了四年的积蓄,付个彩礼就会全部耗费完,有些不甘心。

但是习俗已经如此,何丛为了结婚还是狠下心来,只是后来再提的3万元他不愿意负担。这需要他再攒1年钱,才能承受。

他在物业公司继续工作了十多天,很悲哀地觉得自己这样没钱的人大概率永远也结不了婚。

彩礼过后是买房买车,再往后是养小孩。他想到自己的哥哥,明明很辛苦地起早贪黑工作,却仍然在去年拮据地向自己借钱,周围的朋友也偶尔向他吐槽婚姻的辛苦。

对“公司-宿舍”两点一线的生活感到厌倦,何丛决定出去旅行。开始他并不打算辞职,只是请假出去玩几天,走到外面后却暂时不想回到日常生活里了。

“因为我在想自己是不是一辈子都要这样,被困在一个地方,没有办法看看外面的世界?我想趁这次机会,到处看看,等以后回到自己正常的生活轨迹,也不用再羡慕远方了。”



2023年5月31日,何丛在短视频平台更新了第一个视频,视频封面是一张网图,碧绿的草原、蔚蓝的天空,色彩失真,他在封面上写道:

“彩礼被退了,工作也辞了,十八万八,除了当彩礼,还能做点啥,世界那么大,生命那么短,我也想去看看......”

视频内容很简单,是他的花钱记录:车票34.5元,租车24.5元,住宿68元,晚餐18元,还朋友20000元。渐渐,他视频里开始放入自己拍的照片和视频,配上纯音乐。

旅游快半年,他熟练掌握了短视频的技巧,在视频开头设置了一段引入:“花钱当舔狗,不如来旅游。”有些人为他这段话叫好,也有人感到不适。



视频片头引入

上一次面对其他媒体的采访,他表达不满:

“为什么只有男性需要给女性彩礼,女性却不给男性彩礼呢?”这句话在网上掀起巨大的舆论风波。

支持者称他说出了广大的男性心声,反对者不满道:“那以后都男性生孩子,男性做家务。”

舆论发酵后面对我们,何丛谨慎了很多,他说:“我能理解为什么女性需要彩礼,因为她们找工作不如男性容易,并且还要生育和做家务,但是我觉得这个彩礼费设置太高了。”

何丛认为,彩礼费应该设置为男方2年的收入,不要超过10万元。

女方收到彩礼后的处理方式各不相同,何丛的嫂子在买房时,把彩礼都拿了出来,“通常家里有大额支出时,女方都会把存好的彩礼拿出来补贴家用,不过也有少部分女方讲彩礼拿回娘家。”何丛这样说。

如今,再次聊起婚姻,他觉得自己“恐婚但不恐女”。他带着戏谑,称曾经的自己太过天真,以为遇到合适对象、攒好彩礼就能结婚,进入人生的新阶段。

而这一次,因彩礼他突然想到未来还是有数不清要花钱的片段,他觉得自己没有能力承担。

关于“恐女”,是他更新视频才发现“现在的男女对立这么严重”。

他的评论区下面总有一群人鼓励他:“一定要利用你的账号和视频替我们男性说说话”。还有一群不赞同他的反对者,不断向他发送辱骂的信息,甚至要举报他。

两种声音几乎在每一个可发送消息的地方出现。他的每一条视频,每一个粉丝群,每天都有无数人吵架。

大家围绕“是否支持彩礼”、“男女谁的压力大”、“是否应该结婚”等话题展开,关于彩礼、人生困惑、矛盾,发表着自己的观点,或者互相指责,发泄自己的不满、恶意和委屈。

他们在群里分享各类视频,比如“什么样的男生一看就没钱”、“彩礼我可以给你,但是有个条件”、“这就是不结婚的结果,一个人孤独到老”......



粉丝群里的消息

何丛很纳闷,为什么网友会向他分享与自己毫无关系的生活,最终视频变成:何丛在更新自己的旅行视频,偶尔开直播和大家聊天。网友们则依旧顺着“彩礼”“婚姻”问题争吵。

何丛不喜欢争吵,也很少回应评论,他选择一种更柔软的方式,分享自己的观点。

他置顶的视频标题是:说说,你是在哪一刻开始觉醒的?他自己留下很长一段文字:

推荐大家看部电影《楚门的世界》,挺多人在为我点赞,羡慕我,哈哈,要是晒出你们的物质条件来,比我差的应该不多,像电影里那样,我们从小就被安排,让周围的人告诉你,你必须结婚,必须努力工作,必须买房,必须遵守给彩礼上交收入这些无形的规则,已经在思想里把我们都戴上了无形的镣铐。

......

这次出来,我也不知道这条路走的对不对,我不知道我的未来会是穷死饿死还是病死孤独死,但我想试一试,走一走,也许外面的世界真的很精彩,真的有自己梦中的那一切呢,包括那个梦寐以求的女孩。

何丛最喜欢的书是《平凡的世界》,他欣赏孙少平,平凡、但自强不息、努力拼搏的样子。



旅行的第二个月,何丛去了江西省庐山市的东林寺,他爬上庐山,看到金光闪闪的东林大佛巍峨地屹立在山顶,旁边的僧人念着经,向到达的游客问好。

离家几百公里之外,离以前的生活两个月之久,何丛在这个庄严肃穆的地方,莫名其妙大哭了一场。

面前是佛,他却不知道该许下什么心愿,他心中只有很多疑问,关于婚姻、生活,以及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