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假一放,小酒一喝,小风一吹,这是许多都市人向往的一种状态,直到它被当做一门生意。
在很多人眼里,“投资白酒”是一种充满功利意味的市场行为,既取巧地利用了酒精的成瘾性,又缺乏社会生产力层面的直接贡献,更直接参与了“酒桌文化”。前两年,人们还发明了“酱香科技”一词,用来嘲讽市场追逐白酒背后的“不思进取”“价值观扭曲”。
但其实在资本市场,“投资白酒”是一个充满技术性挑战的策略,不一定能带来稳定的现金流,也不一定能换来持续向上的增长曲线。甚至与人们的刻板印象恰恰相反,放眼中国创投圈并不算太漫长的发展史,“投资白酒”通常是战略转型的标志物,承载着企业家和投资人们“把故事继续讲下去”的热切期望。
地产界融创、碧桂园、绿地,餐饮界的全聚德、娃哈哈、华润,科技圈的联想、大豪科技,生物医药圈的同仁堂、修正药业、天士力、中恒集团、江中药业,还有农牧业的众兴菌业、史丹利,这些有头有脸的产业大佬,老钱LP们,也都把更多的资本投向了酒,不仅投入资金,更多是把人力物力都投进这个现金流良好的重资产里去了。
一、为啥投酒
首先必须要肯定的是,虽然近两年消费赛道的大基调是“内卷”,但从财务数据上看,白酒作为其中的细分赛道却做到了“共襄盛举”。
例如德勤于2022年发布的《白酒行业:中国白酒企业转型升级之路》报告就显示,截至2022年上半年,国内19家白酒上市公司中有18家保持盈利,其中前五强均实现超百亿元营收。巨量算数发布的《2022年白酒行业数字营销白皮书》也记录了同样的市场盛况,他们的数据显示,截至2022年上半年,中国白酒行业规模以上企业累计完成产品销售收入3436.57亿元,累计增长16.51%。
并且值得一提的是,巨量算数发现,白酒不仅仅做到了“共襄盛举”,更是克服了“下沉危机”。
他们的调研结果显示,在所有的白酒消费者中,有44%的人表示自己目前所饮用的白酒档次有所提升——这个自我评价能在销售端找到完美对应的指标,比如整个2021年国内次高端白酒(也就是定位为300/500ml元到800元/500ml的白酒产品)的销售规模逼近800亿元,同比增速高达40%。
其中在数据更加细致的电商端,巨量算数整理发现,2021Q2~2022Q1期间,白酒电商总销售额超过300亿元,其中“1000元以上/500ml”价格段的产品所贡献的销售额占比最高,达到了39.8%。作为对比,“50元以下/500ml”及“50元~100元/500ml”这两个价格段。则分别从6%和8.5%下滑到了4.3%和7.3%。
在这样的前提条件下,选择将更多的资本投入到白酒产业当中,显然是非常尊重市场规律的表现。
不过更需要明确的是,“白酒”独特的商业价值并不是这两年“同行衬托”的结果,也不是人民币资本的限定版操作。如果进一步横向对比,你甚至能发现近两年资产市场对于“白酒”的热情还不如15年前。
2006年世界五百强公司、英国最大的酒饮制造商帝亚吉欧就曾经出手收购了四川全兴酒业43%的股份(后来他们又进一步把占股提高到了47%)。
一年后,瑞典酒饮制造商、出产绝对伏特加的Vin&Sprit宣布了剑南春成立了一家合资公司,喊出了抢占“190亿美元(据世界银行数据,2007年人民币与美元的汇率值约为7.607,190亿美元即1445.33人民币)白酒市场”的口号。
同年剑南春又把子品牌“文君酒”的55%股份以1.5亿美元的价格,卖给了知名奢侈品品牌LVMH。
LVMH收购文君酒的交易在当年还引发过一阵争议。按照文君酒业时任对外发言人的说法,完成交易后文君酒将成为LVMH所拥有的第一个亚洲品牌——基于这个光环LVMH将动用他们顶级的品牌包装团队,对文君酒进行整体的品牌升级,以最终成为“中国市场内的超高端品牌”。
但同样是因为这个光环,分析机构在评价这笔交易的时候几乎都没送上过好话,有人认为“LVMH以前主要的市场在夜店,但夜店里没有人喝白酒”,有人认为“LVMH的玩票性质更浓”,因为常规情况下一家白酒生产商的启动周期是“两年建造酿酒厂、三年滋养窖池、再用两到三年的时间来进行陈酿,总共至少七年的时间才能对外销售”。
但当时LVMH毫不在意,LVMH觉得没有人比他们更懂“高端市场”,一位叫做Allan Hong的开发经理作为文君酒与LVMH交易案中的代表对外表态:“我们会在市场里获得一席之地……我们想要获得一个只属于我们自己的利基市场”。
等到2011年,帝亚吉欧中国白酒业务主管Lee Harle已经把目标锁定在了“国际范、大视野”,他在接受采访时表示,水井坊正在计划面向英国和日本进行出口。
那一年,美国作家Derek Sandhaus开始更新自己的品酒博客(该博客在2018年断更,不过文章被整理成书《白酒:中国烈酒基本指南》),讲述自己在累计品尝“300杯”后终于习惯并爱上了白酒的故事。
法国酒业杂志开始想象白酒进入西方人餐桌的方式:“中国人为了接受威士忌,会将它和冰红茶、饮料混合在一起,也许美国人和英国人也应该这么做。”
那种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场面犹在眼前。
二、投酒之后
但还记得我开头说的么,“白酒”终归是商品,是快消品,终归要受到市场规律的左右。有了这层基因打底,发育过程中又表现出了极高的财务回报能力,“投资白酒”必然充满了技术性挑战。
以至于放眼中国创投圈并不算太漫长的发展史,试图撬动“白酒”这根杠杆以完成资本再积累,以期为新业务的启动补充足够的弹药,但最终惨遭翻车的案例不能说车载斗量,至少也是比比皆是。
以国民品牌维维豆奶为例。2006年,深感牛奶市场竞争压力,进入增长瓶颈期的豆奶大王维维股份,曾经以8000万人民币的价格一把梭哈江苏双沟酒业38%的股份——当时双沟酒业的年销售额大概为6亿——并在徐州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发布会,宣称要“做大做强苏酒板块”。两年之后维维股份再次注资将持有股份增持到40.6%。
结果这个布局还没来得及实现“业务效应”,率先实现了“金融效应”。2009年8月,为了与洋河股份整合顺利完成IPO、把酒业扶持成当地支柱型产业,宿迁市国丰资产经营管理有限公司以3.98亿的标的股权转让价,一次性收购了维维股份全部所拥有的约4466万股双沟酒业股份。
这笔交易让维维股份瞬间收获了2.1亿元人民币的净收益,资产膨胀了接近5倍。很难说这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但榜样是耀眼的。
在双沟完成交割之后,维维股份肉眼可见的加快了“买卖白酒资产”的节奏,分别在2009年、2012年出资3.48亿元和3.57亿元,控股湖北枝江酒业和贵州醇酒厂,其中2013年维维股份在湖北枝江酒业身上又花了2.4亿元,拿到了20%股份。那时候几乎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在酒的这件事上维维股份相信“优势在我”。
然而维维没想到的是,白酒行业在2012年爆发塑化剂风波,到了2013年枝江酒业甚至成为了新闻事件里的主角,被曝出“采用食用酒精勾兑成品酒”。
虽然维维股份第一时间否认了传闻,并声称这是一次典型的黑公关,有“媒体曾向企业索贿”,但不断累积的“市场情绪”显然也不是一场发布会就轻易消解的,维维股份的白酒事业就此开始一路下行,最“巅峰时期”枝江酒业一年的净亏损接近一个小目标,最终成为了维维股份标准意义上的“负资产”,在2020年被完全剥离。
海南椰岛集团贡献的案例更堪称“典中典”。
上世纪90年代,椰岛集团曾经与“从小喝到大的”的椰树集团、“有情天地”的椰风集团并称为“海南三椰”,但由于产品过于限制级——一款名为“鹿龟酒”,据称有“壮阳功效”的保健酒——近年来公司营收规模不断萎缩,其中在2014年到2017年间甚至出现了四连跌,单年净亏损“顺利”突破了1亿大关。
再加上2015年,国家食药监局官网发布了一份《关于51家保健酒、配制酒企业69种产品违法添加行为的通告》,椰岛集团的鹿龟酒赫然在列,据通告,鹿龟酒被抽检出添加了豪莫西地那非、红地那非、伪伐地那非(也就是我们熟知的“伟哥”)等药品,可以说椰岛集团已经深陷危机。
于是到了2018年,椰岛集团在经销商大会上宣布了一个重要决定:集团将停止在食品饮料、房地产开发等新业务线上的探索,充分发挥集中力量大办事的精神,将全部的资源投入到老本行酒业当中以重振雄风。
平心而论,这个决定确实帮助椰岛集团完成了再起。
在咬牙挺过了艰难的2018年、2019年后——这两年由于在广告营销方面投入巨大,集团整体仍然出现亏损,据称仅CCTV“国家品牌计划”一项就投入超过2.8亿元广告费用,财报则显示酒类销售费用率从23.55%飙升到了40.48%——到2021年椰岛集团终于完成了收入约8.33亿元,同比增加3.16%;再到2022年上半年,海南椰岛酒类产品实现收入2.26亿元,其中白酒产品实现收入1.65亿元,同比增长55.35%。主力产品也从“壮阳酒”切换成了贵台年份酒、贵台酱酒系列。
一切似乎都好了起来,但一切又在椰岛准备“乘胜追击”的时候出现了变化。2021年海南椰岛提出“未来5年投资50亿元,协助贵州省仁怀市茅台镇糊涂酒业打造贵州仁怀第二大酱酒产业基地”,然而到2022年底海南监管局却出具了一份警示函,称50亿元投资款来源存在重大不确定性、尚未确定具体投资方案等情况。
此时人们也在椰岛最新的财报里发现,2021年椰岛提出“50亿打造酱酒基地”计划时,实际上账面的货币资金仅为1.12亿元。到2022年9月30日,其账面的货币资金减少到5992.35万元。
包括前不久今年9月16日,椰岛集团再次收到了来自上交所下发的纪律处分决定书,该决定书该公司所披露的2022年第一季度报告、2022年半年度报告、2022年第三季度报告中相关财务数据不准确,需要进行更正。
应景的是,在椰岛准备50亿在茅台镇打造“第二基地”那年6月,苏富比拍卖行以140万美元(按当时汇率约合人民币903万)成交了一箱1974年葵花牌贵州茅台酒——你看,白酒又在世界上最权威的艺术品、奢侈品交易市场完成了价值认证,这商品属性已经算是人类文明里独一档的存在了吧?
三、谁在投酒
综上所述我们不难得出结论:对于业务发展进入瓶颈及萎缩阶段,但尚有一定资本积累的企业来说,“投资白酒”是颇具操作性的转型策略。
它的优点是省事、没门槛,不太需要培养市场、不太需要开发商品属性,甚至不太需要行业经验积累,允许半道出家;它的缺点也是省事、没门槛,完全可以当做一个“资本导向型”的产业去操作,从而让“白酒”赛道变成“失意者们的斗兽场”,“卷”出了多重宇宙的效果:
地产界大佬融创、碧桂园、绿地,餐饮界的全聚德、娃哈哈、华润,科技圈的联想、大豪科技,生物医药圈的同仁堂、修正药业、天士力、中恒集团、江中药业,还有农牧业板块里种食用菌的众兴菌业、“黄土地黑土地种田都用”的史丹利,就这样命运使然又莫名其妙地成为了竞品。
其中新晋玩家史丹利的布局节奏,更是完美体现了“投资白酒”这一策略的一体两面:
史丹利2011年完成IPO;
2015年达到了营收的巅峰,营业收入达70.41亿元,归母净利润为6.20亿元;
2015年到2021年史丹利营收开始波动,在60亿元人民币水平线左右浮动;
2022年营收90.38亿元,终于超过了2015年水平,但受上游原材料价格波动等因素影响,归母净利润为4.41亿元,仍然低于2015年水平,增长率也低于预期。
2021年9月,贵州中赤酒业成立,实控人为时任史丹利总经理高进华,持股比例99%;
2022年8月,高进华接替父亲高文班成为史丹利董事长;
2023年4月,贵州中赤酒业官宣推出两个系列的高端酱香白酒,赤水河“神秘”和“神酿”;
2023年1月,贵州中赤酒业万吨酱香酒技改扩能一期项目正式开工建设,据报道该项目投资50亿(怎么又是……);
2023年,8月赤水河酒官宣梅西成为品牌代言人,其代言的神秘系列零售价1299,与茅台五粮液看齐。
而且最有节目效果的地方在于,实际上在2023年4月一份史丹利的关联交易公告里,其实出现了关于“中赤酒业”的信息。
那份公告称截至2023年3月31日贵州中赤酒业的资产总额为1.2亿元、净资产1.13亿元,2023年一季度营业收入为278.49万元、净利润为-120.54万元。
于是在球迷们围观梅西敬酒,狂猜“这是不是假梅西”的时候,据说一部分专业人士在打听“赤水河到底哪儿来的,第一次听说”,另一部分在感叹“一个季度才营收不到300万的品牌,居然能请梅西”。
当然了,对于VC/PE们来说,“投资白酒”日趋明显的“资本导向型”转变,那可真就是个人的奋斗碰上了历史的进程。不少有头有脸的投资人,近几年就靠“买酒”支棱起自己的成绩单。
例如郭广昌就在2017年到2020年之间,连续祭出大手笔,先后接盘青岛啤酒17.99%股份(66.17亿港元)、金徽酒29.99998%股份(18亿元人民币)、沱牌舍得集团70%的股份(45.3亿元)。
仅以沱牌舍得为例,ST舍得在交易当天的股价为跌停的85.55元,交易后峰值接近200元,目前(9月28日)股价为125元,粗略计算这一笔交易曾经为郭光昌一度带来过接近50亿的收益。
除此而外还有耳熟能详的高瓴、红杉投资江小白;挑战者创投投资观云白酒、碧山啤酒都是近几年圈内经典案例。
而这也没什么不好的。借用社科自媒体“新潮沉思录”的一段话:“在主流宏观模型里,个人在工作带来的消费效用和不工作带来的休闲效用之间进行权衡,从而决定自己花多少时间工作,也就是供给多少劳动力,吃饭休息变成了锦上添花的效用来源,而不是不可或缺的生理过程……这是主流经济学里幼稚苍白的一面”。
能在这时代,用“钱”这种最糟粕的东西,批量制造深埋于基因里的纯粹快乐,“酱香科技”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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