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的秋天明晃晃的,我把一堆白萝卜、刀豆、朝天椒、嫩姜洗净,在温煦的午后下晾晒。当它们被晒干,就会进入装满酸水的坛子里,无声发酵,成为一坛生在湖南的广西酸嘢。
阳光无声流散,我假寐在秋风里,想起了饿鬼般的前半生。
一
在饥饿排行榜上,我们70后自然无法独占鳌头,但亦算空腹一代。如今的我鲜少吃零食,甜食更是不碰,但唯独钟爱两件物事,一是酸坛子,二是水煮花生。无他,这是我饥馑的童年里,见过最多的两朵祥云。
今年夏天,我驾车穿过桂东北的故乡之河时勾留片刻,带着俩娃攀爬上河畔的一座小山,四十年前我就住在山脚中学的一排低矮平房。然后站在山巅,向娃们讲述:不远处那小路上,曾经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樟树,树下有一个老太婆,摆着一坛坛的酸嘢,小片酸萝卜两分钱,大块则是五分钱。此外还有腌酸的木瓜、沙梨、黄瓜、刀豆、藠头、桃子、李子,像极了饥荒年代的满汉全席。
这是我上小学的必经之路。当年家境好的同学,永远叼着一根萝卜上学,我这种穷孩子得好久才偶尔尝一次。衣领上是否遗留着酸坛气味,是富家子的标配。
俩娃与我没有共鸣。我在高远秋天里苦心孤诣制作的蕴含乡愁的酸坛,他们全无兴趣,包括我爱到骨子里的盐水花生、酸菜大肠,他们从来不碰。
我终于明白,饿这种感受,是不能遗传的,只能在现世中感受。
他们生于21世纪10年代,而我生于20世纪70年代。天堑般的代沟。
当我回想童年,那就是一张被岁月涂改得面目全非、只剩下各种食物的画卷,除此之外,都被大脑皮层删除了。一闭上眼,全是抚慰过70年代辘辘饥肠的那些蛋白质。
我生于1974,那时虽非饥荒,但物资是匮乏的。
大概两岁的时候,母亲买了一盒饼干,藏到柜子上,我馋且饿,叠了两张凳子爬上去想偷吃,颤颤巍巍没站稳,从高处摔下来。刚好旁边有个锑桶,我的后脑勺磕到边缘,血流如注。至今后脑壳上有一块疤痕。
偷吃跟偷情一样,总会留下印记和创伤。多年以后,我在开报社例会,有个同事一瘸一拐赶来,我惊问何故,他说与一少妇幽会,少妇丈夫归家,他从三楼跳下崴了脚,“妈的,以后再也不和住二楼以上的少妇谈爱了”。
是啊,凡是要叠两张椅子才能取到的食物,我这辈子都不会去拿了。宁可不吃。
二
童年是饥馑的。
我们家养了一窝鸡,清晨放到小山上去觅食,晚上归家。其中有只母鸡是独眼龙,我特别疼惜,经常给它开小灶喂食。有一天回家,它不见了,只有一锅滚烫的开水,我哭得很伤心,但还是将情感和理智清晰地区分开来。那一夜的晚餐,我嗷地哭一声,再咔嚓啃一口鸡骨头,吊丧缅怀和摄入蛋白质并无冲突,千百年来,吃席不就是这般的感受么?
70年代的食物乏善可陈。我饿极了就偷家里的白糖吃,吃出一口蛀牙。印象最深的零食,是朔风过耳时,母亲用油盐炒些青豆,用旧报纸卷成锥形盛装,我上学时,一路吃着,所以课本永远是油腻的,像极了几十年后我们这些老男人的人品。
几十年后我看沈宏非的专栏,他说幼年被老师罚站,穷极无聊,幸亏口袋里有母亲炒的豆子,久不久摸出一颗偷偷塞进嘴里,终于打发了漫长的服刑岁月。
而那个年代的我们,是高度驯服的。小时候我路过食堂,学校炊事员是母亲的前同事,认识我,顺手给了我一个肉包。我馋得口水都下来了,却捧着肉包跑回家里,问母亲能不能吃,她说还给别人,于是我又捧着那个渐渐冷去的包子,在刺骨的冬天里跑了一公里,一路流着哈喇子,把它还回了炊事员手里。
母亲的指令是残忍的。我干不出这种事。拒绝善意,不单对孩子是巨大的创伤,对朋友也是冷峻的回绝。但正面意义也有,我在后来的几十年里,从不接受不该要的东西,亦不觊觎别人锅里的东西,保持了基本的吃相和尊严。
三
饥饿会刻在脑回路里,以至于我每次回想童年,浮现出的就是各种食物。
40多年前,外婆总是在菜地里佝偻着腰,除草施肥,然后摘了菜挑去街市上卖,卖完菜,她便扯着一群孙辈,在墟市里买各种糍粑、水果、馄饨、熟食,千金散去,不留分文。
我们这帮儿童团,小的固然只能白吃,稍大点的就帮外婆择菜。南瓜藤和南瓜花倘若原样售卖,价格很低廉,而如果剥藤去皮,价格瞬间翻倍,许多干部模样的人懒得动手,往往选择贵的。
这是个门槛很高的手艺活,多年以后的午后,每次在厨房里剥着南瓜藤,我都会想起外婆,她温暖过幼小的、嗷嗷待哺的我们。
外婆出身贫寒,做菜也算不上多精致,但她真的在很努力地填我们的胃。
70年代末,舅舅为了挣些钱过年,贩运一些香菇到邻县去卖,被抓到了拘留所,那年头有个罪名叫投机倒把,当然过了几年就叫搞活经济了。
那年外婆以泪洗面,一大家人过了个悲凉的除夕,但外婆依然强撑着,给我们做了一桌年夜饭。
记得外婆逢年过节最爱做的,是一种用模具制作的有福寿字样的圆饼,干涩难咽。她做的粽子,放的碱特别多,发黄,不如外面售卖的粽子好吃。她做的大糍粑料足,我上大学放假时去看望她,她特意做了一大锅,而我对糯米没兴趣,一个都没吃,她脸上好生落寞。
外婆是十年前去世的。后来,我有天独自上馆子,点好菜了,忽然想起是端午节,于是习惯性地掏出手机,想问候一下外婆,然后怔怔想起外婆走了都两年了,她再也不会接我的电话了。我趴在桌上,无声地哭了一会。
时光倘能重来,不管外婆做什么样的饭菜,我都会笑逐颜开地吃,拼命地吃,不会有任何嫌弃,我会让她好开心。外婆从未让我饿过,她是对我最亲的祖辈。
四
饥饿贯穿了我的整个童年和少年,到了大学,正是食量如牛之时,记得有次是临近中午的专业课,作为学渣的我无心听课,偷偷看陆文夫的小说集,恰好看到《美食家》,上边有对美食的各种描述,看得我胃都疼,一下课就抄着饭罐往食堂狂奔。
多年以后,央视的《舌尖上的中国》也是在凌晨两点档播放,据导演陈晓卿说,这是因为台里不看好它的收视率,但歪打正着,我们这些夜班党看得涎水横飞,胃酸翻涌,反而成就了这片子的口碑。
饿得眼珠发绿时看美食聊美食,都是对尊严的一种巨大冒犯。
多年前我出差南京,接待方请我看中央芭蕾舞团的表演,说是时间太紧,看完舞剧再用餐。演出晚上七点开始,我已饿得元神涣散,望着舞台上红色娘子军的椰林背景,忍不住和邻座的朴尔敏聊起海南的各种美食,从东山羊加积鸭到文昌鸡,以及某旗手发明的椰盅炖鸡,她同样饿得惨绝人寰,在我蛊惑之下,眼神渐渐迷乱,台上的芭蕾美腿全成了卤鸡腿炸鸡腿白切鸡腿。
没有饿过的人,不足以在深夜聊美食。
我一直认为,美食家必须生于饥荒年代。曾经对比过不同年代的所谓美食家写的文章,年轻辈那些孩子写的,永远是就食物写食物,冷漠而物质,奸尸感十足,只有那些老头儿,像沈宏非陈晓卿之流,你能感觉他们的每个句子里边都有哈喇子,他们真的是饿鬼,真的馋,陈晓卿上节目时聊到肥肠,忽然停顿,好像受到巴甫洛夫的召唤,拼命咽了咽口水,喉结来了个托马斯全旋,才继续说下去。
所有的食物,都不是简单的果腹之物。它是我们今生的记忆。
五
今年暮春,我带娃去南京红山动物园,望见火烈鸟,我怔了一下:这肉质不知是鲜嫩还是老柴,是该炸呢还是卤呢还是焖呢还是炖汤呢。
不久后,我带二宝出去吃午饭,他在路上捕获了一只硕大的蚂蚱,放在矿泉水瓶里玩,欢乐得很,我却沉默地想:这蚂蚱够肥,倘若烤了,撒点椒盐,味道应该不错。
我们是饿殍一代,见到蛋白质便有本能的捕猎心理。这很丛林,足以令自己产生耻感,但我亦不以为耻。因为我是有底线的,譬如见到犀牛、河马、大象时,老汉就从不垂涎,那肉太腥膻,高压锅不知要炖多久才烂,我五行虽缺蛋白质,但真不缺你。
我曾经最憎庖厨之事,直到上大学时,我连煎鸡蛋都不会,母亲忧心忡忡地说:男孩子呵,还是要学会做菜,不然以后会饿肚子的。我笑说没事,以后上馆子便是。
命运真应了这一句,我入了新闻行业,要么各种饭局,要么自己上餐馆点菜,十指不沾阳春水。
多年以后,我成了娴熟操作各种菜系的围裙男。原因很简单,我蜕变成深居简出的宅男,每天都在琢磨给俩娃做点什么好菜。我这属虎的如今胃口锐减,吃得不多,但家里属兔和属猴的俩娃却是肉食动物,每天我都在搜索各种美食视频,给他们做各种新菜。
我们这代总有一种本能的恐惧,怕从前的饥馑重来,所以我常想,趁着手头还有点钱,钱也没变成废纸,多买些肉饲养俩娃吧。哪怕真有一天要饿肚子了,至少他们记忆里还有一个蛋白质富足的童年。
六
经历过饿殍岁月的人,对食物都有敬畏和景仰。外婆96岁高龄去世前,在最后的晚餐里还吃了扣肉,从前的饥年里,那是除夕才有的菜肴。我最愧疚的是,她给我做过无数菜、买过无数食物,而我此生竟没给她做过一次菜。
母亲临终前,我忽然想起,她今生还没吃过大龙虾,于是托亲戚买了一只越南青龙,翻看了许多视频,学着如何给龙虾取尿、切块、摆盘,再配上粉丝蒜蓉红椒葱花,清蒸。
那一夜的龙虾是酒店水准,但我一口都没吃,给我打下手的表姐也没吃,我们都知道,这是母亲在人世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与龙虾相逢了。我们舍不得动筷子。
母亲去世那年冬天,我忽然动念想起成都的老妈蹄花,于是网购了芸豆和郫县豆瓣,忙活了一个下午,做了浓香醇厚的一大锅。盛汤时,我忽然被这个菜名割伤,颓丧地想:从前怎么就没想过给她做这道菜呢?没娘的时候,才想起学做老妈蹄花,秋风已过,山河已远。
我20多岁的时候,母亲说男人该学些厨艺,而我30多岁时,她却说了另一句话:男人太会做菜,也未必是好事,因为这意味着这辈子进厨房的责任都落你肩上了。
世间本无天生的厨子。
蔬菜的泥土,鱼肉的腥臊,猪大肠的恶臭,爆炒辣椒的呛眼,没人喜欢碰。当我们成为美食家时,心里都怀着慈悲,只想给家人、给嗷嗷待哺的娃儿一口香甜的饭菜。
大地寂静,暮光低垂。而我只希望孩子的脸上有幸福,有油光,莫像曾经的我们那样。几十年前的某个黄昏,我静静在屋檐下看书,邻居家焖鸭的浓香不断袭击着我,那一霎饥饿感如万蚁噬心,我忽然扔下书,回到屋里无声痛哭。
就像一根在台风中脆断的稻草,没人知道它的悲喜和啼笑。而天色,终究渐渐黯了下来。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食谈(ID:yishitan001),作者: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