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法定的退休年龄,男性是60岁,女性是50或55岁。似乎以此为节点,他们终于可以颐养天年,安度余生。然而命运不会按照先苦后甜来设置人生剧情,生活的压力也不会因为年老而减少,这两年,“退休后再就业”成为许多低龄老人的常态。
57岁的张巧丽也在退休两年后,为了补上丈夫的千万负债,来到女儿所在的二线城市,再一次投身残酷的就业市场。受制于年龄和有限的文化程度,她要不直接被工作拒之门外,要不只能忍受高强度低薪的待遇。
在找工作的路上,女儿是张巧丽唯一的战友。因为想要替母亲分担压力,36岁的陈颖在当了两年全职主妇后,也决定重返职场。这一次她发现,妈妈的求职困境同时也是她的困境,女性的处境从来不是孤立的。
一位57岁的大龄女工,要怎样才能过上老有所依的生活?
今年五月,在到杭州的第六天,张巧丽吃过午饭,又一次瞒着大女儿陈颖,骑着电瓶车出了门。
她想找一份工作,并对此信心满满:自己有手有脚,勤劳能干,一定能找到。只是她的记忆还停留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以为找工作得去职业介绍所。三天前的早上,她也是抱着这样的想法,骑车走过那些女儿带她熟悉过的地方,一直找到下午,都没有看到介绍所。她不甘心,这次走远了些,骑到了之前没有去过的地方。
结果介绍所没找到,还迷了路。她拿出智能手机,给陈颖打微信电话,这是她除了刷短视频和听广播之外,学会的第三个操作。在陈颖的视频指路下,她才顺利回了家。到家后,张巧丽还在抱怨没有找到介绍所,不知该去哪找工作。她没有想到,介绍所早已不存在了。
这往往也是低龄老人们找工路上的第一道坎:她不识字,更不懂互联网,没有能够获知招聘信息的渠道,工作从一开始就把她拒之门外。
陈颖无奈接过了重任。从妈妈迷路的那天起,她一出门就会留意街上的招聘广告,又在手机上下载了3个求职软件,有空就帮妈妈浏览招聘信息。
考虑到妈妈记性不好,又看不懂路牌,为防止再次迷路,陈颖把工作地点距离家不能超过十分钟车程设为首要条件。其次是强度,妈妈有风湿病和腰椎盘突出,干不了重活。
那么,这样一位57岁,不认字,有基础病的大龄女性,能在二线城市找到怎样的工作?
无非就是保姆阿姨、饭馆服务员和保洁。陈颖每天翻来覆去地看,符合条件的岗位不过也就10来个,陈颖挨个私信了一遍招聘主管,回复者寥寥。
陈颖帮妈妈求职时,最常收到的回复便是“年纪太大”
有天陈颖注意到附近的家政公司在招保姆,随口和妈妈提了一嘴。那天中午,张巧丽趁陈颖午睡时出门,独自找到了家政公司。还没开口聊几句,对方先问了年龄。得知张巧丽57岁,就说她年龄太大不太符合要求,他们更倾向招55岁以下的,最好不要超过50岁。
后来陈颖再在网上找招聘保姆的信息,发觉年龄要求大多标注成了40岁左右。这下,张巧丽连面试的资格也没有,只能放弃当保姆的想法。
至于小区楼下的饭店服务员,张巧丽原本对它饱含期待,自己早些年和丈夫开过饭馆,也算有经验。应聘当天早上,她兴高采烈地去了,但中午11点就垂头丧气地回了家。客人点了烤鱼,可她看不懂菜单上的字,不知要如何推荐搭配的菜品。张巧丽不想给老板造成困扰,自己主动离开了。
最后就只剩下保洁,这是陈颖最不愿意让妈妈去做的工作。在杭州市场上,保洁的待遇和强度大差不差:工资四千左右,一天工作时长将近十个小时,全年无休。
张巧丽正在一家口腔医院做保洁
给予张巧丽面试机会的保洁岗位共有6家。第一家是医院实验室的保洁,写在招聘启示上的,是工作时间早上七点半到下午五点,月工资四千。然而等陈颖带着张巧丽去面试,对方才告知她们,实际要求的工作时间是早上四点半到下午五点,长达12个半小时。
但无论如何,对方同意让张巧丽试工。在女儿的帮助下,她终于找到了第一份工作。工作的第一天,张巧丽五点半一回家,就累得倒头大睡。实验室仪器摆的密密麻麻,就像个旧货市场,犄角旮旯都要擦。同时要集中万分的注意力,小心仪器,碰坏一点,就是上亿损失。而张巧丽为了给主管留下好印象,擦干净了所有地方,包括墙壁和地板的缝隙,这耗尽了她的精力。
对应如此高强度、长时间工作的,是约等于无的休息场所。第二天陈颖跟着妈妈去看,保洁没有能坐的地方,唯一能够休息的地方,是开水房角落的地板。
这份工作只持续了两天。实验室的保洁和勤杂工多为夫妻或是熟人,新人去了往往会被交付比较重的体力活。第二天,张巧丽被带教师傅通知要独自负责两千平方区域的保洁工作,回家后她告诉女儿,自己干不下去了。
离开实验室后张巧丽去做重症病房护工,因为长得漂亮,第一天上班就被医院里的老患者打听。七月,她去了口腔医院做保洁,一个月后因为“用桶还是用杯子装水来洗盆”和主管发生争执,主管当着一整个大厅人的面吼她,她觉得自尊心上过不去,一气之下辞了职。
又辗转了宝马4s店和一家青旅,现在她终于暂时稳定下来,在一家酒店当保洁。对于这份工作,她最满意的是下午四点半前就能下班,这样她正好可以去接放学的外孙。
张巧丽每月有2000元的退休金,足够自己的日常开销,她之所以如此急切地想要找到一份工作,最主要的原因是丈夫做生意欠下的千万负债。张巧丽每每想到这儿都急得团团转,每月本金连利息需要还款13万,光靠自己两千元退休金,不过杯水车薪。
而在女儿陈颖的回忆里,命运似乎早有伏笔,母亲从和父亲结婚的那一天起,就开始了飘零的一生。
结婚前,张巧丽在温州的一个小镇上卖拉链和纽扣,父亲则是电厂的员工。一次父亲去找张巧丽买纽扣,两人由此相识。
结婚后,张巧丽搁置了自己的生意,在家当全职主妇。但好景不长,婚后的第三年,日渐衰退的效益让电厂开始裁人,陈颖的妹妹出生后,电厂以超生为由裁掉了父亲。
他们把陈颖和妹妹托养在奶奶家,温州的一座小岛上,便离开家乡去了北方打拼。此后几年,陈颖只能长辈的口中拼凑出他们的轨迹:父亲下岗后,母亲没有重启自己的纽扣生意,只是一路跟着父亲,到兰州卖过旅游鞋、去包头挖过煤、开过理发店和按摩院……但最后都以失败告终,钱没有赚到,背了一身的债。
直到陈颖上高一时,父母在姑姑的帮助下,回到温州租了一个门面开饭馆,接来了她和妹妹。虽然四口人只能挤在饭店二层的10平方小阁楼,地板上还堆着饭盒、餐具之类的杂货,但一家总算得以团聚。陈颖至今仍记得那年生日,她终于能和妈妈还有妹妹一起过了,妈妈烧了西红柿鸡蛋汤,唯一的遗憾是爸爸出门应酬没有回来。
饭馆的生意日渐红火,他们还清了之前的债,又买了房子,还有一笔不少的积蓄。没过多久,饭店门前修路,食客越来越少,经营不下去了。
不甘于此的父亲又开了拉链厂、进出口公司。2015年,电商直播兴起,做生意频繁失败的父亲决定赶风头,到杭州做外贸,搞直播。
变故到来的那一天,是陈颖收到父亲的电话,兴许是窟窿捅得太大,父亲告诉了她过去从没说过的实情:他的欠款已经多达一千万,为了拆东墙补西墙,在网上借了贷,需要她和丈夫做担保。
担保人一列,同时也有张巧丽。陈颖后来才知道,父亲过去借的很多笔借款,其实都需要夫妻双方共同签字。
张巧丽学历不高,只读到小学二年级就没有再读书。而父亲在爷爷奶奶的供养下读到大专,电厂的工作在当时也被看作“铁饭碗”。表面上,所有人都觉得张巧丽是嫁给了比自己有文化、有稳定工作的人。在丈夫创业屡次失败后,张巧丽尝试过阻止他,但对方每次只会说,“你不懂,你又不识字,怎么知道我要做什么”。
陈颖猜测,“可能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形成了我妈在我爸面前的自卑,她才这么听他话。”
张巧丽外出游玩时的留影
父亲创业失败的代价,往往要一家人一起偿还。在这一千万里,还有陈颖妹妹婆家的五百万。最近五年,亲家的催债电话在每年年底准时打来,也不再允许陈颖妹妹参与任何和金钱相关的家庭决策。
当亲家变成债主,最不好受的依然是张巧丽。21年张巧丽去了二女儿家带孩子,亲家母每天都会来,但人们默认欠钱的人要做的更多,于是家务和三餐都是她在准备。
她的失眠一天比一天严重,睡不着的时候,只靠听广播度过长夜。等快天亮,她才有了睡意,但睡到七点钟,她又要再起床为家里人准备早餐。被二女儿发现后,买了褪黑素和助眠的药给她,作用不大。
最后,二女儿只能给张巧丽买了到杭州的票,她希望让妈妈到姐姐家去,这样起码不会每天看到债主。但到了陈颖家,没有工作,张巧丽还是睡不着。
有时陈颖会赌气地说,“我们家的所有女人都被我爸害惨了。”她回想母亲是否有过怀疑和放弃这段婚姻的念头,想起在上高中时,妈妈曾问过她和妹妹,如果自己和父亲离婚了,她们会怎么办。尽管陈颖和妹妹都表示支持,但张巧丽最终没有作出这个决定。
在陈颖的印象里,妈妈一直都是一个坚韧能干的女人。
家里开饭馆时,妈妈热情大方地招呼着客人,招待、洗菜、上菜、收拾清理,一个人也能应付自如。家里的灯管坏了,妈妈就拆开灯管,把短路的铜丝接到一起,用黑胶带密密地缠几圈,放进灯管里,安回到墙顶。下水道堵了,也是妈妈拿着长长的工具,探到管道里疏通。
但找工作的这短短五个月来,张巧丽的心性已经被磨平了不少。因为一直被拒绝,张巧丽到后面再面试,不管面试什么工作,都不敢讨价还价。过去那个雷厉风行的老板娘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对面试官点头哈腰的老妇人。
年轻时,张巧丽在村里出了名的漂亮。她过的很节俭,唯一的爱好就是打扮自己,爱穿花裙子,她曾有一整个衣柜的花裙子。但在当保洁后,她再也没有穿过裙子了。
张巧丽一直很喜欢穿花裙子
这段时间,陈颖帮妈妈递简历、陪同面试,第一次这样深度地参与进母亲的人生,两人的关系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她有时觉得妈妈变成了一个小孩。张巧丽的视力和记忆力越来越差,去医院实验室上班的第二天,她六点半出门,但又迷了路。后来每换一份工作,陈颖都要带妈妈熟悉新工作单位的路线,告诉她要在哪个路口拐弯,防止她再迷路。
有时又能感受到,妈妈总归是妈妈。来杭州的这几个月,张巧丽找到了物价便宜、蔬菜又新鲜的市场,骑车过去只需要十分钟。她买五六十块一斤的上等牛肉做给孙子吃,五十多块,正好是她一件衣服的价格。
在捕鱼季,陈颖天天馋螃蟹,张巧丽听到后就去了菜市场,兴奋地拎回来两只刚死的螃蟹,样色新鲜,价格还便宜,但她每天去上班,午饭通常是馒头就水。
张巧丽正在带陈颖和陈颖妹妹的孩子
2021年时,陈颖已经在银行做到了营业经理,年薪20万。但她当时对工作产生了倦怠,选择辞职回家照顾孩子。两年后,她看着母亲节衣缩食地过日子,觉得光节流不是办法,决定和母亲一起找工作。
张巧丽频繁被拒绝的理由,多是“年龄超过55岁”和“不识字”。可是如果她再年轻21岁,受过教育,有本科学历,情况就会好转吗?
半个月前,陈颖迎来了人生的36岁。在这之前的几个月里,她先是投了各类行政岗,但都以没有相关经验被拒绝。之后她投遍了杭州所有的银行,简历全都石沉大海,极少数的拒信里写着:不符合35岁以下的年龄要求。
层层加码的还有工作和家庭如何平衡的问题。面试时,总经理指出她曾有两年空窗期,问她是否会再次放弃事业回到家庭,这一次,陈颖和对方保证,会以工作为重,她会一直干到退休。
只有两家银行给了她面试机会,其中一家在简历转到分行时因为年龄要求被卡,另一家,是她曾待了十一年的老东家,岗位是最基础的银行柜员。
仅仅中断两年,她便被打回最初的起点。和她同一批入职的柜员现在已经升成正科级,这是主管的最高职级,而她需要从柜员做起,薪资待遇只有原来的一半。按现在的考核标准,陈颖想再回到两年前属于自己的营业经理岗位,还要十五年,而那时她已经到了退休年龄。
就业市场对不同年龄段的女性,是相同的严苛和残酷。
最终陈颖选择入职,成为一名基础柜员。张巧丽的保洁工作还在进行,生活看上去稳定了一些。
可陈颖目睹着母亲在结婚后,只过了几年的安稳日子,到了晚年,没来得及规划自己的清闲生活,就被迫外出打工偿还债务。她不敢想象自己未来会是怎样。爸爸还在艰难维持小公司的运转,如果有一天生意爆雷,作为保人的她,工作也会受到影响。
在找不到工作的那段时间里,陈颖甚至有想过,可以和妈妈一起去干保洁。这样除了她老公之外,家里还有两个月收入四千的劳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