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生命过程,本质上是一个不断向婴儿状态回归的过程。“裸猿”三部曲作者、英国著名生物人类学家德斯蒙德·莫里斯如是说。持有同样观点的还有大名鼎鼎的弗洛依德先生,后者曾经从心理学层面,揭示了每个个体生命的成长和发展过程,并非一个单纯的线性轨迹——从婴儿,到少年、青年、中年,再到老年。
恰恰相反,正如后来法国哲学家德勒兹所总结的那样:到头来,人们在抵达人生终点时才会发现,幼时的记忆和生命体验早已编织了一张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命运之网,我们总会发现自己身处其中时“童年、青少年、老年的成熟期会同时涌现”,其中,童年期的体验尤为重要,婴儿时期的情绪和生命体验,几乎会在生命中的任何一个时段无症候地瞬间迸发出来。
按照莫里斯在《亲密行为》一书中的提法,今天生活在大都市生活的人们早就病了,而且病得还不轻。其中的一个显著症候,就是亲密行为的消失。
《亲密行为:“裸猿三部曲”之三》
[英] 德斯蒙德·莫利斯 /著
何道宽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21年3月
以爱情饥渴症为例,在一种人群日益拥挤、人情味却越来越冷漠的社会环境中,人们感到孤独,同时却越来越不敢走进一种与他人发展而成的亲密关系中去了(包括从恋爱、结婚,到共同哺育孩子)。
社会学家和情感问题专家都在质疑:“现代人的爱情究竟怎么了?”哲学家也许会说,爱情本来就是不存在的幻想,根本就经不起聚光灯下的细究;研究社会问题的学者会说,人们恐婚恐恋恐育的本质,恐怕是因为这一切所付出的经济成本和其他隐形社会成本实在太高了。
在动物学家莫里斯看来,所有这些都不是人类亲密行为面临危机的症结所在,如果纯粹以动物行为学的科学眼光来烛照人类关系的行为变异,你会发现,其实人类的行为变化模式,和目前地球上的其他任何一种生物进化并没有根本性的区别,其中最典型的特征,就是以身体接触所代表的亲密行为。
“触摸是一切感觉之母,是基础的基础”。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不知不觉之间,人类之间的触摸行为变得越来越稀少,人心感到越来越疏远,人们在放弃身体接触的同时,感情上的疏远就成了顺理成章之事。就像莫里斯所警醒的:“现代都市人仿佛身披情感的盔甲,天鹅绒般的手却戴着铁手套,他们觉得身陷困境,即使最亲近的伴侣也非常疏远”。
是我们人类数百万年来的进化出了问题吗?还是我们的文明之花上早已结出了毒瘤?且让我们跟随莫里斯作为一名动物学家的客观描摹和细致观察,看看人类的亲密行为是变得如何越来越稀少、以至于走到了今天的这般地步。
永远的回望:婴儿初体验
先让我们回到生命的原点。
莫里斯把一个人从出生到坟墓分成了三个阶段:第一婴儿期、第二婴儿期和第三婴儿期,简言之,人类从出生到死亡,无一不是不断回归婴儿而又不可得的悲剧式命运。
《批评与临床》
[法] 吉尔·德勒兹 /著
刘云虹 曹丹红 /译
守望者 | 南京大学出版社
2022年6月
想象一下你最早在母亲子宫里的状态。那时,你还没学会说话,既不能看,也不能闻,更不可能通过说话写字来表达。胎儿泡在温暖的羊水里,子宫也轻柔地拥抱着胎儿。母亲子宫里的触摸、挤压和移动,是促进胎儿神经系统发育的讯息输入方式,除此之外,母亲均匀的呼吸、有节律的行走,都是婴儿最温暖的记忆。
母亲分娩前三个月,胎儿最先发展出了听力,这时噪音会引发胎动,而母亲每分钟的72次心跳,是宝宝感到最安全的生命信号;分娩时婴儿和母体第一次分离,往往伴随着新生儿无可依傍的惊恐呼叫,离开子宫半小时后,婴儿就迫不及待地要求大人补偿他/她离开子宫安乐窝后的损失——拥抱。这时,来自母亲的拥抱、晃动、凝视和微笑,无一不是在模拟和再造婴儿在母体中的感受。
动物学家做过一个有趣的实验,让婴儿贴近妈妈的心脏,这时录音设备如果播放的是类似母亲的正确速率的心跳,婴儿就能很快镇静下来;相反,如果将录音中的心跳速度调至每分钟100下——这是母亲正常走路的速度,对婴儿来说,马上就失去了镇静效果。
儿童早年和母亲的身体接触的丰富性和强弱程度,大体影响了这个孩子未来的幸福指数。就像国内知名作家麦家所说的,一个孩子如果童年感受不到快乐,大概这一辈子也不会感受到什么叫做快乐。与母亲最重要的身体接触,同样也是如此,如果一个人婴儿时期无法得到来自母亲的亲密的身体接触,大约这一辈子也很难再有机会和他人发展出亲密关系来,包括在成年之后。
拥抱、摇晃、轻拍、爱抚、微笑、亲吻、摩挲、清洗、喂奶、呢喃细语……所有这些来自母亲身体的亲密行为,几乎构建了一个人未来幸福最重要的生理基础和精神体验。因为按照莫里斯的说法,每个人的行为模式,都只不过是对这种幸福体验的模仿、渴慕和回归而已。
本质上而言,每个人成长的体验,都是逐渐和母亲身体相分离的痛苦过程,这一痛苦过程中的每个阶段,都是以驱逐母亲的身体来作为一种自我惩罚,以接受社会规训的重要手段来加以实施的。
幼儿1岁开始学习独立行走,母亲和婴儿之间的面部信息接触,开始逐渐取代了身体接触;3岁后的语言接触,代替了身体接触;再往后是泰迪熊、遥控小汽车等等,这些玩具充当了母亲身体的替代品;到了青少年时期,和父母的打闹则是一种另类身体接触方式;青春期之后,孩子强大的隐私保护意识崛起,父母则以“整理衣服”这样的伪装,来实现对孩子身体的触碰,这时算是第一婴儿期的尾声。
青春期的离家出走模式,开启了成人的第二期婴儿阶段。当家庭的子宫就像当年母亲的子宫再一次被无情剥离之后,离开原生家庭、建立新的家庭模式的年轻人,更像是在开启新的第二次婴儿期行为模式——接下来他们会用“宝宝”来相互称呼彼此的恋人,会和恋人发展出一种类似母亲婴儿般的亲密关系,或者像婴儿那样对恋人说“抱紧我”而且“永远不要离开我”。
从热恋到进入稳定的家庭成员关系,恋人们在短暂重温婴儿时期所有的亲密关系的同时,有时也会感受到“罗网”正在布下,一旦这种亲密关系威胁到了各自的独立性,恋人们又会再一次重复青春期的身体分离原则,从“放下我”到“别管我”,再到“离开我”,离婚的状态很像第二轮青春期,而如果离开旧日恋人,再次投入到一种新的亲密关系中,那就意味着婴儿期亲密行为的再次上演。
一些幸运儿也可能不会再经历痛苦的第二轮青春期,他们会利用新的性亲密关系和共同养育子女,来延长这个婴儿期,而得以维持这一配偶关系,直到第三轮婴儿期——老年期的到来。也有学者认为,老年期最后一轮的亲密行为几乎不存在,因为它太过短暂了。
一个人老态龙钟、孤立无助的时期,往往是最渴慕亲密行为的时候,也是最难建立亲密关系的时候。但至少我们每个人的终局都还不算太坏——当你最终“舒舒服服”地躺在棺材里,棺木里填充着柔软而舒服的东西,仿佛就像一个童年的摇篮,只是环境稍有改变,“我们从摇篮的摇荡环境,走到泥石封堵的固着环境”。这是一种多么大的讽刺和痛苦的领悟!
接下来,莫里斯对于成年人世界里各种伴随强烈情感体验的身体行为和变态身体行为的考察和辨析,雄辩地证明了这一点:从子宫到墓园,人类在不同状态下渴望发展的每一种亲密关系,本质上都是梦想着一种母婴关系的延续而已,无论这种梦想如何颠倒流离或者不合时宜,它似乎都是我们须臾不离的身体接触需要而产生的痛苦抑或幸福的根源。
危机的出现:回不去的巨婴
心理学家弗洛伊德、动物学家莫里斯和哲学家德勒兹对于现代文明的考察,无一例外地揭示了一条残酷的文明法则:现代文明的危机,恰恰源于对于身体的惩罚和驱离,以及身体对于现代文明的压制所表现出的不满及其反抗。
莫里斯的研究发现,人类身体的进化史也证明了这一点。就本质而言,在社会交往中,人们会基于每种不同的具体社会场景,由大脑迅速计算并执行一种身体如何与他人进行互动的特定方式和程序。对于眼前出现的陌生人,人脑会根据对方的身材、高矮、肤色、声音、气味、体姿、动作、表情和语言等复杂的社会信号,做出一种闪电式判断:下一步是进行身体接触呢?还是不接触?
《超越弗洛伊德:从个体到社会的精神分析》
[美]艾里希·弗洛姆 /著
张韬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23年10月
大多数婴儿在出生后5个月内,几乎对任何成人的友好姿态都会做出积极回应,热烈欢迎并接纳任何人的任何亲密行为。婴儿小巧、无助的模样,扁平的面孔,大大的眼睛,短小的肢体,圆润的曲线,灿烂的笑容和惊恐夸张的哭闹声,都是有意识的进化结果,对于全世界而言,人类的婴儿状态,本身就是一个对亲密行为的巨大邀请。
婴儿从出生后第六个月到1岁,开始有意识地辨别母亲,逐渐区分地对待不同人的身体接触,1岁后已经能完全认识母亲,并开始拒绝接受陌生人的亲密行为(包括拥抱)了。
成人在社会化之后,对于亲密行为的渴慕,只能以各种乔装打扮的形式,巧妙曲折地表达出来。我们生病或者遭遇意外时发出的求助信号,和陌生人初次见面时握手所附带的面部表情,都旨在激发一种类似婴儿的假性父母回应,这是一种隐秘而深藏的表达,也是对于亲密行为的另一种最基本的邀请模式。
莫里斯还以最强烈的亲密行为——性吸引信号的表达为例,来一一辨认人类身体的每一种细微进化,他们是如何吸引、渴慕和满足人类身体对于亲密行为的需求的。
从胯间性器官区域的有意遮蔽和格外炫耀,到裸露夸张的红色嘴唇;从袒露的作为情色装置的肚脐眼,到更翘起、更肥硕、更加凸出的臀部曲线,再到瘦小玲珑可以用手把玩的“三寸金莲”;从风情万种的东方肚皮舞女、挥汗如雨的健身房八块腹肌男,到纤腰丰乳的女性理想形象;从光滑水润的肌肤,到男女或方正或圆润的肩部装饰;
从男女或宽大或圆润的下巴,到泛着红晕、带着强有力邀请亲密行为信号的热情面颊;从水汪汪的带着假长睫毛的眼睛,到精心修饰的条形稀疏眉毛线;从或端庄或可爱的脸部,到黑亮飘逸的头发,这些由人体组成的纯生物学信号或者经过精心修饰的文化信号,无一不在热烈吸引或者有意排斥亲密行为,它们要么是明白无误地发出进一步试图发展亲密行为的邀请,要么会发出敌视信号以排斥周围的人。
在考察两性行为这一最亲密的关系建构模式中,莫里斯把人类的求爱过程分解成12个阶段,从相遇到结合,它们分别是:一、眼对身阶段;二、眼对眼阶段;三、话对话阶段;四、手对手阶段;五、臂搭肩阶段;六、臂挽腰阶段;七、嘴对嘴阶段;八、手对头阶段;九、手对身阶段;十、嘴对乳房阶段;十一、手对生殖器阶段;十二、生殖器对生殖器阶段。
在这12个典型的身体分阶段接触过程中,人类的求爱模式和其他动物的求偶模式并没有根本性的差异,唯一的区别是,人类的两性行为可能会大大压缩中间的某一或者几个过程,更容易跳过其中的某几个阶段,或者在某一个阶段更加精致化,而行为模式也会更加多样化。
最根本的一点是,热恋中的恋人们身体的接触方式,恰恰是一种向婴儿回归的逆转过程,即从身体的浅层次初接触开始,直到最后完全“婴儿化”——在12种亲密关系的最后一种形态中,恋人之间的关系,不仅回到婴儿后首次再现的赤裸裸状态,而且连身体最隐秘的部位也会体会到最亲热的触摸。
这时,不仅动作在时间中倒流,声音也在随之倒流——词语变得不再重要,而是更加温柔的语调。共享安全感的暖流,就像母亲子宫里的羊水一样,再次紧紧地把爱人包裹在一起。恋爱中的男女常常流露出孩子一般的天真和满足表情,请记住,那是一种极类似婴儿般满足时的纯粹表情。
和两性亲密关系相比,成年人的社交亲密关系中则充满了更多程式化的社会化表演装置。除了最常见的握手、拍手、拍打、挥手之外,莫里斯还特意区分了7种不同的身体接触模式:完全的拥抱;搂肩式拥抱;手搭肩;手臂挽手臂;手拉手;头部接触;亲吻。其中一个显著的趋势是,文明社会早已经为我们编织了贴合自身的紧身衣,在公共场合,人们的身体亲密接触越来越少、愈加疏远了。
而在一些特殊的亲密行为(包括替代性亲密行为、恋物性亲密行为和自我亲密行为)中,人们会看到更多的文明社会带来的压抑及其不满之后的表达,例如,当人们越来越害怕亲密关系时,开始转向了“二手时间”的行为模式——即花费大量时间观看电影电视和流行歌曲中无穷无尽的卿卿我我,贪婪欣赏专业演员的种种放纵触摸和拥抱,或者阅读小说杂志中绘声绘色的身体表演,以获得一种代偿性满足。
如果说一个人偶尔生点小病,可以借机重新回到被妈妈一样细心呵护的“婴儿状态”的话,那么,今天人们对于亲密的身体接触行为的渴慕,业已通过职业化的正规包装,得到了一种伪装的满足,这些专业的身体触摸者,有一份长长的名单:医生、护士、按摩师、体操教练、健身教练、理发师、缝纫师、修指甲师、美容师、化妆师、擦鞋匠、卖鞋的售货员……甚至还包括了演员和舞者。
从都市人喜欢饲养抚摸阿猫阿狗、抽烟成瘾这样的恋物性亲密行为,再到类似手淫这样的自我亲密行为,莫里斯认为,人类寻求亲密关系的满足,根源于幼儿时期和母亲的亲密接触,从那时开始,无论是在成人世界中寻求立足,还是通过与恋人缔结一种新的亲密关系,在生命中的一个阶段,人们如果享受不到亲密关系,就会很难应对外部生活的压力,也无法享受到生命的真正乐趣。
作为一种社会动物,人类如果从婴儿期开始就无法找到一种真正的亲密关系,后天又不能发展出爱的能力(包括了爱与被爱),那么他就只能给自己再一次披上坚硬而沉重的铠甲,重新披挂上阵,在一个严酷而又冷漠的外部世界里,做一个堂吉诃德式的孤独骑士,生于冷漠,也死于冷漠。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观书评 (ID:jingguanshuping),作者:马向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