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科医生赵英焕接到一名八十九岁的老年患者,肺癌合并喉癌,呼吸困难,老人已经被抬进了抢救室。他周身发绀,纵然面罩可供养高流量氧气,依旧处于严重缺氧的状态。赵英焕给患者做了喉镜检查,喉部肿瘤导致管腔狭窄,导管无法通过。这样严重的呼吸衰竭下若不做气管插管,人很快会被憋死。

 

他查看了随行家属带来的病历。老人几年前就得了肺癌,手术后一直吃靶向药,今年复查发现还是有远处转移,几个月前又确诊喉癌。家属要求手术,医院考虑患者高龄,基础病多,心肺功能又差,所以建议保守治疗。

 

老人已经瘦成了皮包骨,脸颊可怕地凹陷,胸廓薄薄的皮肤下可见根根分明的肋骨。因为呼吸道阻塞,高流量面罩供养也不能有效缓解缺氧,加上巨大的恐惧,他圆睁着眼睛,就像一具活骷髅。高龄、多部位肿瘤,又到了这个境地,如果不做气管切开,患者的生命体征很快就会消失。

 

“不做气管切开的话,老人很快会走,过程不算太痛苦。气管切开也有相当的风险和并发症,老人衰竭得厉害,气管切开之后还需要有创呼吸机维持呼吸。因为喉部的肿瘤,他没法进食,后面也只能靠营养液维持,最后肯定还是会走到那一步。时间长短不敢确定,但这个过程会更痛苦。而且老人已经八十九岁了,如果走了,其实也算喜丧。”

 

赵英焕如实告知。老人的子女都来了,虽然已是午夜,可他们的着装和头发还是体面至极。和这样的人做医患沟通,不必担心因为家属文化程度低而出现鸡同鸭讲的局面。但让赵英焕意外的是,老人的子女居然异口同声地说:“那就做气管切开吧。”

 

赵英焕尝试从手术费用出发劝退家属不理智的选择,他不想给老人做这样无谓的有创“抢救”。可老人的子女再次明确表示完全不用考虑费用问题,老人是离休干部,所有医药费都可以报销。

 

几番劝阻无效,赵英焕只得给老人做了气管切开。就在为老人打颈部麻药时,老人数度伸手抓扯,他的子女也在旁边抓着他的手,好让他不要打断医生的操作。

 

做了气管切开的老人被接上了有创呼吸机,呼吸衰竭的情况得到有效纠正,可他还是不停地抓扯安置在脖颈处的气管导管,护士连忙用约束带将老人的双手固定在床沿护栏上。老人的手不停地挣扎,想要努力挣脱束缚。老年人的皮肤大多单薄脆弱,在不断的挣扯中,双手皮肤甚至出现了剥脱。

 

赵英焕看得出来,如果说老人先前的抓扯是严重缺氧和神志不清状态下的无意识行为,那么经过积极治疗、意识好转很多后,他依然这般坚持着抓扯,完全是因为不想再受这样的“酷刑”了。

 

赵英焕再次向家属表明了自己的观点,但家属依然固执己见,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于是,赵英焕只能将连接着呼吸机的老人送入重症监护室。这已经是他今晚第二次来这里。从抢救室到监护室的路上,赵英焕看到老人的嘴巴在不停地翕动,他没有学过唇语,但结合老人的口型,他知道对方想说的是:不治了,不治了……

 

很快,赵英焕又接到通知:抢救室马上要送来一名危重患者。赵英焕一眼就认出了这位患者,他有多年的乙肝病史,不久前刚被确诊为肝癌,前些天因严重的上消化道出血来过急诊。

 

此刻患者已经处在严重的休克期,偏偏意识还算清醒。一到抢救室,虚弱不堪的患者便上气不接下气、直直地盯着参与抢救的医生、护士:“你们救救我!”

 

通过简单的查体,再结合过往病史,赵英焕明确了患者这次腹痛和休克的原因,应该是肝癌结节破裂导致严重的腹腔内出血,所以病人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出现严重的休克。不管后续采取哪种治疗措施,当务之急都是输血。 

 

护士已经完成了输血前的相关检查,在填写用血申请书时,赵英焕却犹豫了。

 

他走出抢救室,询问患者家属是否还要求为患者输血,请肝胆外科手术止血,以及如果此次手术成功只能暂时保命,家属是否愿意后期再次入住重症监护室。

 

“医生,我们今天早晨才从监护室出来,他这个病已经是终末期,很多地方都转移了。我们也知道,没什么指望了,所以治成什么样,我们都不怨你们。本来我们今晚约了车要回老家的,没想到连一晚上都挺不过去了。”说话的是患者的妻子,一个衣着朴实、面容憔悴的妇人。

 

“那你们还要求积极治疗吗?如果不处理,他可能过不了今晚,就算现在积极处理,其实也是在拖时间。终末期的肝癌病人,抢救意义确实不大,而且钱花得也多。先不说手术那些,单单是输血这一块,费用就不低。而且他肿瘤破裂出血,如果没有得到很好的处理,现在输血就像是在往一个破了大洞的水桶里注水。可现在不输血的话,人很快就会走。”说这些话时,赵英焕心里也很矛盾。都说医生会看人下菜碟,但这话也不是什么贬义。他知道这家人家境困窘,恶性肿瘤到了终末期,很多抢救和治疗其实没有多大意义,可越是这种病,治疗和抢救的开销越是巨大。

 

急诊科是危重患者到医院后的第一道门户。很多家属因病人起病急、病情重,往往非常焦躁,常会把负面情绪直接发泄到医务人员身上,所以急诊科历来都是高危科室。可这位肝癌患者的妻子非常温和,不同于其他很多危重患者家属那般咄咄逼人,她语气委婉和善:“医生,我们都知道的,这个病没什么救了,他也接受了。”

 

说到这里,妇人的眼里已经泛起泪光,她轻轻握住赵英焕的手,“他现在非常痛苦,麻烦你们让他最后走得不要那么辛苦、那么害怕就行。”

 

“医生,求求你,救救我。”意识已经有些模糊的患者在察觉到有医生走近自己的床边时,回光返照般地睁开眼睛,原本瘦骨嶙峋的身体像忽然恢复了生机,他紧紧地抓住赵英焕的手。

 

当手被这位肝癌患者抓得有些发痛,赵英焕第一次感受到垂死的生命居然也能迸发出这样强大的力量。“我求求你们,一定要救活我,我想活着,我不想死!”

 

这名意识到生命即将走向尽头的中年男子,本已不打算继续治疗,准备回乡终了,但此刻,病情的急变让他爆发出了强烈的求生欲。

 

对于终末期的癌症患者,一意孤行地强上各类抢救设备和手段,要家属不惜一切代价甚至掏空家底去救治,只为了延长本就所剩不多的生命,未必是件正确的事情。可眼下,赵英焕医生有些犯难了,家属已经表示不再上其他抢救措施,患者本人却想积极治疗,想挣扎着活下去。

 

是的,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谁说癌症晚期的患者就该认命,在经历无数惨烈斗争和非人磨难后,从容地等着死神拿着镰刀挥向自己?患者毕竟还年轻,差几天才满三十五岁。

 

事已至此,再做各种侵入性的操作和治疗,或许能让他的生命延长一些,但那一天,终究还是要来的。

 

患者和妻子来这座城市打工多年,两个上学的孩子还在家乡;而这场病,也耗尽了他们原本不多的积蓄。患者以为自己可以安心回到家乡等待死亡降临,可真到了这一刻,那种濒死的巨大恐惧袭来,让原本孱弱无比的他顷刻间爆发出强大的求生欲:“医生,我求求你们,我求求你们救救我,我不想死。我的两个孩子都还没长大,我求求你,不要让我死。”他有些吃力地说完这些话,仿佛耗尽了身上仅有的一点能量。

 

见医生只是站在那里,充满同情地看着他,他吃力地腾出另外一只手,按着自己的贴身内裤。赵英焕注意到那条内裤上应该是缝了一个带拉链的口袋,鼓鼓囊囊的。

 

“医生……”他又开口央求道,只是越来越气若游丝,虽然氧气开得很足,但他说出每一个字时都异常费力,“我……这里还有钱……你们救我……活……下来,都……都给你们……”

 

他只是迫切地想活下去。除了活着,他什么都不想再和这个人世间计较。

 

而原本笃定的赵英焕,此刻也像众多不知该如何选择的家属般,陷入两难。

 

不知是因为病痛还是恐惧,患者的面部肌肉突然痉挛得厉害。

 

“赵医生,患者的血氧饱和度一直在往下掉,要不要做气管插管?”一旁的护士提醒道。

 

赵英焕沉默了一会儿,没有接受护士的意见。“先给他打支吗啡吧。”

 

他做不了什么,眼下只能让护士给患者打了一支吗啡。这种药物可以镇痛,也可以缓解患者的恐惧和烦躁,同时也会加重患者的呼吸抑制。眼下,他只得两害相较取其轻。他选择了接受患者妻子的诉求,为患者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临终关怀,让他走得不要那么痛苦吧。

 

原则上,抢救室是不允许家属进入的,尤其是在为其他患者进行心肺复苏的情况下。可赵英焕心下一动,还是出门喊来了患者的妻子。

 

妇人进来后没有哭,只是握着丈夫枯瘦得像枝丫一般的手,把他的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另一只手轻抚着他的面庞。

 

“你放心去吧,家里的两个孩子都懂事了,我会把他们都带好的……到了那边你也不要担心,我们都会念着你……”妻子的声音很轻,如梦呓一般,却像有某种魔力,让本来惊恐烦躁的丈夫慢慢地安静下来。

 

患者的意识开始逐渐模糊,双眼向上凝视,露出深黄色的巩膜。

 

妇人表示不再插管了,也不作其他抢救,只等着落气后把他带走。别说活下去,他最后连落叶归根的简单愿望都没有实现。


作者: 第七夜

出版社: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出品方: 好·奇文化


本文摘编自:《要命的急诊》,作者:第七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