输液中心诊疗台的天花板上,吊着一圈银色金属横杆,上面密密麻麻挂着透明的输液袋。内侧墙壁有一个方形开口,更多输液袋源源不断运进来,流水线一样送达护士手中。
这片区域的258个座位、16间病室和44张床位,无一空余。三楼的保洁记得,最近一周,每天光普通号都能达到2000多个。
11月23日晚上11:58 输液中心诊疗台
北京儿童医院门诊大楼的2至5层,原本规划了内科、外科、眼科、耳鼻喉科等多个科室。但在人满为患的需求面前,不再有明确的类别界限,都优先开放给夜间发热咳嗽的患儿。
在这波混合着流感、鼻病毒、呼吸道合胞病毒和支原体肺炎的感染高峰下,比起对抗疾病的风险,家长们唯一能不在意的就是时间。
挂号、验血、输液,都是长达数小时的耐心考验,漫长的等待绵延至零点之后。在最低温骤降至零下八度的深夜,没有人愿意主动置身于拥挤逼仄的医院,除非不得不来。
挂钩、三脚架和8件大衣
围在输液诊台周围的家长,人手攥着一个白色号码牌。11月24日刚过零点,输液中心的号码叫到了1962号。
1962号家长在手机上看到排队进度,抱着孩子冲到二楼走廊北侧尽头。一走进输液中心,空气瞬间变得闷热潮湿,淡淡的汗液味道飘浮其中。
他穿过人群,带着孩子进入诊疗台,在哭喊声中,针头插入孩子手背,随后从护士手中接过输液袋,高高举过头顶,寻找座位。转个身的工夫,他不小心就会踩到别人的脚,或者撞上孩子打针的手,人群中传来家长们的慌乱声,“小心,小心,这里有人”。
为了给无处悬吊的输液袋找一个位置,家长们只能在有限的空间里“另辟蹊径”。楼梯间、电梯旁、卫生间门口、环廊的立柱上,白色的、花色的、透明的挂钩随处可见,靠近楼梯间的一处几平米大的墙面,总共贴了七个挂钩。
墙面上的挂钩
一个中年男人看起来是新手,他借鉴经验,跑到门诊大楼前的安童商店临时买来2个挂钩,花费6元。另一位穿着黑色羽绒服的顾客匆忙路过店门口,询问店主有没有衣杆卖。熟练的患儿父亲已经懂得重复利用,输完液后把挂钩摘下来,揣到兜里,第二天再带来。粘钩上的胶很牢固,连带着墙皮也扯下来,留下斑驳的痕迹。
在三楼的候诊区,一位年轻父亲架起了相机三脚架,挂上输液袋。输液袋一头挂在挂钩上,一头连接到孩子细细的血管里,孩子安然地躺在手推车里睡着了。楼梯间,一位母亲把孩子抱在怀里,薄薄的露营垫子铺在他们身下,父亲拿着小马扎或者露营椅子,坐在一旁,构成一家人在医院的生活空间。医院成了“大型输液露营现场”。
无处不在的咳嗽声仿佛这栋大楼循环播放的背景音。捂嘴咳,开口咳,咳到干呕、咳到嗓子喑哑,带着孩子来看病的大人也在咳。黏稠痰液卡在喉咙里,呼吸都带着“轰轰”的回响。
一位医生曾在网上形象描述这种感觉,“始于气管深处冷不丁传来的一阵幽幽的瘙痒,然后瘙痒迅速扩散开,必须剧烈咳嗽一阵才能缓解。而且环境有二手烟等刺激性气味、空气干冷,躺下睡着前往往更容易发作。”
11月23日接近零点,咳嗽的孩子们还在陆续走入门诊。有的诊室里,两位医生同时看诊。一位家长查了医生的名字,发现对方是肾病科的医生,这才知道医院调集了其他科室的人员来缓解出诊压力,她并不在意,“我小孩有人看就行了,应该也没有那么多(医生),可能大家都差不多。”
门诊号供不应求的状况贯穿整个11月。李莉在医院待了十几天,赶上好几次就诊高峰。
她第一次来是月初,从下午两点等到七点,才匆匆见了门诊医生一面。拿到输液号后,又熬了四个小时。最不方便的是做CT,排了四个小时队 ,中途不能离开,李莉独自带着孩子站在那里等,孩子累了就蹲在地上,一步步往前挪。那天完成所有流程时,已经是凌晨1点,她没回离医院22公里外回龙观的家,索性住在了儿童医院附近的宾馆。
两天之前的高峰时刻,长龙从医院安检口就开始排了,二楼的楼梯也上不去,后来“完全是给挤上来、推上来的”。上来后也被人群层层包裹,完全动不了。她带着发烧的孩子,找了个楼梯拐角“猫着”,“都赶上春运现场了。”
从儿童医院四楼俯瞰
在人潮涌动的儿童医院,时间是最不值钱的东西。11月23日晚上11点,末梢采血室大屏幕上的红色数字定格在2918号。当天李莉完成所有流程时,已将近凌晨,第二天孩子还需要再做一轮检查。
漫长的等待中,候诊区疲惫的家长和孩子互相依偎着,有的人头耷拉下来,陷入朦胧的睡意,在被叫到名字的瞬间又从座椅弹起来,顾不上体面,第一时间冲向诊室。
光是22日这天,保安就在四层门诊捡到了8件大衣,全是女款,都是它们的主人在慌乱之中遗留下的。
非去不可的人
没有人愿意主动置身于凌晨依然拥挤的医院人潮中,除非不得不来。最紧急的情况是,孩子病情已经发展至重症。
在门诊大楼的B1层,一个3岁左右的女孩躺在电梯立柱旁的蓝色垫子上,摆弄着手机。她的卫衣是紫白拼接,小水杯也是紫色的。一声接着一声的咳嗽后,女孩捂着胸口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姿势转化为跪坐,开始呕吐。衣服上的库洛米图案随着身体上下颤动,地面留下一摊黄色药水和未消化完的糜状物。
一旁的奶奶有些无措,只能用手轻拍她的后背。排到号的父亲终于回来了,他抱起女儿,一路小跑到二楼北侧尽头输液中心,然后举着输液袋再回到地下一层。孩子的呼吸逐渐平稳,大人们松了一口气。
女孩的妈妈王莉莉,是河北雄安一家医院的急诊科护士。早在10月份,王莉莉的女儿就首次感染支原体,但不严重,吃了三天阿奇霉素恢复正常。
11月17日,女儿再次咳嗽,验血后再次确诊为支原体阳性。这回,阿奇霉素不管用了,病情发展迅速,三天后孩子发烧。肺部CT图像显示:孩子左肺白了一小块,右肺白了一大块——同时期,王莉莉在当地县医院值夜班,平均一晚流感病人也多达70个。
高烧持续不退后的11月22日,一家人连夜坐高铁赶到北京。也是在同一天,北京市疾控中心副主任、流行病学首席专家王全意向公众告知,当前本市全人群呼吸道传染病报告病例数居前三的依次为:流感、鼻病毒、呼吸道合胞病毒。肺炎支原体的流行强度已下降至儿童呼吸道传染病第四位,门诊中流感样病例的流感病毒核酸阳性率上升至40.75%,流感的流行高峰早于往年到来。
王莉莉一家抵达儿童医院是晚上十点,小夜门诊排到1400多号。加急排号两小时后,急诊内科医生告诉她,孩子对阿奇霉素已经耐药,必须得上激素,开了甲泼尼龙和红霉素的输液。
王莉莉观察孩子的状态,又咳又喘,痰液太多,排不出来,她很担心,“如果把肺泡堵死了,它怎么进行气体交换?”急诊医生当时判断,可能要做“支气管肺泡灌洗”(简称,肺灌洗)。上海儿童医学中心曾介绍过相应病例,医生会把纤维支气管镜下到肺泡处,注入生理盐水并进行抽吸,可以清理气道的分泌物,改善呼吸,还可以抽吸出分泌物,送检细胞学、病原学等检查,指导临床进一步用药。
医生给王莉莉一家预约了肺炎门诊的号,排到两天后,是否需要做肺灌洗——还需要专业的大夫看看再做定夺。11月24日下午,王莉莉来到肺炎门诊为女儿排队,这里人头攒动,她遇到了更多重症的孩子。
诊室前座椅休息处,正在等待叫号的人们
候诊区,一个来自河北固安县的9岁女孩坐在王莉莉隔壁,她在椅子上睡着了。听孩子母亲阿紫说,甲泼尼龙有效控制了孩子的体温,她不再发烧,但整个人都没力气,总是昏沉,免疫力也变低,身上一直起疹子。
两个家庭分享着相似的就诊经历。女孩的父亲林康告诉王莉莉,最早是在北京民航总医院被告知了坏消息。肺部CT显示,孩子“肺实变了,左肺不张(指一个或多个肺段、肺叶的容量或含气量减少),胸腔积液比较严重。”他做了个比喻,肺管和肺泡堵上了,就像血栓一样,必须做肺灌洗清除。但民航医院做不了。
与此同时,高烧的免疫反应下,女儿血氧含量降至91%,持续高烧会有休克风险。民航总医院建议他们去儿研所。林康在此期间了解到,只有儿研所和儿童医院有女儿需要的药。到儿研所输液之后,女儿的高烧确实退了。
但肺灌洗的时间依旧无法确定。“有的重症患者需要多次灌洗,甚至会住一个月的院,无法确定需要多久。”林康感到绝望,尽管孩子已经接近重症,但跟进了ICU的危重症孩子没法比。他知道,如果轻重缓急还没到那个地步,医院不会紧急安排。
接下来,这位父亲接连碰壁。北京友谊医院的医生答复他,前面排了30个人,一天只能提供一到两个床位,最少得排两个星期;八一儿童医院的回复是,“您来了也够呛,部队的家属现在都吵着嚷着要进,没床位进不来”;北京朝阳医院要保证新生儿的床位,留给肺灌洗的只有两三个床位,同样也要排半个月左右。最后,林康只能寄希望于北京儿童医院。
11月24日下午3点左右,王莉莉带着女儿进入肺炎门诊26诊室,医生检查后表示,暂时还不用做肺灌洗,先输液观察,两天后来复查。一个小时后,林康和女儿小跑进入肺炎门诊第13诊室,十分钟后,专家给出了判断:重症,加急,必须要做肺灌洗,不然会有肺坏死的风险。林康急忙跑去窗口排住院号,医院没有明确告诉他需要等多久,前面排了多少人,大概意思就是——等通知。
当他把“门诊可不可以肺灌洗?”的问题抛给儿童医院的医生时,对方没有给出肯定的答复。林康的理解是,“可能怕出意外。”
一楼门诊大厅,家长用手推车拉着孩子
家长们并非不知道捷径,去公立医院的国际部或私立医院。林康打听了一下价格,公立医院普通的肺灌洗加住院费在几千块左右,国际部和私立医院要以万计,费用翻了十倍。对林康来说,这是他的家庭无法负担的数字,他在IT行业工作,月薪不足以支付私立医院一天的住院费。
11月27日中午,林康和妻子决定放弃在儿童医院排队,带着女儿回了河北。来北京之前,他们提前三四天在廊坊市人民医院预约排了号,终于等到一个位置。
对于更多的北京本地患者来说,如果只是轻症,儿童医院的确不是看病的首选。在孩子发烧到40度的11月21日上午,北京家长王海先到了离家不远的解放军第四医学中心。验血后,医生建议输液,但住院的床位号又已排满。
当天上午,王海又陆续联系了附近的解放军第六医院、空军总医院、301医院和北大人民医院,这些医院都是有儿科的三级医院,但他得到的答案统统都是——门诊不能输液。
他没有更好的选择,最终带着孩子来到北京儿童医院。
耐心渐失后
当被漫长的等待耗尽了体力和耐心的同时,对孩子病情发展的未知恐惧,也困扰着医院里的家长。疲惫、无力、担忧、焦虑、崩溃,情绪积压在一个空间内不断膨胀,所有人都变得敏感,遇到一点火星就会爆发—— 一个门诊号、一张床位或者一点小摩擦就能引发口角。
护士通常是最早直面压力的人。11月23日晚上11点左右,儿童医院四楼分诊台的电子叫号机坏了,护士开始人工叫号。因为人数众多,叫号出现了顺序错误,家长的抱怨汹涌而来,“怎么前面的号都没叫到,后面就先进去了?”“你可以划错几个,但你50个全都叫错就有问题了!”
急诊内科的诊室里,患者们的态度则要客气得多。11月24日凌晨两点,十几平米的诊室内一共有四个医生,上一个号还没看完,下一位家长就迫不及待地挤进来了。其中一位医生开口了,“大家都觉得一句话的事,他不是一句话,至少让人家(指前一位)看完了,对不对?”家长急忙道歉,从房间里退了出去。
激烈的争吵也会在患者之间展开。稍早之前的晚10点,两个孩子的父亲在输液中心吵了起来。一个戴着白色口罩,耳朵里塞着蓝牙耳机,在忙着退费。一个戴蓝色口罩的,着急给孩子排号输液,语气带着不悦,“办完了就赶紧走,还有下一个呢。”
白色口罩这边被激怒了,“你着什么急啊。”对方也不示弱,“你说我着什么急?”两人像怒吼后进入战斗对峙的狮子,瞪着对方——在真正动手前,保安及时赶到,把他们分开。事实上,为了应对这种突发情况,门诊楼的每一层都安插了巡视保安,很多保安是被临时抽调过来医院支援的。
嘈杂混乱中,输液中心叫号机器的声音显得最冷静,也最冷酷,“请1712号王XX到2号治疗台。”“请1713号李XX到2号治疗台。”连续叫三次,还不及时出现,来之不易的机会就拱手相让了。
晚11点,末梢采血叫号到2918号
凌晨一点,因没挂到号而不肯走的人
僵持了20分钟后,双方都累了,选择各退一步。他们一起去一楼的自动挂号机,再次尝试挂号,在屏幕上依次点开呼吸一科和呼吸二科的挂号,还是没有号源。
“等就等吧,连挂号都挂不上,好比做手术,给你做了一半接了电话,说有事儿我得出去办事儿。”他语调升高,头微微仰起,悬在半空中的手不知道指向谁好,最后使出全身力气发出质疑,“有这样看病的吗?”
几名年轻保安面面相觑,只能仰仗经验丰富的保安大队长出马,他快速解决了问题——只是在屏幕上轻轻一点,选择了普通内科门诊,号很快就出现了。刚才嚷嚷的男人,不敢相信地把手放在缴费确认键上。
保安队长笑话他,“怎么,高兴得都不敢点了?”男人一下子就泄了气,声音也变得柔和,似乎很不好意思,“太感谢了!大哥!”
整个过程,他年少的女儿不知如何是好,静静坐在门诊一楼的楼梯上等候。
最冷一夜
门诊三楼穿着蓝色制服的保洁阿姨没有跟人吵过架。
她每天跟大量患者打交道,问路的、问挂号的,打听取雾化药的,什么都有。她在交流时很谨慎,始终察言观色,但她言语间也透露出一些不满,“你说小声了嘛,他又听不见,你说大声了吧,他说你的态度不好。”
在她衣服左边口袋里,随身揣着一盒记号笔——轮班的医生变多了,她帮医生取送的换洗衣服也增加了,需要拿记号笔来登记。在楼梯间里,她一只脚踩在簸箕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处看。我问她在看什么,隔了大概五六秒,她才缓过来,不好意思地挤出一丝笑容,“累了,在这里站会儿”。
保洁的正常上班时间,是从早上6点到下午5点,但从今年八月份开始,保洁阿姨们每周要加两天班,从下午5点到晚上12点。到了11月,要加班到两点,有一天门诊量太大,临近四点才结束。
“累,真的是累。”门诊二楼的保洁阿姨脱口而出。11月23日晚上11点,她坐在201分诊台上的桌面上,驼着背,口罩拉到下巴,在手机上刷短视频。她今年五十多岁,从2013年开始在这家医院做保洁,整整十年,今年冬天是流感最严重的一年。
在这所门诊量高达几千人的权威三甲医院,除了就诊一线的医护人员,像保洁员这样的螺丝钉角色有很多,他们散在各个角落,共同支撑着夜间医疗系统的运转。
内科大夜急诊的通知
23号这天,天气预报提示,这是整个11月北京夜间温度最低的一个晚上,零下8度。保洁阿姨夜间工作间隙,手边会带着一个不锈钢的保温壶,装着白粥可以充饥。还有一包衣服,用来御寒。她的另一位同事,原本负责消毒室的保洁大哥,也被临时调来门诊帮忙,加班费每晚63元。她说自己只要身体没毛病,就可以一直做下去。但当被问到“你担不担心被感染”时,她没有回答。
门诊楼外的安童煎饼摊,是临近饭点最热闹的地方之一。七点来钟,窗口还在排长队,摊饼阿姨熟练挥动锅铲,只需50秒,一个加烤肠的煎饼就装袋完成。煎饼摊离医院出口很近,临近晚高峰,一位带着孩子就诊结束的家长在候车,她看了眼手机,“前面还有67位。”
在医院地下一层,也有小吃盒饭,价格大概是煎饼的两倍。晚上十点之后,B1层的餐馆店铺不再营业,但供人吃饭的小桌子座无虚席。
接近零点,输液中心的诊疗台仍在忙碌,一个孩子靠着父亲的腿睡着了。旁边座位上的孩子在刷动画片。一位初中生模样的男孩在座位上阅读《我的前半生》,在灯光的照耀下,金色书皮熠熠生辉。下到一楼的特需输液室,人一下子就少了。绿色墙壁的单间和走廊弯弯绕绕。在一个没有开灯的拐角,保安坐在黑暗里,手机灯光映着他的脸。
儿童医院进入零点后,门诊四层主要的灯已经熄灭了,为了维护医疗设备,保安从四层开始清理楼内人员,四层只剩下最后一对父母带着孩子,坐在环廊里输液。下到三楼,还有五家。保安用手机的手电筒逐个照正在输液的家庭,确认进度,劝大家尽量都去二楼。
在清楼时捡到遗失物品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有时是输液坐的折叠椅,有时是衣服兜里的苹果手机。一个父亲在回家的路上才想起孩子的奶粉忘在了医院,赶紧折返回来,奶粉一桶300多元,是在医院刚打开的。捡到金额最大的一回就发生在前几天,是一个丢失的皮包,里面有三万现金。为了表示感谢,家属送来一面锦旗。
门诊大楼每一层的失物招领处,都摆放着许多无人认领的物件。玩偶、耳机、一个迷彩色的保温壶,一条绿黑相间的围巾,带证件的蓝色拉链背包以及紫色帽衫。还有一个白色水杯,上面印着“GOOD DAY”。
二楼失物招领处
凌晨一点半,疲惫了一天的人们连同这座庞大的机器,逐渐进入休眠状态。
在保安和刚才挂号失败的男人吵架时,谁都没有发现,自动挂号机旁边的一小块空地里,一个人在酣睡。吵架结束后,一位带着浓重东北口音的保安,最先发现并叫醒了他,“大哥,你搁这儿干哈呢?”
躺着的男人蠕动了几下,醒过来。自动挂号机连通室外,冷风呼呼地灌进来。他用蓝粉相间的被子裹住自己御寒,身下铺了一床薄薄的绿色军用垫子。保安担心他冻坏了,提醒他去室内三楼连廊里睡——前段时间,一个陪孩子来看病的老太太不小心被关在地下一层,索性保暖得当,没有出事。
保安说的三楼连廊,是PICU(儿童重症监护室)的家长等候区。连廊两侧都是玻璃窗,时不时有冷风透过窗户缝隙吹进来,玻璃上映出楼下的路灯和120救护车的影子。此时,内科大夜急诊仍在继续,连廊里的人们已经进入梦乡。疲惫的孩子在手推车里睡着,同样疲惫的母亲也睡着了。
再往里走,全都是打地铺的人。一名女士穿着厚厚的墨绿色羽绒服,整个人趴在垫子上。一个中年男人的呼噜声很大,有节奏地响起。急诊病房外,一个保安守在那里,走近一看,他也垂下了头,陷入熟睡。
凌晨1:38,急诊三楼连廊里打地铺的家长们
医院门口的外卖柜最下层,有一个在晚上九点就送达的红色大袋子,里面装着一份小锅米线。直到凌晨四点,都没有人去取。这份餐送错了地方,主人的正确收货地址是隔壁的新世纪儿童医院——一个收费更贵的私立儿童医院。两个医院相邻,共用一个行车出口,走错路的外卖小哥要弯腰钻过一个绳子,才能到达另一边。
走出院区,路边有人喝醉了吐了一地,夜间工作的挖掘车发出低吟。树叶在路边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没有脆脆的浸满阳光的声音,而像是走在松软的厚地毯上。
(受访对象姓名均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冷杉RECORD(ID:fhzkfirstory),文图:王焕熔、周舟、黄启发、李思,编辑:杜雯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