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可以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被哲学家以赛亚·柏林称为“消极自由”。
当下,世界的边界不断向内坍缩,拒绝成为一种和外力对抗、自我保护的实用技能。年轻人以“我不”的方式和世界周旋,守护自己仅有的一亩三分地,有时也为此支付相应的代价。这种看似消极的做法,实则是为了通向自由。
用拒绝争取舒适生活
为了上班方便,我买了辆代步车。领导知道这件事后,有一次让我去接他上下班几天。公司在城郊,他住市里,离我住所来回五、六十公里。
我觉得领导可能是觉得我好拿捏,才选择了我。因为公司明明有离他家更近开车上班的同事,他若不是挑软柿子捏,没有必要舍近求远。
我赶紧告诉他,我第二天要请假,不方便去接他。婉拒后,领导后来也再没提这个话题。
——小夏
在前司时,有次领导临时叫我去一个饭局。我告诉他我已经准备好了当天要吃的晚饭,领导却非要我一起出席。没有办法,我只能跟从。
到现场后,我才发现我是现场年纪最小、职位最低的人,这让我立刻意识到,领导是让我到现场帮忙倒水、催菜,充当服务员的角色。
我不乐意,而且很生气,觉得领导没有尊重我。为了反抗,我全程装傻充愣,埋头吃饭。渴了,我也不去倒水,因为一倒水就要给整桌人都倒上。
饭局结束后,领导跟我说,我还是太年轻了,经验少。我一边附和敷衍,一边在心里翻白眼。我想拒绝这样的氛围,没多久后,我就提了离职。
——小白杨
或许是我的性格比较好说话,以前时不时就有人向我借钱。有意思的是,来借钱的往往都是些半生不熟的人,可能是前同事,也可能是老同学,或者许久不联络的友人。
最初面对被借钱的时候,我会犹豫,会纠结。一方面,对方的要求不多,只是几百元;另一方面,碍于情面,我找不到合适的说辞,最后经常硬着头皮把钱借出去。
如同我担心的那样,一些借走钱的人再也没回过话,钱与人都石沉大海。因为数额不多,我也没多讨要,但在心里,我总会不由自主、翻来覆去地琢磨:对方为什么会为了这么一点小钱躲着我?是不是每个人得到和心里筹码相应的利益后,就会把朋友抛开?这种胡思乱想不仅让我怀疑自己,甚至会让我对人际交往和所处世界感到失望,让我无法集中精神生活。
次数多了后,我意识到必须彻底改变自己的态度。现在,遇到不熟的人借钱,我都会斩钉截铁地拒绝。如果他再纠缠,我也不多解释,就回一句“抱歉,我们不太熟”。渐渐地,我不再像以前一样,为所谓的人情所困扰。抛掉这些无谓的顾虑后,类似的负面情绪越来越少出现,生活也更加轻松、率性了。
——蝎子
2018年,我在厦门某专科院校学习软件技术。当时,我得到了一个项目助理岗位的实习机会,每周需到岗3天。这个实习含金量高,还能帮我在大二就积攒到工作经验,我不想错过。
我向辅导员说明情况,想外出实习。结果,他驳回了我的请求,还表示会重点关注我,只要我旷课节数达到一定数量,学校就会开除我。
以我的文凭,和学校教给我的有限知识,我知道毕业后,我很难找到好工作。于是,我决定“顶风作案”,冒着旷课和被开除的风险,外出实习。见我如此,辅导员联系了我的父亲,警告他如果我坚持如此会被开除,通过父母向我施压。
没办法,我只好跟公司请假了一段时间,老老实实地出勤了半个月左右,风头过去后,继续逃课实习。
在我们的生活中,说出“我不”时常需要扛住重重压力。不过,回首当初,我觉得那个选择是对的。现在,我在深圳一家中型互联网公司担任管理岗。一路走来,在校的学生经历并没有为我带来多少加分项,反而是这段实习经历让我受益匪浅。
也许辅导员和父母当时的劝阻,也是为我好。但比起他们,我才是更了解当下就业形势的人。坚持“我不”,是基于自身的实际利益出发,自己决策、负责。
——Nolan
图 | 实习公司周围的风景
我从2015年开始被催婚。2018年,父母催婚的强度达到了顶峰,以近乎卖女儿的方式,要求我和陌生人订婚。拒绝父母的安排后,我和家里断了来往,整整两年不回家、不接电话、不回消息,全身心投入工作。还好独立的工作和收入,给了我选择自由的底气。
——云
2014年,因为父亲大量借钱放贷、乱投资、炒股等一系列操作,让我家的生意和经济状况走下坡路,连带着我后来的学业也受到影响。2018年,我从大学退了学。
父亲的贪婪就像漩涡一般,将身边的人都卷入生活的泥潭。从小,我就感受着父亲种种不靠谱的行为,所带来的生活波动和对亲人的伤害。我的奶奶和妈妈虽然来自两个不同的家庭,却在我小时候不约而同地表达出了“活着没有意义”的生命观。然而,家人们却依然愿意放纵、包容父亲,为他的行径买单。因为他毫无节制的投资和挥霍,我们一家人都过得很拮据。刚开始工作时,我每月的花费不超过500,妈妈、奶奶和我都曾因治疗心理疾病服过药。
直到2022年村里拆迁,生活才开始有所好转。当时,为了帮父亲凑够买房需要的100多万拆迁款,我用自己的名义贷款了25万元借给父亲,帮他拿到了3套房子的房本。2024年7月,我的25万元贷款即将到最终还款日期,父亲却提出,等我还完款后,再贷款一次把钱借给他。
我立刻拒绝了这个提议。这不是我第一次拒绝父亲背贷的请求,身边的很多人或许会觉得我无情,连我妈也曾指责我“自私”“只想着自己”,但我知道,自己不能再被他拖入痛苦的阴泥了。这几年,爸爸把爷爷、奶奶的钱都挥霍得差不多了,妈妈名下的贷款也到了极限。家里还有个年幼的妹妹,妈妈只能做些手工活,每月赚一千多来补贴家用。
我常常想,如果房本里有我的一份,我一定会早早卖掉房子,用存款的利息来供养母亲,再拿出一部分钱去留学,再也不会回来。可惜我没有。现在,我要努力工作。我不会像爷爷、奶奶、妈妈他们一样,无尽地负担着父亲的贪心,我要用自己的钱逃离这里,要去更广阔的世界。
——一粒粘米
说不,并不容易
说“不”很难,特别是在大环境都在认同你不认同的事物的时候,人很容易转而怀疑自己。说不并不容易,有时候就是因为需要对抗这种“异口同声”。
我有个朋友,学生时代一直是公认的优等生。上了大学后,他选了很多感兴趣的选修课,学习过程中也确实觉得很有意思。但因为这些课程考核要求比较高,导致他最后绩点分数普通。反观身边一些“聪明”的同学,从一入学就知道绩点的重要性,会跟学长学姐打听,去选那些打分松的课。
他内心看不惯这种功利主义的学习方式。后来临近毕业,他发现一些要考研的同学喜欢凑在老师身边混脸熟、巴结老师,觉得很反感这些行为,因此一直拒绝考研,拒绝被同化。但另一方面,看到这些人最后保研成功,在朋友圈晒成果时,他心里又觉得难受,陷入矛盾。每次和他聊天,听他说起自己的困惑时,都挺唏嘘的。好在,他最后也找到了心仪的工作。或许这种迷茫,也是每个人成长过程中的必经之路吧。
——钰琪
朋友来杭州参加研究生复试,借住在我家。周末复试,朋友希望我全程陪她。但是那时我刚工作不久,还在努力适应。想到难得的周末我要在漫长的等待中度过,一切行动还要以他人的时间为准,我内心十分抗拒。
思虑后,我决定拒绝。我和朋友说,我想休息,不能两天都陪她考试。经过商议,我同意抽出一天时间陪她。
一直以来,我有说“不”的障碍。我习惯了委屈自己讨好别人,害怕别人因为被我拒绝而不开心。之所以下定决心拒绝,是因为我想起此前去朋友的城市时,她让我独自住酒店,也没有陪在我身边。那时候我才意识到,即使在朋友之间,也是可以提出拒绝的。每个人都可以通过拒绝,和对方表达自己真正的想法,商量出双方都可以接受的行事方案。
说出真实想法后,我如释重负。我更加懂得以自我感受为中心。就算对方真的不满,我也不会觉得是我的问题,因为我没有做错什么。
——Jane
图 | 陪朋友复试那天,在校园里逛了逛
说“不”的底气,是必须把人生结果的责任背回自己身上。
大三那年,我的父母反复要求我考公。他们认为,这样我毕业后能有稳定的工作。否则,继续考法学研究生也行,因为这样毕业后能报考的公务员岗位就更多了。
然而,我一心希望毕业后进入喜欢的工作探索自我。最终,我拒绝了父母的期待,选了自己想要的路。
成年人的世界不是不能拒绝别人的安排,而是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那之后,我身上多了一股无形的压力:我觉得我必须证明自己的选择是对的,不考公务员也能取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因此,无论是在工作中遇到的困难,还是在前进过程中感到的迷茫,我都没办法和父母分享。我觉得如果告诉他们这些,他们一定会认为,这证明我不适合走这条路,不如乖乖听话,会更好。
——桑竹
长大就是一个逐渐坚定说“不”的过程。
从小,我就反复告诉母亲,希望她不要擅自进我房间;希望她不要偷看我的日记;希望她不要提前向老师询问我的考试成绩;希望她不要随意翻我的书包。这些微小的抗拒虽然常常以失败告终,但也不能说完全没用,至少,我习得了要坚持说“不”的技能,说了不一定就如愿,但不说一定会更糟。
大学毕业后,工作需要应酬,我每次都会拒绝应酬,专注在自己的本职工作上。为此,我被老板讨厌,甚至被扣上“没有眼力见”“不尊重老板”等等的骂名。在职场上被边缘化许久,我开始自己接单跑业务,为之后能够独立生活做准备。
说“不”的能力,当然很重要。但从我的经验来说,我觉得更重要的是创造出能够支撑自己“说不”的能力和底气。
——树藤
因为奶奶对我爸病态的溺爱,导致他形成了以羞辱他人、看他人痛苦为乐的性格。在我小的时候,他不仅会在言语上侮辱我,还会虚构外界对我的负面评价来打压我。
我爸虚构过的谎言,包括老师说我是智障、发小说我精神有问题,以此来让我相信自己是个非常糟糕的人。因为他的言语霸凌,我自高中时的精神状态出了问题,开始出现幻听,总觉得背后有人在议论我。一直到20多岁,我才发现这一切都是父亲捏造的谎言。
2021年后,我开始切断和家里的联系。今年,我把妈妈的联系方式也拉黑了。对我来说,“不”这个不是靠说的,而是靠行动拒绝和逃离原生家庭,规避更深远的伤害。
——凫凫
说不,是为自己考虑、负责
有一次,老板把本应该由资深工程师负责的软件架构设计,分配到我头上。
为了完成任务,我熬了辛辛苦苦熬了两个夜,却被架构师百般挑剔。起初,我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努力去想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有一次,我看着他阴阳怪气的批注,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那之后,我和老板表示希望退出这个项目。当时,正逢每月的绩效考核,我也担心过,如果说“不”会不会影响我的工作。但是另一面,想到我的乳腺因为这个项目的操劳和受气连续疼了两三天,还只能拿他人一半的工资,就算真被气出结节也没人会为我的健康负责,我还是决定,和老板说“不”。
——奈何
试用期第二个月,我的带教突然要求我,不能比我的上级先下班。虽然有可能失去那份工作,但我还是决定拒绝这一要求。
这是我考虑实际情况做出的决定。首先,那家公司虽然号称“朝九晚六”,但实际上,公司的会议时常开到后半夜。公司不报销加班打车费,上级每天都自己开车上下班。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答应陪上级加班,势必会因为下班时间太晚错过地铁,平添打车费。
其次,我的出勤时间也和上级不一致。我是上午9点准时到岗,而上级每天都是下午1点来上班,晚上9点多才下班,工作时间并不对等。
拒绝之后,我遭遇了职场冷暴力。以前同事早上开会,偶尔会叫我旁听,后来就把我排挤在外。试用期结束前两天,公司把我辞退了。
其实我并非“整顿职场”的性格。之前一些不过分的加班要求,我也有照做。但他们明知公司不报销打车费,却还理直气壮地要求我加班,没有考虑过我的处境。现在想想,这可能是公司对我的服从性测试,目的就是为了试探我的底线。
这种服从性测试,充斥我的试用期。唯有说“不”,方能化解。
之前我的带教还教育我,让我多干几个人的活。他说,自己之所以能升职,就是因为在工资8000元的时候,管三个部门的活,创造了双倍的劳动价值,希望我也能这么做。我表面上答应,实际上觉得离谱。
其实在拒绝带教的请求时,我就想过被辞退的后果。不过我并不后悔。目前,我已经申请了劳动仲裁。学会拒绝,不过是我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罢了。
——勺嘴鹬
图 | 为仲裁准备的申请书
因为不懂拒绝,我一直在工作中生窝囊气。但出于性格原因,再加上现在不好找工作,每次面对甲方提出的不合理的需求,我还是会选择硬着头皮答应下来。一来二去,我不仅长期情绪低落,失去了生活的动力,连身体也出了问题。
后来,我逐渐学会了“消极拒绝”的工作方法。虽然嘴上说着“好的”,却不付诸多余的行动。有次,我又在下午收到了甲方的方案修改需求,不仅修改要求和第一版大相径庭,还要求第二天上班时提交。这意味着,今晚我必须熬夜甚至通宵来完成工作。到了晚上,我实在熬不住了,于是果断选择了睡觉。第二天一早,领导在群里问我,为什么没有发方案。我如实告诉他:对方只给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根本来不及。后来甲方也没说什么,只是让尽快完成。事实证明,工作做不完,天也不会塌下来。
以前,我总是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来完成高强度的工作任务。但这一切不仅没有换来回报,反而被公司视作了理所当然,甚至变本加厉,反过来质疑你为什么不能按时完成任务。虽然现在的我还是不敢直接表达拒绝,但我也不会再以牺牲个人生活为代价,来为超出本职范围的、不合理的工作量工作买单。毕竟,我们只是雇佣关系。
——柳儿
我在公司从事的是人事行政专员岗位。因为部门领导不够强势,我经常被其它部门随意使唤。有次月底,财务总监向我的领导借用我,让我帮忙整理发票。我知道后,明确表达了拒绝,推说手里有工作,且自己不懂财务,出了事没法负责。
领导见我不乐意,劝我“部门间就是要互相帮忙”。我立刻反驳她,没听说跨部门帮忙的,缺人就招。领导看我态度强硬,也不说话了。后来又有业务部门想让我帮忙干活,我照样直截了当地拒绝。有了这两次先例,领导再也不提让我帮忙给其他部门干活的事,其他部门领导也不敢再来找我提要求。
这两年,许多劳动者都在忍气吞声。之前有个应届生入职,因为不懂得拒绝,总是在下班时间回消息。久而久之,领导就经常在休息时间打扰她,而且问的都是一些不着急、不重要的小事。一旦她没有回复,就会被各种电话轰炸。这让我意识到,一个人越不敢表达拒绝,越会遭到别人的欺压,只是在委屈自己,成全他人。其实,当下的大环境虽然就业难,但解聘和再招聘的成本也很大。适当地表达拒绝,是在对外立规矩,也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
——北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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