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别:她。
年龄:16岁。
头像:大眼睛,尖下巴,丸子头,穿芭比粉色的T恤和牛仔裤,双手托腮,面对镜头甜美微笑。
这是“她”在交友软件上的个人信息。账号注册后,打招呼的网友不断涌来。代表未读消息的红色数字像跳跃的弹珠,+1,再+1。
收到问候信息后,“她”会主动告诉对方:我16岁,是未成年。
“告诉”的本意是警告。但在部分异性网友眼中,这似乎成了某种催化剂——聊天框里,那些暧昧的邀约甚至是性骚扰,更加肆无忌惮了:
“你发育了吗?”
“出来玩吗?宾馆。”
“我想找个喜欢的,多大都行,最好像你这么大。”
第二天,“她”将年纪下调至14岁,之后又改为未满14岁。在中国,性同意年龄是14岁,按《刑法》规定,“奸淫不满十四周岁的幼女的,以强奸论,从重处罚”。
“她”想知道,如果告诉对方自己未满14岁,那些骚扰行为是否会停下来。
“她”不是真实的未成年女孩,而是五位成年人。今年夏天,她们设计出四个不同的虚拟女性角色,在两款国产交友软件上做了一场“性骚扰”的田野实验。(注:两款软件仅允许18岁以上注册,实验者将女孩年龄设置为18岁,但会告知聊天对象自己的“真实”年龄。)
当她们把“她”的年龄下调至14岁起,实验失控了。
“从那一刻就走上了一条混乱之路”。
一、四个虚拟女性和一场性骚扰实验
这场实验诞生于周周的好奇。
她今年37岁,是一家培训机构的创始人。在很多起性骚扰事件的讨论中,她总能听到“受害者有罪论”的声音——“是她穿的太暴露了吧”,“是她打扮太性感了”,“她为什么走夜路”……
不同类型的女性受到性骚扰的数量和程度,真的有差异吗?
于是,周周邀请了四位不同年龄段的成年人一同完成这次实验。另外四人是周周所在培训机构的学生,有的相识已久,成了朋友。
她们选定陌陌和探探两款交友软件,设计了四个女性角色:16岁少女,邻家女孩,个性拽姐,以及性感贵妇。头像原型是成员的真实照片,只是做了一键AI换脸——相当于一种重度美颜。四个成员各自负责一个角色账号。
在她们的预设中,“拽姐”和“贵妇”是最容易受到性骚扰的对象——头像上,她们衣着大胆,性感,露肤程度高。
但实验真如五个成年人所想吗?
◎ 邻家女孩的人物设定/AI生成
6月30日,实验第一天。22岁的“邻家女孩”收到了最多的打招呼。头像照片里,“她”穿着白色外套,齐肩短发,神情柔和。
“没有攻击性、容易拿捏”,负责运营这个账号的罗海蔚这么形容“邻家女孩”。罗海蔚本人就是名副其实的“邻家女孩”,她27岁,说话和风细雨。相识以来,周周从来没见过她尖锐地表达态度。接到邀请时,她毫不犹豫地加入了实验,想“见识见识人性”。
骚扰来得十分直白,这超出了罗海蔚的想象——简单几句闲聊后,约1/6的聊天对象忙不迭将话题指向“性邀请”或者“性暗示”。有一次,对方询问了“邻家女孩”的学校,聊了一会儿大学生活。
罗海蔚松了一口气,给其他成员发微信:“终于碰到一个能正常聊天的了。”
但几分钟后,面纱揭开——“原来还是那个意思”。
而“拽姐”的运营者Remon,今年30岁,讲话像是从竹筒里滚出来的豆子,干脆利落。Remon运营这个号不需要“扮演”,她就是这样的性格。
◎ 拽姐的人物设定/AI生成
她开始也以为,外形性感的两个角色更容易受到性骚扰。但当“邻家女孩”在实验之初就“大受欢迎”时,她瞬间理解了这一切——这样的女性形象更容易被掌控。
“我们无意识地把四个角色分成了‘强女’和‘弱女’。”Remon坦言,这虽然也是对女性的标签化,但在世俗定义中,“贵妇”和“拽姐”有事业,有经济基础,精神独立。另外两个女孩角色,无论心智成熟度还是物质条件,都处于弱势地位。
某种意义上,女性的攻击力,与她遭遇性骚扰的频次成反比。
“拽姐”在第一天遭遇的性骚扰最少。40多条聊天对话框里,只有四五条是露骨的表达。Remon丝毫不压抑强悍本能,对任何一条越界的问候予以反击。
“贵妇”的情况与之类似。李华是团队里唯一的男性,他22岁,刚大学毕业。Remon说,他是那种能记住每个朋友喜好的人,哪怕只是别人无意中提及的一句话。李华模仿周周在现实生活中的表达风格,镜子一般回应所有聊天,对方礼貌他也礼貌,对方骚扰他便回击。
◎ 性感贵妇的人物设定/AI生成
一次,他直白地拒绝了一位中年男性的“性邀请”,对方以守株待兔的意志持续发来问候:早上,“美女吃饭了没有”;中午,“美女在干什么”;晚上,“美女下班了吗”。
坚持了两天无果后,对方话锋一转,“美女,我把你介绍给我儿子吧?”
李华瞬间“非常反胃”,怒气翻滚起来,却不知该发泄给谁。之前他听过女性朋友被性骚扰的经历,但这次,他头一回有了切身体验:
“他们仿佛看不见女性的拒绝,依依不饶地纠缠。”
二、一些性骚扰者,以“好叔叔”的面目出现
真正打破预期的是未成年少女的遭遇。
“最初的设想是‘她’收到的性骚扰最少,因为‘她’是未成年人。”Remon这样以为。
但事实上,尽管22岁的“邻家女孩”收到了最多聊天邀请,被性骚扰最多的却是这个未成年女孩。
◎ 未成年女孩的人物设定
第一天,共有48人向“16岁少女”发起聊天。随着少女年龄从16岁调到14岁——也就是刚好踩在中国性同意年龄的分界线上,骚扰更炽烈了。据实验者提供的数据,接下来的两到三天里,“14岁少女”接收到的108个打招呼中,有55个是性骚扰。
一些人是以“好哥哥”“好叔叔”的面目出现的。
比如一位男性告诫“14岁少女”:“这个软件基本上都是属于阴暗那一面,如果你只是好奇,别玩了”;“主要是你太小了”;“这里只能认识一些金主爸爸”。
当“14岁少女”告诉他,自己今年是来旅游的,明年就要来这里上学时,“好心”男士提出:“要不然来个‘养成游戏’。”
另一位聊天对象先是劝说女孩,不能什么事情都告诉陌生人,“他了解你越多,然后慢慢的控制你,然后你就会变成他的小女仆”。随即,命令她删掉微信里的陌生人,并要求:“你现在把你的微信联系人截图发给我,我看你到底删没删。”
“我可以做你的人生导师。”他最后建议。
实验最初,“16岁少女”的账号由女大学生赵韵负责。她19岁,和账号设定年龄最接近。这个东北女生抱着“觉得好玩”的心态加入实验,但第二天,在一宿的噩梦之后,她退出了。梦里有陌生男性一路窥视她,她逃无可逃,不得不躲上了一棵树。
“就不应该把这个账号交给一个19岁的女孩手上”,周周感到自责。
谁都没有想到实验会如此发展。四个账号像是从手机屏里伸出的触角,将她们吸附到一片未知的黑暗里了。
周周和Remon接手了“16岁少女”的账号。为了进一步探究那些骚扰行为的动机,周周再次做出大胆的决定,下调“她”的年纪到了14岁。她们想知道,性骚扰行为会不会随着女孩年龄的下降而减少。
Remon原以为自己的强势足以应对所有的骚扰,直到她配合周周,负责“14岁少女”微信号的那个晚上——
一个头像是汽车图片的人,在知晓“14岁”的情况下,继续向女孩发出性邀请。Remon拒绝了。对面直接投来了一张隐私部位的照片。
“那一瞬间,我脑子里的一根弦崩掉了。”
Remon 已经不在乎什么实验了。保留聊天证据后,她当即发去一条语音,痛骂对方一顿,然后拉黑了他。
三、“你不知道你该防谁”
原计划持续一周的实验,到第五天,只剩下周周一个人。她是五个人里情绪最平稳的一个,这和相对年长有关,“反应没有那么激烈”。她尽可能地屏蔽感受,表演一个没有感情的AI。
实验前,周周就立过几条规则:不主动发起聊天;不在语言上有任何诱导;必须告知对方自己是未成年人。
她向凤凰网解释,这是为了避免常见的“受害者有罪论”:“一些人性骚扰了别人,会说是她勾引我的。”她要求实验者只在别人打招呼后简单回应,再根据对方的聊天内容继续谈话。
理性如此,周周也涉入了人性深水区。
她真正的恐惧源于一位自称33岁的男性。他谨慎地确认“14岁少女”的生日。周周说,到今年12月才真正满14岁。对方提出:那等明年1月满14岁时,再来找你。
他还提起,自己有一位2008年出生的小网友。“08年的也就比你大一岁,她什么都懂,什么都会,比一般人都要疯狂。”
“她”答:看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对方说:“是床上的时候很疯狂,完全超出我的想象。”
实验变得越来越煎熬。最后几天,孤军奋战的周周不得不把压抑情绪投向亲近的异性,几乎每天都要和男友吵架。她坚持满一周,实验正式结束了。
之后,周周和同伴们对整个过程做了复盘和总结。
周周说,聊天者面对“14岁少女”时,提问方式往往更加迂回。“你谈过恋爱吗?”“你和男人接触过吗?”“你身体发育了吗?”……
还有各色行为模式:有人提出看“她”的户口本或身份证;有人说要给“她”零花钱,长大后“用别的方式还”……
一个头像在带娃的中年男人夸“她”像自己的小女儿一样可爱,邀“她”出去玩,说想带“她”喝奶茶。
类似表述,或许是为了获取女孩信任,又或许是为了躲避平台的监管。
李华提到,交友软件会对某些违禁词和照片设置屏蔽,于是,部分骚扰话语被包装成“黑话”。他们游刃有余地提问,“几张一晚”,“在哪个KTV”。还有人什么也不说,直接甩来某个宾馆的定位,或者死缠烂打地询问女孩的住址。
听起来,交友软件是一道安全的物理屏障,把女孩与那些纠缠不清的线下人士隔绝开来。可每位实验者都感到一种结结实实的威胁,“距离太近了”——根据平台标注两个用户之间的实时距离,离她们最近的骚扰者只有几百米,大多是几公里。
他们被称为“附近的人”或“同城的人”。你可能在买早餐时和其中某个人擦身而过,又或者你们踏入过同一辆电梯,前后脚登上过同一班地铁。
“你不知道你该防谁。”罗海蔚说。
四、PTSD、争议与“真正的问题”
实验前,Remon看了一部纪录片 Caught in the Net(《我12岁,你介意吗?》),一个捷克摄制组做了类似实验,甚至配备了儿童求助热线的工作人员、性犯罪专家、律师和警察。
Remon很惊讶:这也太大阵仗了吧。直到自己和同伴相继出现不适感,她才看穿某种必要。
在纪录片里,扮演少女的演员对其中一位男性聊天者说:“有些人希望我拍裸照给他们。”
他劝告道:“这样不好,可能会被放到网络上。”
“可是我身材很棒。”
“这是你的隐私,应该只留给你爱的人。”
直到摄制结束,他没有做出任何越界的言语和行为。“他就是单纯地不希望这个女生被骗,他是带着完全的善意那种人。”Remon说。画面里,演员和躲在摄影机后面的工作人员哭了,Remon也跟着流泪了。
但在自己的实验里——截至结束,主动接触“14岁少女”的聊天对象约有四五百位,部分人在得知她的年纪后不再继续聊天——Remon没有遇到那个“带着完全善意”的人。
后实验时代,“心理不适”出现在每位成员的表述中。李华也做了噩梦,就是对方想把“她”介绍给儿子的晚上,他梦见陌生大爷带着彩礼敲他家的门。
罗海蔚失去了耐心,那两个交友软件的Logo愈发扎眼——它们都画着小眼睛,像是谁在窥探她。退出实验时,她狠狠地长按,痛快地删掉了它们。
更真实的反应是不想和男友讲话了,她对异性的信任度忽然降低。尽管那个理智的男孩没有阻碍她参与实验,甚至担心换脸后的头像还能看出她的神情,担心她被某个“附近的人”认出来,被骚扰。
“气昏头”的时候,她们甚至想过,能不能通过聊天询问出那些骚扰者的真实身份,或者把聊天记录作为报警的依据。
但愤怒恐慌之后,占据她们的是无力感。“我能做什么?我好像什么都做不了。”周周说。
最后,她们决定录制一期播客,分享实验的过程,“如果你有孩子,尽早对他们进行性教育”。
这期播客在不同的社交平台上传播开来,播放量超过40万。争议也像是泉眼里冒出来的水,涌向了五位实验者。
有人将其命名为“钓鱼执法”。理由诸如:在交友平台上做性骚扰实验,你来错地方了,“为什么不去图书馆?”
周周和Remon不认同这种观点。她们觉得,软件的出发点是交友,平台也动用了一些方式杜绝违禁行为。现在,平台被一些人污名化,成了包容性骚扰行为的温室。
另一些争议指向实验不够严谨和规范。周周坦承,实验更多是出于个人的好奇,到了后期,大家相继情绪失控,数据统计也没有坚持到最后。“如果你对这个事情有质疑,我们欢迎任何人去做这样的实验。”
还有人说,这个实验挑起了“性别对立”。然后在这样的评论下方,不同性别的人吵了起来。
众声嘈杂中,真正的问题被遮蔽了。
“大家最应该关注的不该是未成年人性骚扰的问题吗?”周周感到困惑。
五、“比起监控,更要给孩子正当的性教育”
受性侵儿童一直呈低龄化趋势,而利用网络性侵儿童的案例呈高发态势,包括在互联网上“隔空猥亵”,利用互联网诱骗、威胁儿童进行线下侵害——这是2023年6月,“女童保护”基金发布的《中国儿童防性侵十年观察(2013-2023)》的结论之一。
另据最高人民检察院《未成年人检察工作白皮书(2022)》,2022年,检察机关起诉强奸、猥亵儿童等性侵未成年人犯罪36957人,同比上升20.4%。
这次实验拥挤的争议中,也有网友分享了各自的遭遇。有人在小学六年级收到QQ男性好友发来的隐私部位照片;有人在图书馆看书时,被二十多岁的男性带到书架之间的过道触摸身体;有人四五岁时被亲戚脱掉衣服触碰……
还有人不带立场地问,这也算性骚扰吗?
他们也问出了罗海蔚曾经的疑惑。“我高中时就意识到女性要反抗性骚扰,但是我当时真的不明白哪些属于性骚扰。”
初中时,罗海蔚班里的一位男老师和女学生讲话时,会摸女孩的手,“不是轻轻地摸,是摸来摸去”。对象不定期地更换,最近是她,过一段是她。女生们凑在一起会聊,你去办公室,他摸你的手了吗?她们体认着彼此的不适,却没人能说出为什么。
直到这次实验,回忆被撕开了一角,罗海蔚忽然明白,当年女生之间对暗号一般的确认,是因为她们都模糊地感到那是越界。
Remon的经历凸显了另一种困境。好几年前,她的外甥女玩聊天软件的摇一摇功能,摇到一个成年异性。小姑娘那时八九岁,表达欲旺盛,和对方聊了起来,直到她不理解那边的一些要求——对面问,你能不能给我看看身体。
Remon的表姐看到那些信息后,崩溃大哭。外甥女以为自己做了错事,跟着一起哭。Remon 愣在一旁,骂不是,安慰也不是。
同一个房间里,三个不同年龄的女性被一个遥远、模糊的人伤害了。没人知道应该做点什么。
据“女童保护”的调查数据,69.72%的受访者不太了解如何应对和处理性侵儿童事件。
争议之外,一些父母也加入了讨论。一位母亲在节目下方留言,要关注孩子的手机软件。有人回复她,“比起监控,更要给孩子正当的性教育”。
这也是周周决定讲述这次实验的目的。她在六七岁时,跟着母亲乘坐别人的汽车。母亲坐在副驾驶,她被母亲的一个男性熟人抱着坐在汽车后座。那个人一开始摸周周的小肚子,随后手慢慢上移,还摸了她的臀部。周周最近跟母亲聊起这件事,母亲非常震惊。她们对出了那个人是谁。
她母亲心疼又自责,说:“你小时候我不是教过你,这里不能碰,那里不能碰吗?”
在周周的描述中,母亲是一位大胆的女性,可以因为“不爱了”而离婚。她是工厂的妇女主任,从不避讳对女儿做性教育。可现在回想,周周无法确定那个年代的性教育是否真的管用——她长大后遇到过类似的性骚扰,“该懵还是懵了”。
北京大学儿童青少年卫生研究所教授余小鸣等学者,曾对美国、英国、澳大利亚等9个国家的学校性教育政策做比较研究。他们发现,这些国家的性教育始于幼儿园或小学一年级。
例如美国,基于2011年颁布的《国家性教育标准》,为幼儿园到十二年级的适龄学生,提供系统、清晰的最低性教育标准指导,并设置不同年龄段的考核标准。如二年级结束时,学生要具备“能准确说出男女两性身体各部位”“能告知他人非意愿时不得触碰自己身体”等能力。
在计划下一步儿童性教育推广的同时,Remon 也重新思考了这次实验引发的讨论。她形容,实验者和真实的14岁少女之间存在着一条缓冲带;当网友通过播客听到这次实验时,又存在另一段缓冲。
“没有人会真正地了解,一个14岁少女在经历这些时是什么状态。”Remon说,当人们身处心理的安全地带去观察这件事,总是很难体味到其中的危险。
人们大可庆幸实验里的“她”是一种虚构。但在现实生活中,某个年少懵懂的她或他,也许正真切地经历并承受着那一切,从此被拽入无尽黑暗。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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