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道1930》是TBS电视台一档时事分析节目,近日该节目在播出巴以冲突特集时,专门邀请到重信メイ作为评论员、分析巴以紧张局势。
根据节目简介,重信メイ是一名“巴勒斯坦问题研究专家”。在时长4分钟左右的评论中,她深入浅出介绍了中东局势、巴勒斯坦的历史,以及巴勒斯坦悲惨的现状。她将如今冲突中心的加沙地带描述为“没有天花板的露天监狱”。她直言,巴以冲突可以理解为,日本学校里那个每天都饱受霸凌的孩子突然学会反击,而这个孩子却成为众矢之的。
“为什么日本人会说巴勒斯坦不是‘抵抗’而是‘恐怖袭击’呢?然而日本人却说,乌克兰抵抗俄罗斯是很正常的?这是个值得我们深思的问题。”重信メイ此番言论引发轩然大波,而更加引爆舆论的是,她的出身。原来她的妈妈就是“日本赤军”首领重信房子,上世纪70年代令西方国家闻风丧胆的“日本女魔头”。
在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的极力渲染下,日本人历来都认为“日本赤军”就是令日本颜面扫地、影响日本国际地位的“极端恐怖组织”。因此当重信房子的女儿出现在大众媒体上分析巴以冲突时,自然会引发日本人不满,他们直接称重信メイ为“テロリストの娘”(恐怖分子头目之女)。此事也理所当然引起了以色列驻日本大使馆的强烈不满,该名大使神情愤慨指责:“她的妈妈50年前就暗杀以色列人,如今她的女儿却成为电视台的评论员,这是为什么?日本究竟想表达什么?你们是觉得‘暗杀平民’是被允许的吗?”
一些日本人认为,TBS在借重信メイ之口、全程批评以色列,实在是令人无法接受。
而有日本人觉得,祸不及子女。“父母的事应该与本人分开,但是她很明显继承了父母的意识形态。她应该被称为‘巴勒斯坦代言人’,而不是‘巴勒斯坦问题研究专家’。”
然而有日本人直言,就算有恐怖分子头目之女出现在电视节目上也不出奇,因为这就是日本。“哈?恐怖分子头目的女儿?所以呢?在日本这个国家,就连甲级战犯的孙子都能当首相噢,那有什么好稀奇(笑)。”
不过日本人清楚,无论他们争论如何激烈,都不得不承认:如今在日本,对中东局势了如指掌的人,除了重信メイ,就是她妈妈重信房子。重信房子,这个令西方国家心惊胆战的女魔头,却是历代阿拉伯人心中的女武神。
在上世纪70年代,她怀揣着“反美”的革命心愿,从日本远赴中东。不仅亲力亲为,作为志愿者加入巴勒斯坦的解放运动,声援世界上被压迫的人民;还号召众多日本热血青年漂洋过海参与到巴勒斯坦解放斗争中。可惜,她最终却走向了极端的错误道路,为此锒铛入狱二十年。中岛美雪的歌曲《最后的女神》就是写给重信房子,以纪念她跌宕起伏、毁誉参半的传奇历程。(中岛美雪)
1945年9月,重信房子出生于东京都世田谷区。彼时,二战刚结束不久,日本战败。美军占领日本,麦克阿瑟成为日本最高统治者,他对日本进行翻天覆地的改造。重信房子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度过了童年和青春期。她人缘很好,拥有出色的领导力、号召力以及感染力。
她善良而热心肠。从高中开始,她就经常召集一些成绩好的孩子,给附近的小朋友做义务家教。那时,热爱文学的重信房子,希望自己未来能成为一名教师、桃李满天下,过一些平静幸福的日子。然而父亲注定了重信房子这辈子都无法实现这个普通的愿望。重信房子的父亲是一个极右翼分子,思想极端,经常试图向女儿灌输军国主义思想。但是这些思想全都被重信房子一一屏蔽。因为重信房子早已被当时全球掀起的“新左派”运动所影响。
上世纪60年代,“反战反美”浪潮席卷全球。法国五月风暴、南美独立运动…世界各地都刮起革命狂潮,日本也掀起“新左翼运动浪潮”。1960年,时任日本首相岸信介不顾日本民众强烈反对、强行通过《日美安保条约》,导致全日本各地发生声势浩大的抗议活动,学生罢课、工人罢工。“在东京、京都、大阪、冲绳,他们经常上万人聚集起来,手挽手、肩挨肩,群情激愤高呼反美口号。”日本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者大江健三郎是如此描述当时抗议运动的壮观场景。
日本学生、工人游行示威。他们反对战争、反对日本向海外派兵、反对日本军国主义思想,要求平等、自由、和平。最终岸信介下台。深受日本“新左翼活动”影响,重信房子极力反对父亲的极右思想。她反美反帝、抗议逐渐右翼化、军国主义抬头的日本;她甚至反对天皇,希望能团结不同种族,让世界人民彼此和平相处。
考上明治大学后,重信房子积极参与学生运动。她成为了学生领袖,反对大学学费上涨。此外,她十分关心工人问题,逐渐从文学少女变成热衷社会议题的活跃分子。与此同时,池田勇人上台后,提出“重经轻政”的政策,他提出要让日本国民收入翻倍,让日本人好好赚钱、不要闹事。于是在上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日本经济飞速发展。日本人忙着赚钱,没有精力和心情参与社会活动,只剩下一帮大学生继续活跃前线。
1969年,24岁的重信房子与30多位大学生一起在神奈川城之岛成立了“赤军派”组织,她是唯一一位女性核心成员。因父亲影响,曾是温和派的她决定要发起暴力革命,希望能够彻底改变日本、让日本重返和平发展道路。“赤军派”最初主张要与“美帝国主义”进行“环太平洋总决战”。然而在初期,重信房子经常与组织其他男性成员意见相左。因为是女性,她的提议常被无视。“赤军派”成立不久后就遭受重挫。他们计划于1969年11月袭击并占领日本首相官邸。为此,他们组织50多个大学生进行秘密训练,居然提前广而告之,邀请一众媒体在训练场地附近投宿方便后续报道。结果日本警方立即出动250多名警力,包围了“赤军派”,最终有53人被当场逮捕。随后“赤军派”决定要放弃城市、走乡村路线。他们带领剩余成员跑到秋名山进行秘密训练,然而大部分成员无法适应乡村生活,也无心搞革命,居然纷纷谈起恋爱来…
重信房子对此很失望。她是一个行动力很强的人,只要决心要做的事情,就会立即付诸行动。于是她决定去中东,实现革命理想。她认为,在中东建立海外根据地,与巴勒斯坦人民并肩作战,这样才能击中“美帝国主义”的要害,才是革命的出路。于是在1971年2月,25岁的重信房子和几位志同道合的“赤军派”成员利用假身份坐上了从东京飞往贝鲁特的航班,投奔以贝鲁特为据点的“巴勒斯坦解放人民阵线”(PFLP)。彼时,巴勒斯坦的抵抗组织被以色列赶出了巴勒斯坦,他们为了祖国的生死存亡,决定留在黎巴嫩贝鲁特的难民营里坚持武装斗争。与此同时,在日本秋名山的“赤军派”与日本革命左派合并,成为了“联合赤军”,继续在乡间训练、谈恋爱…1972年,为了整顿这些不正之风,“联合赤军”核心成员决定要彻底肃清内部,于是二话不说就展开血腥的自相残杀,在过程中甚至与日本警方发生冲突。“联合赤军”在浅间山庄挟持人质,与警方对峙了十多天。全程都被NHK进行全天候直播。当时日本人在电视上看到这些“联合赤军”居然敢开枪打亲生母亲,实在是大为震撼。(浅间山庄现场)
令日本人更为震惊的是,“联合赤军”被捕后回到现场指认了12具疑似被滥用私刑而致死的成员遗体,这些恐怖的画面都被NHK直播了出来…最终“浅间山庄事件”导致两位上前劝和的警察、一位平民死亡,27名警察受伤。从此,日本人对“联合赤军”彻底失去信心,轰轰烈烈的日本“新左翼运动”也就此落下了帷幕。远在黎巴嫩的重信房子得知同伴在日本自相残杀,大受打击、深感悲痛。于是她发布声明,宣布要与日本的“联合赤军”割席。此次分道扬镳,代表了她脱离日本,彻底投身到巴勒斯坦的解放斗争中。她成立了“日本赤军”,决心要纠正错误,为巴勒斯坦人民走出一条新道路。“世界的斗争,已经化为一体。只要你拿着一张单程票出来,那么我们就会在欧洲、美洲或者亚洲相遇。来吧,和我们一起战斗。”1972年,重信房子写了一篇文章《给战斗的你——来自阿拉伯的邀请信》,很快就在日本疯传。当时很多对日本政府失望的热血日本青年,在看到文章后,纷纷赶赴中东、与重信房子并肩作战。由重信房子领导的“日本赤军”,成员最多时共有200多人,这些成员都是为了支援巴勒斯坦进行反美武装斗争而从世界各地赶来的。
重信房子作为领袖,负责策划、制定、支援行动计划,而后交由其他成员执行。“日本赤军”开始在西方国家发动袭击,他们针对的大都是美国驻外使领馆的外交人员。其中最震惊世界的袭击,是发生于1972年5月30日的“特拉维夫国际机场事件”。根据西方媒体以及以色列官方描述,这是一场由“日本赤军”核心成员——奥平刚士、冈本公三、安田安之发起的无差别袭击,造成无辜24名旅客当场毙命、76人受伤。最终,奥平刚士、安田安之被以色列警方击毙;冈本公三被捕、被判处无期徒刑。(位于以色列的特拉维夫国际机场)
不过根据冈本公三、没有参加行动的队员、重信メイ在书籍《秘密—从巴勒斯坦到樱花之国》中指出,此次袭击并非为“无差别袭击”,目标并非是普通平民,而是以色列机场的管制塔。(被捕的冈本公三)
以色列警方见到三人就开枪,死伤的人都是在双方枪战中无辜受难的。奥平与安田最终都是自杀身亡的。奥平是用手榴弹自尽。安田向以色列警方投掷的手榴弹不小心撞在墙上,落在身前,安田为了不让平民受伤,选择扑在手榴弹上…这一细节后来也被赤军成员、后来成为电影导演的足立正生拍摄为电影《幽闭者》。足立正生正是前首相安倍晋三遇刺案电影《REVOLUTION+1》的导演。
(足立正生与重信房子)
为了报复此次机场事件,以色列对巴勒斯坦进行了多次报复。以色列人将炸弹绑在汽车上,杀害了巴解人民阵线的发言人格桑·卡纳法尼。随后又袭击了他的继任者,夺走其眼睛以及手指。以暴制暴、以血腥对血腥,只会让悲剧不断循环。然而此时的重信房子并未意识到这个问题。在机场事件后,她继续扩大袭击范围。从1974年开始,重信房子屡次带领赤军向西方国家发动袭击。他们劫机、绑架,目标都是西方国家的大使馆,目的都是为了释放在押的赤军成员。受此影响,在以色列监狱中饱受身心摧残的冈本公三于1985年被释放出狱。重信房子屡屡得逞,“日本赤军” 影响力逐日扩大,西方国家谈赤军色变,而日本政府却深感颜面扫地。
更令日本政府五味杂陈的是,偏偏这么一位女魔头,却是阿拉伯人心目中的“女武神”。对于生活在动荡局势的阿拉伯人而言,重信房子一直都是他们的精神领袖,“日本赤军”则是他们永远的好伙伴。“日本赤军是为了我们而拿起武器抗争的同志!虽然我们很穷、没钱也没有地位,但是我们可以竭尽所能去支持、保护他们!”在巴勒斯坦的难民营中,用“日本赤军”成员的名字来命名新生儿,是当时的潮流。(重信房子出狱,支持者手举横幅欢迎)
美国勃然大怒,他们不敢相信日本作为自己的傀儡,居然出了这些大逆不道的叛徒。于是率先将“日本赤军”列为“日本第一个国际恐怖组织”,其他西方国家以及日本也立马跟上。到了1991年,随着苏联解体,世界两极格局瓦解,阿拉伯各国纷纷改变对外政策,尤为注重改善与美国的外交关系。美国一声令下,威逼利诱阿拉伯国家不许再包庇“日本赤军”。因此,“日本赤军”失去了政治庇护以及资金来源,活动范围被压缩、很快就到了停摆阶段。
为此,在中东斗争30年的重信房子着手潜回日本。最终她于2000年11月在大阪被捕,罪名为“杀人未遂”、“非法监禁”,被判处20年有期徒刑。2001年她在狱中,正式宣布“日本赤军”解散。在狱中,重信房子经历了4次开腹手术,切除了9个肿瘤。饱受健康问题的她,其实一直都在反思自身以及“日本赤军”,为自己犯下的罪行忏悔:“我被捕入狱后才明白到自己犯下的错误,就是没有站在人民这边,与人民一起战斗。”(重信房子在狱中写的部分谢罪书)
正如重信房子所言,即便“日本赤军”拥有宏大的理想:要求平等、自由、和平,反对霸权主义。可惜他们的战略和策略却是错误的,企图用暴力打破僵局只会死路一条,因此他们实施方式是泯灭人性的。最终他们与革命理想背道而驰、走上灭亡。2022年5月28日,重信房子刑满释放,她一出狱就在支持者的欢呼鲜花中,向过去受到伤害的无辜之人道歉谢罪:“我们在上世纪70年代持续战斗,不择手段为了实现革命的正义与大业,但是我们没有意识到,这种斗争方式完全将自己放在第一位,却伤害了许多无辜的人。我一直都在狱中反思过去,并将我的道歉、我希望改变日本的愿望,作为我自己今天的新起点。”在一旁搀扶着时年76岁的重信房子,是她的女儿重信メイ。
2001年,在妈妈被捕入狱后,28岁的重信メイ第一次来到日本。因为妈妈决定要让她恢复日本国籍。经由一系列繁复的手续以及DNA鉴定后,出生28年以来都处于无国籍状态、终日隐姓埋名、假装是黎巴嫩女孩、从小就在贝鲁特的巴勒斯坦难民营长大的重信メイ有了全新的合法身份。她精通阿拉伯语、日语、英语、法语等四门语言,是贝鲁特美国大学硕士,后来成为了日本同志社大学博士。她一直从事媒体工作,致力于阿拉伯世界与日本之间的信息传播工作。对于自己的名字,她是这样解释的:“メイ(Mei)这个名字除了是妈妈用以纪念袭击事件、纪念革命、纪念那些牺牲的同志性命之外,我认为这个名字还代表着要尊重、敬畏生命。”
重信メイ继承了妈妈的衣钵,致力于中东和平进程。不过她与妈妈走的是完全不同的道路,她选择更为和平、理性的方式。毫无疑问,重信メイ是如今日本最权威的巴勒斯坦问题分析专家。她经常会受邀去参加讲座,也会在社交平台上向日本人介绍巴以冲突的另一面。“15年来,以色列对加沙地带的巴勒斯坦人犯下了难以形容的战争罪行、非人道待遇以及非法集体暴行。如今已经过去15年了,任何不考虑这个现实而随意评论和分析局势的,都是空洞、不道德、不人道的。”
今年10月7日是第四次中东战争的五十周年,然而就在这一天,新一轮巴以冲突爆发。目前,冲突仍在持续,双方伤亡惨重。重信メイ在这一天发表了自己对巴以冲突的看法,然而日本人却纷纷指责她是“恐怖分子头目之女”。“过去也好,今日也好,我都不是恐怖主义者。与巴勒斯坦的解放斗争相联合,至今都是我的骄傲。”重信房子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恐怖分子”。她直言,自从“911事件”后,美国发动了伊拉克战争,并且屡次以受害者姿态,以反恐的幌子对中东地区发动战争,让中东变成了人间炼狱。美军杀害、折磨平民,制造了无数的战争难民。直到如今,美军的罪行依然烙印在数百万中东平民的身上,然而美军从未为自己犯下的罪行接受任何审判,受难的中东人们依然挣扎在贫苦中。前赤军成员、现电影导演足立正生也暗讽:美国才是最头号的恐怖分子。足立正生曾在其执导的《幽闭者》中,在片名上方添加“テロリスト”(恐怖分子)一词。
对此,日本电影史学家四方田犬彦是这么认为的:“在巴勒斯坦是没有‘テロリスト’这个词的,这个词是当时美国布什政府为了发动战争、用以形容敌对方,指责其滥用无限制的暴力。电影以不点名的暗喻讽刺,揭露了美国才是真正穷凶极恶的恐怖分子。”(遭以色列打击后、加沙地带的现状)
截止10月13日晚为止,本轮巴以冲突已造成双方超3200人死亡、超9600人受伤、逾42.3万人流离失所。中东地区和平的愿景在短期内甚难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