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还是必需品吗?



今年3月8日这天,庄佳琪正在收拾房间,售房中介的电话打了过来,对方是来砍价钱的。

她和丈夫买在惠州大亚湾的婚房,挂牌价从最开始的66万降到了50万。66万,是夫妻俩买入这套房时的总价。

中介在电话里,一口气把价格砍到了40万,语气毫不客气,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显——“你不卖,大把人等着卖呢”。庄佳琪听着生气,挂断了电话。又过了几天,一名女性中介打来电话,目的还是讨价还价,但话说得婉转,庄佳琪不再坚持,告诉对方“最低45万”,女中介还价到42万,庄佳琪退了一步,表示“只能再减5000元”。

这套2015年年底买入的房子,面积70平方米出头,一直处于毛坯状态,最终以44.5万成交。算上这些年的利息、物业费以及其他支出,庄佳琪总共亏损了大约37万元。



割肉出手临深房产

庄佳琪和丈夫做电商生意,对工作地的要求不高。2021年,两人从深圳搬至大亚湾,计划把婚房装修好自住。

为了跟进装修,他们先在大亚湾租了一套140平方米的房子,月租不到3000元。搬进去没几天,两人双双打消了装修的念头,“2000多块就能租这么大的房子,我们干嘛还要花一大笔装修那个两居室”。

打定主意不做装修后,夫妻俩联系中介,把房子挂了出去。一开始庄佳琪报出的售价是66万,“接待我的中介都不怎么理我”。庄佳琪当时不着急,“太低我就不卖呗”,她想。

房子在中介门店挂了两年没有任何动静。通过APP,庄佳琪能随时能查看银行对这套房子的贷款评估价,“就看着评估价越来越低,一条曲线刚开始微微往上走了一点,没过多久就开始一路向下”。今年春天,这套房子卖出时,庄佳琪最后看到的银行评估价是50万,11月份我们碰面时,她又打开了APP,“现在是42万了,大半年掉了8万”。



考虑到孩子的教育问题,庄佳琪和丈夫今年年初决定搬回深圳。这时她才下定决心,尽快处理掉大亚湾这套房子,她把挂牌价降到55万,依然无人问津,她又降到50万,还是没有接到咨询的电话,直到3月8号的那通电话打来,前后两个中介指向的是同一买家——一名20多岁的女孩,大亚湾本地人,在坪山上班,“她买房就是为了自己住”。

2015年,买下大亚湾这套房子时,庄佳琪与丈夫订婚不久,“家里长辈一直说结婚要有个房子,我们当时买不起深圳的房子,就买了大亚湾”。

当时,在大亚湾售楼中介的口中,大亚湾将“纳入深圳”,“深圳14号线会连通大亚湾”就是佐证。在庄佳琪看房的那几个月,大亚湾楼市热火朝天,“我们去看一个新楼盘,售楼处厕所都挤满了人。接待的销售让我给他8万块茶水费,他通过内部操作帮我买到新房,吓得我们转身就走”。最终买下大亚湾的房子,庄佳琪和丈夫也寄予了一定的投资期望,“相当于一个上车盘,想着将来有可能升值”。

胡敏2018年初开始在惠州看房,她买房的动机与庄佳琪一样——“两人结婚总要有个房子,深圳的房子又买不起”。当时胡敏在龙岗中心城工作,丈夫在坪山上班,在深惠交界处买房自住,俩人的通勤时间能控制在40分钟以内。

胡敏选房时,惠州的楼市依然火爆,“3月份开始看,到5月份价格一直在不停往上涨”,最开始她和丈夫计划买新房,“当时保利阳光城刚出来,我们很喜欢那个小区,我记得开盘在晚上,好多人在售楼处门前排队。售楼处的规矩是,全款的先进,接着是首付7成、5成的,我们首付3成的,好像没戏了,就放弃了,决定去看二手房”。

最终俩人在惠州淡水片区买下一套73平方米的二手房,总价75万,房贷利率6.6%。在中介口中,胡敏夫妻买这套房“至少不会亏”,因为当地二手房价格低于新房,相当于挤掉了楼市泡沫。房子周边配套还算齐全,“附近有一个商场,离高速入口很近”,符合她的自住需求。她刻意避开了大亚湾,因为那里配套滞后。

房子到手一年后,胡敏的工作换到了龙岗平湖,“就知道不可能再去淡水住了”。2021年初,深圳二手房交易指导价出台,楼市随后不断降温,胡敏和丈夫手里有了一定积蓄,两人打算在深圳“捡漏”,根据当时深圳的“认房又认贷”政策,他们得先把惠州的房子卖掉。

房子最初的挂牌价是75万,与买入价相等。挂了大半年无人理会,胡敏不得不连续几次降价。2022年,这套房子以68万的总价卖了出去。

金钱方面,胡敏在这套房子上的损失不算太大,“亏的主要是利息,还有当初买房时的税费、中介费等”,她最可惜的,是淡水这套房子,让她的家庭失去了深圳买房的首套房名额。卖掉淡水的房子后,贷款记录依然存在,按照深圳当时的政策,胡敏夫妻再次买房需要付五成首付,为此,胡敏与丈夫办了一次假离婚,才得以用3成首付购入深圳的房产。



谁在接盘惠州房?

购买胡敏这套房子的买家,在淡水做服装生意,店铺就在房子附近,这家孩子马上要读初中,买房既是自住,也是给孩子争取一个学位。

金明杰今年春天卖掉了他在惠阳中心区的房产,这套房子120平方米,购入价150万,他持有的6年一直是毛坯状态,最终以135万元售出。与临深片区不同,惠阳中心区属于惠州繁华城区,教育、医疗、商业配套均成熟,他当初买下这套房子,也是考虑给父母养老。他接待的几拨看房者,以及最终的买家,都是惠州本地人,买房目的是为了置换,“要换一套中心片区,大一点新一点的房子”。

李玉琢今年年初以1.2万/㎡的均价,卖掉了她在大亚湾的房产,“现在市场价估计1万都不到”。该住宅紧邻深惠交界处,买家是深圳人,在深圳有房子,买房的目的同样是自住,“考虑在这边养老”。

除了胡敏,李玉琢等其他几位卖家均是在今年上半年顺利出手惠州房产。今年春天,深圳楼市有过一波极其短暂的“小阳春”,临深片区的楼市也随之活跃了一阵。

现下的临深片区,对很大一部分深圳购房者来说,能把房子卖出去已属幸运。卖掉房子后,庄佳琪形容自己“甩掉了一个包袱”,胡敏也心情舒畅,“虽然亏了,但是感觉从坑里爬出来了”。

李玉琢卖出的大亚湾房产,距离坪山不到两公里,很受深圳上班族的青睐,2019年年底到2021年初,惠州楼市跟随深圳市场有过一波涨幅,房子均价一度涨到1.5万元。很多邻居在那波行情中已经挂牌,由于未能及时降低价格预期,房子一直拖到现在还未能出手。



在临深片区,房产价值跌至买入价之下,还不是最差的情形。临深房产购买者中,以朱子明为代表的买家,目前的遭遇恐怕是最糟糕的。

朱子明2021年以1.6万每平方米的价格,在大亚湾买入一套57平方米的预售房。他在龙岗中心区一家公司上班,这份工作非常稳定,他认为自己再换工作的可能性极低。把房子买在大亚湾,他搭乘公共交通通勤只需1个小时。

买房之前,朱子明在网上查过不少大亚湾楼市的信息,这其中不乏“大亚湾的水,深圳人的泪 ”等劝退论调,但朱子明打定主意自住,他不担心房子空置的问题,只是吃不准惠州房价的未来走向,当时惠州的楼市还在高位,他心存侥幸,“一年均价跌几百块,慢慢往下跌,我也能接受”。

朱子明也考虑过二手房,他手里的首付款有限,大亚湾小户型房产极少,当时还在预售状态的57平方米新房,是他为数不多的选择。同小区还有不少新房在售,每平方米售价现在已经跌到八九千块。

对朱子明来说,房价腰斩,还不是最糟心的事情,“房价下跌这个亏我认了,反正是自己住的”。他现在最担心的,是楼盘烂尾,他和妻子的投入全部付诸东流。紧邻小区的另外两个在建住宅区,如今已陷入烂尾状态。

按照售楼人员当初的口头承诺,该小区将于2023年6月交楼。直到现在,小区公用的水电、燃气管网还未铺设,公共区域、绿化景观部分也未完工。同小区的其他业主在工地门口观察过,每天进出工地的建筑工人,远远低于开发商公布的人数。

维权也陷入僵局,买房时,朱子明和同小区其他业主一样,签的都是空白合同,在一张空白的合约上签字摁手印,具体条款开发商后期再填补到这张纸上。朱子明拿到完整合同后,才发现条款约定的交楼时间是2025年。他有些不安,又抱着侥幸心理,选房时他特意选了已经封顶的那栋住宅楼,“这栋交楼应该没问题吧”,他想。

现在同小区维权的业主大约有400多户,不少人去过惠州当地房管部门、开发商项目部,但始终未能得到纸面上的承诺。

维权群里,有邻居定期守在工地门口,观察工程进度,也有邻居已经开始断供,打算以此倒逼开发商加快施工进度。朱子明的预期降到了最低,“只要不烂尾就好”。



房子,还是必需品吗?

朱子明在大亚湾买房,也有教育需求上的考量,这套房子对面就有一所公立学校。按惠州的政策,在当地买房还不能解决学位的问题,还需父母中至少一人在本地缴纳社保。夫妻俩计划着,等搬进新房,妻子在惠州找一份工作,孩子将来就能入读惠州的公立学校。

李玉琢卖掉的这套大亚湾房产,一家三口在里面住了7年多。这是我最近接触的六七个临深房产卖家中,唯一实现了自住需求的深圳家庭。

2015年,李玉琢的公司从南山搬到了坪山,当时孩子即将出生,丈夫跟她在同一公司。夫妻俩赶在大亚湾房价上涨前,买下了这套房子,此处距离他们的上班地开车只需5分钟,骑电动车10分钟,通勤极其便利。

不过,这套住宅只能给李玉琢一家提供基本的生活需求,房子位于大亚湾边缘地带,除了通勤,“学校、医院、商业配套都不太行”,家人就医、孩子读书,他们都选择去坪山。而坪山近几年增加了不少公立学位,“只要在深圳交社保,在坪山有租房,孩子就能排到学位”。

李玉琢的公司里,8成同事都在惠州买房自住,但孩子全都会送到坪山读书,“上学这块,惠州临深区域的学校,肯定是没有深圳好”。

由于入手时机较好 ,这套惠州房产的卖出价,比李玉琢当初的购买成本高出30多万。但她依然认为,当初的购房决策不够明智。由于惠州的购房贷款记录,她在购买坪山的房子时,付了五成首付,“相当于增加了购房成本”。“当时还是对自己的收入不够有信心,其实应该多攒几年钱,再买深圳才更合理”,李玉琢说。



李玉琢居住的小区,算是大亚湾片区入住率较高的住宅区,“晚上亮灯的房子能有一半”,由于离坪山极近,绝大多数居住者都在坪山上班,“龙岗上班的都很少见”。

李玉琢在临深片区生活了将近8年,在她看来,在此租房居住,比买房要划算得多,“2015年租个两房月租大概1200元左右,同样户型面积,现在的租金每月也只有1500元”。

金明杰是80后,2016年买下惠阳区这套房产时,他在深圳已有房产。在惠州买房,一半是为父母养老考虑,一半是投资需求。他对房产的热情里,有上一辈的观念影响,也有早些年深圳楼市行情的刺激。

最近几年,疫情、经济形势的变化,还有更年轻的一波朋友,以及国外友人的居住观念,潜移默化地影响了金明杰对房子的态度,“房子这个东西,是不是跟结婚一样,以前都觉得是个必需品,现在大家看明白了,这得根据个人需求和价值判断来做决定”。

金明杰身边的很多95后年轻人,已经决定“长期租房,一辈子不把钱花在供房上”。这两年他对房产的态度也逐渐放松,“房子可以给你带来资产保障,也会给人带来很多压力,没必要把它当成一个必需品”。

这些年庄佳琪和丈夫攒下了一定的积蓄。今年8月份,深圳“认房不认贷”政策出台后,夫妻俩动了买房的心思,几天后,两人又放下了这个念头,“感觉现在,还是钱握在手里比较有安全感”。

庄佳琪有个朋友,在深圳保障房轮候库里排队几年后,成功申请到位于光明的公租房,“算是上岸了”。朋友居住的公租房是小两房,空间不算大,但布局合理。庄佳琪每次去朋友家里做客,“都恨得牙痒痒”,“那个小区很大很热闹,好多小孩子在楼下跑来跑去,看起来特别有生活气息”。

(备注: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