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岁的母亲雅美,被指控为虐待3岁女儿真奈并致其死亡的元凶。案件在日本一度引发轰动,媒体报道中,雅美以不负责任、暴力育儿的致命母亲形象出现。
时隔数年后,日本非虚构作家杉山春经多年走访写就的故事中,这位“致命母亲”背后,隐身的父亲、疲倦而无法求助的母亲,正在酝酿可能害死更多孩子的糟糕环境。
忽视致死
3岁女童真奈命丧家中后,日本检方结合调查结果认为她因饥饿而死,指控其父母雅美、智则有直接责任。
案件审判期间,真奈的母亲——21岁的雅美身怀家中的第3个孩子,伴随着感冒和孕吐,她一直精神恍惚。法庭上,面对律师“你没想过杀了真奈,或者抛弃她吗?”的提问,雅美坚称没想过要放弃养育女儿真奈。
这是2000年一起发生在日本名古屋爱知县的真实案件。死前,89厘米高的真奈体重仅5公斤,脸上的肉已经掉了很多,四肢瘦到能看出骨头的形状,腹部深深凹陷,皮肤粗糙、失去张力变得松弛。
她的母亲雅美在法庭上回答提问时称,真奈去世前的饭量为每顿两三块面包和一碗米饭。而她的丈夫智则面对律师询问,一直吞吞吐吐地说自己不记得了。当律师要求他陈述对审判的感受,他回答说:“真奈死了,这虽然不是一件好事,但对今后来说,我想是一次很好的学习,是一次很好的经历。”
这样的法庭表现,令许多民众对案件内情心有定数。
在日本,杉山春是一名在育儿和亲子关系问题上有丰富写作经验的作家,因为同时也是一名男孩的母亲,她决定探访该起案件的内幕。案件结束后,她经过 3 年半走访,多次采访雅美、智则和其他有关人员,收集了大量庭审资料,最终在《育儿放弃》这本书中,详尽还原了所能探知的案件样貌。
走访调查的过程中,杉山春发现,雅美和智则在育儿上存在诸多值得注意的问题。
案发时,雅美21岁,是一名家庭主妇,在家照顾两个孩子。智则是一名机械保养工,下了班对家里的事务基本不管。
独自照顾两个孩子并负担所有家务,让雅美不堪重负。为了管教孩子,她习惯使用暴力。2000 年 4月,雅美去驾校学车,因为无法在外照顾两个孩子,她只带上儿子大地,把将近3岁的女儿真奈独自一人留在家中。半天后,当雅美带着儿子从驾校回来,她发现 3 岁的真奈把抽屉里的东西翻得乱七八糟,还撕坏了一份她珍视的邮购目录。一怒之下,雅美动手打了真奈。这不是雅美第一次对女儿使用暴力。
作为一个21岁已经生育两个孩子的年轻母亲,雅美对照顾孩子缺乏耐心和经验,真奈平时不好好吃饭,雅美时常在饭桌边和女儿争执起来。丈夫智则对家里的事几乎不管不问,下了班就沉浸于游戏世界,照顾孩子的重担几乎全压在雅美头上。
案发前3个多月,也就是那年7月中旬起,真奈开始食欲不振,雅美给她的饭总会剩下一半。因为营养不良,真奈的身体急剧消瘦。8月初,雅美的母亲秀子前来探望,看到真奈消瘦的模样被吓了一跳。雅美告诉母亲,她也很担心真奈,但要等丈夫发了薪水,才能带女儿去医院。
杉山春走访了接诊过真奈的半田医院医生中岛,中岛记得,真奈过来时有些站不稳,身上有长期留存的污垢,来访时,体重9公斤整——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体重平均值约12.5公斤。当时,中岛怀疑孩子患有内分泌失常引起的代谢性疾病,导致发育缓慢。面对这些问诊结果,母亲雅美一直面无表情。“不管我问什么,对方都显得漫不经心。我觉得孩子的病反而是其次的,重点是做母亲的没有在育儿上下功夫。”中岛医生说。
实际上,真奈1岁半时就被发现发育迟缓。雅美曾带她去做体检,医生发现她腿脚发虚,还没具备一些一岁半孩子本应学会的能力,她还没开始牙牙学语、不会上楼梯,饿了也不会主动要吃的。女儿发育迟缓,让雅美备受打击,她感到气愤和羞愧,因为她意识到,无论是家人还是社会层面,孩子发育迟缓的责任会被归咎到母亲身上。
两岁的时候,真奈把粪便蹭在了榻榻米上。雅美尽可能地为她勤换纸尿裤,教她上厕所,却没有明显成效。除了对真奈怒吼、打骂,雅美凭借单薄的生活经验,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都和她发了那么多次火,为什么她就是不明白呢?”雅美一度陷入绝望,自卑并逐渐自暴自弃。
“大概我就是从那时开始,渐渐没了育儿的心气,对真奈的爱也一点点变少了吧。”后来雅美在法庭上回忆这一幕说。
后来,真奈一度被接到奶奶聪子家中照顾了一段时间。在奶奶家里,聪子经常和真奈一起看绘本,教她说话,看到花就对她说“真可爱呀”,吃饭时对她说“好好吃呀”,真奈撞到东西时会对她说“好痛”。真奈渐渐地学会了说话,也有了自己穿脱毛衣、裤子、鞋子的意识。
那段时间,雅美没有联系过祖孙二人。她不想和婆婆说话。直到后来,聪子因有事外出,把真奈送回了父母身边,雅美重新接过了照顾真奈的责任。真奈回家后,雅美越发觉得她不顺眼,她认为女儿变得和婆婆一样,爱撒娇、很任性。聪子爱抽烟,雅美在真奈身上闻到残留的烟味,更加不悦。雅美憎恨女儿身上有婆婆的影子,变得更加讨厌女儿。
这位年轻的母亲,还因为爱购物背负了一身债务。有一次,雅美和丈夫智则爆发激烈争吵,因为名古屋地方法院联系雅美,催缴信用卡欠款。雅美害怕,找智则商量,智则却对她说:“我不管,留的是你的名字,你去就好了。”雅美向丈夫发难,说他经常和前辈喝酒、钓鱼,自己却总要在家,这样不公平。她给儿时的玩伴写信时,内容充斥着对老公不参与育儿、不帮忙做家务的愤怒,并隐隐透露出自杀的念头。
生活压力之下,雅美逐渐失去了照料孩子的耐心。有一天,真奈把抽屉里的东西翻得乱七八糟,雅美把她关进一间1.6平米大小的房间,作为对她犯错的惩罚。空间逼仄,真奈除了坐着,只能躺下睡觉。雅美只在吃饭时放真奈出来,给她的饭量很少,要么给她做一次盖饭,要么给她两块长条面包和牛奶。
真奈3周岁体检时,医院发现,真奈无法做到普通三岁孩童能够做到的一些基本项目。她不会自己脱纸尿裤,也不跟人说话。雅美的第一反应还是感觉丢脸。
那之后,雅美有一次购物回家,发现真奈在浴室穿着衣服弄得一身湿,浴缸里漂着大便。帮真奈洗澡前,她又一次动手打了真奈。洗漱后,又将真奈关进那个小房间。智则下班回家,雅美告诉他女儿在浴缸大便的事,他无动于衷。
那天晚上,真奈在小房间里打翻了刺身酱油,弄脏了地毯,智则才觉得烦躁不安。他对雅美说:要是把真奈放进纸箱里,她是不是就不会乱跑了?
雅美听了,从屋里找来一只纸箱,铺上毛毯,把真奈装进去,放在了家中的冰箱旁边。为了防止真奈用脚踢翻附近的调料瓶,雅美还用绳子捆住她,两三天后才解开了一次。
夫妻俩将个人私愤完全发泄到幼小的女儿身上。真奈的3周岁生日,都是在纸箱里被捆着双手过完的。而雅美每天都带着儿子出门,不出门的时候,她便放着音乐,独自翻看邮购目录,下单想要的东西,有意回避女儿的存在。
某种程度上说,在被装进纸箱之前,真奈就被母亲放弃了。
惨剧一步步酿成。真奈被装进纸箱期间,雅美每天给她两块长条面包,和带着吸管的一马克杯牛奶,真奈因为食欲不振,只能吃下一半面包,喝掉三分之二的牛奶。12月10号的夜里,雅美走到真奈那个小房间,开灯一看,真奈睁着黑漆漆的眼睛,一动不动。
“她死了!”雅美怯生生地、战战兢兢地提高了声音。正要玩游戏的智则来到房间,确认真奈的确死了。
雅美的养成
案件审理的过程中,检察官认为,雅美和智则对幼小的女儿存在杀心,两人形成了共谋关系。案发后,日本各家媒体使用“年轻的恶魔夫妇”“冷血二十一岁夫妻”等标题报道该起案件。作为负责照料真奈日常的母亲,雅美更是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法庭上,雅美不认为真奈的死对她来说无关痛痒。她为自己辩解:“如果希望她死的话,我就不会给她东西吃了。虽然我曾经连续三天不给她吃饭,但我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地去克服对她的恐惧了。我的这些想法,也许常人是难以理解的。”
在《育儿放弃》一书的讲述中,作者杉山春没有一味地指责雅美。通过与雅美保持长时间的交流,杉山春了解到,被困住的雅美,曾经也是被忽视的女儿,背后是整个家庭的病症。
雅美出生于名古屋爱知县,父亲小野俊介在钢铁工厂工作,母亲川口秀子当时是漫画同人杂志编辑部的成员。秀子19岁时生下长子,两年后生雅美时21岁。作为秀子的女儿,雅美18岁生下真奈,母女两代人都在十几岁就做了母亲。
婚后不久,作为丈夫的俊介就展现出不负责任的一面。他几乎每天都要去小钢珠店赌博,一般发下工资的第三天,他就把钱花光了。长子出生时亲哥哥借给夫妻俩的生育费,和公司发的一次性生育金,也被俊介拿去还赌债。雅美的母亲秀子,一度因气愤丈夫的不作为,丢下丈夫和两个孩子离家出走,到九州的一家酒馆工作谋生。
雅美6岁时,母亲秀子回到了名古屋,肚中怀着情人的孩子。回来后她的生活没有变化,丈夫俊介仍沉迷于打小钢珠,对家里的事不闻不问,不同的只有,她生下肚中婴儿后,和丈夫俊介又生了个孩子。
雅美的困窘与不幸,源于父亲沉迷于赌博和母亲出走导致的家庭破裂,他们都缺乏抚养与教育孩子的意愿和能力。糟糕的父母产生的影响,持续贯穿雅美的成长经历。
3年后,秀子再次离家出走,扔下4个孩子。此后,9岁的雅美承担起母亲的责任,开始照顾两个小弟弟。她每天骑自行车接送弟弟往返保育园,母亲偶尔打电话过来询问家里的情况。年少的雅美在家中,反而成为父母一般的角色。
杉山春认为,父母对孩子的照料不够,就相当于“育儿放弃”,是忽视,也是一种虐待行为。代入这一观点,雅美从小就经历着父母的虐待。
“那时我觉得自己必须永远是个乖孩子,一切都是我一个人做。”雅美说。但是,雅美有心无力。她背负起责任,却从来没见过负责任的父母是如何行事的。因而在照顾两个弟弟期间,她并没学会利索地做饭、收拾屋子等稀松平常的生活技巧。学校指导员家访时,曾亲眼见到雅美家里杂乱无章,吃的是简单的酱油拌饭。这也可以解释,她后来在照顾真奈时为何缺乏一定的经验。
雅美的生活经常饥一顿、饱一顿。参加社团活动,学生们来时都带着便当,雅美的便当永远是面包和果汁。看到朋友们的便当,她总是想:“都是带着爱意的饭菜,真好。”初中一年级时,她学习成绩尚可,也很少缺勤。二年级到三年级期间,她遭受欺凌,开始逃学,成绩单上的评分都是“1”。
后来,雅美在育儿过程中不信任政府机构,也不向有关部门求援,都与她年少被欺凌后,大人的制止无能不无关系。她在给杉山春的信中写道:“在我看来,所谓的老师就算学生遭遇了欺凌也几乎发现不了。我觉得就算向他们求救,他们也不会警觉。”
初中毕业后,雅美在紧邻故乡的半田市某纺织工厂就职,住在员工宿舍,她一面工作一面读定时制高中(非全日制高中)。刚工作一个月,她就遭遇一名陌生男人的殴打与强暴。那天雅美脸上顶着一大块瘀青回到家,父亲什么也没说,遭遇强奸后不到一个月,雅美就辞了职,也退了学。
生活把她推向了一个圈子里。退学后雅美开始和异性交往,和好几个男人上过床。她圈子里的女孩们,对待性事都很随意,一个人能有好几位性伙伴,性成为她们与人交往的途径。交际圈的不健康,使她无法交到可以彼此信赖的好友。
智则是雅美上幼儿园时的同班同学,再次见面,雅美觉得他很帅,莫名地对他有好感,于是两人开始交往。智则从小就处于母亲强势的支配下,或许他希望由雅美替代母亲的位置,成为指引他方向的人,然而,雅美同样是个没有自信、无依无靠的人。
母亲聪子把智则看作自己未来的希望。在她眼中,读高中的智则成绩很好,也很听话。当聪子知道智则正和留着五颜六色奇怪发型、目中无人的雅美交往时,她极力反对:“你要和聪明的女孩交往。”从未反抗过母亲的智则,这一次坚决和母亲对抗,与雅美站在一边。
雅美第一次怀孕,聪子强烈反对她生下孩子。当时智则还在上高中,聪子对雅美说:“周围的人都看着呢,我不想毁掉智则的人生。”雅美不得不把孩子打掉。术后第二个月,雅美再次怀孕,于1997年11月生出真奈。
当时雅美住在婆婆家,几乎承担起家里的所有家务。她一边照料要吃奶的孩子一边做家务,不仅要给丈夫做饭,还要准备公婆甚至小姑子的份儿。智则上初中的妹妹从不帮忙,婆婆偶尔还彻夜在外面寻欢作乐,直到早上才回来。
如何喂养一个婴儿,雅美的人生见闻中,几乎没有可供参照的有效经验。
真奈喝奶时躺在床上,雅美在她脖子周围缠一条毛巾用来固定奶瓶,再把奶嘴放进孩子嘴里。然后,她便坐在床上干自己喜欢的事。对她来说,喂奶时不抱孩子不是不负责任,她的母亲就是这样奶孩子的,想来其他的母亲也是一样。婴儿吃完奶必须抱起来拍背,把嗝拍出来才行,但因为雅美的母亲没有这个习惯,雅美也没有学会。就算真奈的奶瓶空了雅美也不管。于是真奈经常吐奶,弄湿了衣服和脖子四周,最后把脖子都沤烂了,一片红肿,泛着一股臭味。
这位曾经被忽视育儿的年轻女人,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忽视,正在等同于虐待。
与孩子玩游戏,夫妻两人也没轻没重。有一天,两人拽着女儿的双脚,倒立着摇晃她,导致她大脑出血,几乎失去意识,最后直接住进半田医院的ICU。这次事故导致真奈出现了急性硬膜下血肿,还有轻微的脑组织挫伤。
在当时的日本,当父母的解释无法说明儿童的病情时,医院有必要仔细观察孩子是否受到虐待。若孩子出现硬膜下血肿,则更应当予以高度重视。可惜,半田医院的医生对虐待警惕性并不高。真奈的案件发生之后,爱知县才立即借《儿童虐待防止法》的推行,面向医生发放“虐待防止手册”。
无法疏解的母职压力,正在酝酿苦果
母职倦怠引发的婴幼儿生存危机,正在全球范围内出现。
关于虐童,美国健康与公共事业部从2004年开始,每年发布一份大数据调查,数据显示:美国超过80%的儿童虐待案例,实施者其实是孩子的父母。和父亲相比,通常家庭里的主要施虐者是母亲。
今年3月,江苏南通一位年仅5岁男孩小宣,被亲生母亲虐待失去了双腿。小宣的父母于2019年离婚,而后其父亲去外地打工,小宣跟着妈妈一起生活。2023年1月,小宣父亲在外地接到电话,得知小宣病了。
父亲赶回家,发现小宣病怏怏的,脚趾发黑,他带儿子去医院检查,查出孩子轻微脑出血。小宣还告诉父亲:妈妈对他不好,经常不给他吃东西,还试过用热水烫他的头,还要他站在冰水里。最终小宣因为“双足坏疽”,进行了双侧小腿截断手术。
无论是西方社会还是东方社会,母亲都是承担育儿责任的主要家庭成员,因而更容易产生倦怠心理。
儿童虐待背后,是母职倦怠危机。
2019年日本热播影视剧《坡道上的家》讲述了发生在日本母职倦怠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里沙子是一位专心在家育儿的主妇,每天为了照顾女儿头痛不已,丈夫阳一郎下班后会稍微帮忙,但育儿的疲倦和旁人的意见,让里沙子日渐失去信心。后来她被选为候补的国民参审员,她无法拒绝这个职位,她每天将女儿送去婆家,再至法庭聆讯。
图 | 日剧《坡道上的家》剧照
旁听一位年轻妈妈将女儿溺毙的虐童案时,里沙子透过这位母亲的人生,看到了自己人生的局限性,原来之前她眼中的幸福生活,都变得经不起推敲。在外人眼里,她的生活符合传统,符合社会对女性的角色定位。就连她的母亲也觉得女儿很幸福,至少比自己幸福。确实,里沙子有一个可爱的女儿和体贴的丈夫。可她唯独没有自己。
作家郝景芳曾评价这部日剧的原著小说:“现代社会往往鼓励母亲、赞扬母亲,却鲜少有人看到并理解女性的孤独和倦怠。家庭内部的日常琐碎而繁复,社会的压力无形而持续,而这些本不该由她们独自背负。”
雅美的儿子大地出生后,作为家庭主妇的她不堪重负。她曾想把女儿真奈送去幼儿园,以减轻自己的负担,却被告知幼儿园只收3岁以上的孩子。当时雅美还欠着债务,为了还债,她必须工作。成天和孩子待在家里,她情绪烦躁,想出门转换一下心情。此外,她也希望幼儿园的集体生活,能让真奈的性格发生转变。
作为母亲应当有怎样的责任,雅美起初并非不清楚。但她曾尽心尽力地照顾真奈。真奈出生三个月时,在一次旅行中从宾馆的床上摔下来,造成脑出血。雅美向医生详细描述了事发经过,细致到告诉医生,孩子倒下的方向,帮助医生诊治判断。
为了治孩子的病,雅美带着真奈频频出入医院,这增加了她不少负担。因为交通费太高,雅美不得不在秋天依旧毒辣的太阳下,骑自行车带真奈往返家中和医院,单程8.5公里。
根据婴幼儿医疗补助制度,孩子的治疗是免费的,治病期间需要的日用品,全靠雅美采买齐全。那年雅美怀上了儿子大地,孕吐得厉害,而真奈两次住院37天里,几乎都是雅美独自照料她。
她的丈夫智则,和她的父亲俊介一样,很少参与照料孩子。平时,雅美照料孩子时睡在简易床上,智则偶尔在病房过夜,雅美就将床铺让给智则,自己在地上铺上浴巾睡。地板硌得身上发痛,怀孕的人吃不消,她却没想过让智则睡在地上。
“丈夫对我来说很重要。所以我不希望在某些地方被他讨厌,有时候就什么都不说。”雅美回忆当时的想法。
雅美在反思自己,而她的丈夫智则认为:“男人在外面工作,挣钱养家。家务活和育儿则是女人的工作,男人没必要帮忙。”直到真奈去世,他都从未质疑过这种价值观。
无论身体还是心理,雅美都在独自承受育儿的付出和代价。因为摇晃过度导致真奈住进ICU那次,雅美吓坏了。当天夜里真奈有了意识,脱离了危险,但还住在ICU。医院要求陪护人员也要穿白大褂、戴口罩。雅美陪在睡着的真奈身边,不住地想起主治医生说的“孩子脑部有出血”,惊惧难安。为了治疗脑部创伤,真奈连着住了两次院,都是雅美一直在照顾。
在雅美育儿的过程中,婆婆聪子和母亲秀子都提供过帮助。但雅美不会主动向她们求援,因为自幼得不到父母稳定的爱,雅美从小到大都不会主动开口向父母求助。
杉山春认为,施虐者是孤独的,他们身边并非真的没有依靠,只是不想让身边的人察觉自身的无力,于是主动切断和周遭的联系、不与他们产生联结,不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软弱。
公开审理的全过程,雅美都坚称自己从未想过害死真奈。法庭上她多次落泪,有一次律师问她此刻的心情,她艰难地挤出回答:“后悔,不甘,悲伤,寂寞和愤怒。”
检察官问:“难道不是因为你没做到你该做的事,真奈才死的吗?”
雅美回答检察官说:“我已经尽我所能了。”
最终检方宣告,雅美和智则的罪名已由涉嫌监护人遗弃致死改为涉嫌杀人,分别判处两名被告7年有期徒刑。判决书中说道:“即使充分考虑到两名被告还年轻,人格尚未成熟,极度缺乏为人父母的自觉,其作案行径仍然是极残忍、极恶劣的。”
宣判后,两人决定放弃上诉。
狱中,雅美在手记中写下了对真奈的歉意:“真奈让我意识到了很多,教会了我很多。真奈在痛苦中孤独地死去了,她承受了太多的情绪,成了牺牲品……我真想赶快去真奈的墓前看看她,对她说一句:对不起,谢谢你。”
2007年5月,杉山春写作期间,造访了真奈去世前的居住地。当日天空碧蓝如洗,爽朗的微风吹拂,她赶上附近幼儿园的闭园时间,一大批孩子和他们的母亲从幼儿园的门口走出来。看着母亲们无忧无虑地站着聊天,孩子们在大人的身旁玩耍,杉山春感到惋惜——雅美之前未能走入这些母亲的圈子,又感慨,真奈如果活着,如今该是一名小学四年级的学生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真实故事计划Pro(ID:jingqitanzhang),作者:吴寻,编辑:温丽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