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兰州出发,一路上植被稀疏,即便在盛夏,也难觅一缕绿意;而到了甘肃天水麦积山,苍山如海,满眼葱绿。在这片绿海之中,有座酷似麦垛的孤峰,那便是壁立千仞、三面峭壁的麦积山。即便大暑之日,依旧清风徐来。
相比干燥少雨、植被稀疏的敦煌莫高窟、云冈石窟、龙门石窟,麦积山石窟郁郁芊芊,被环抱于苍翠之中。这里曾是丝绸之路的要道。西晋末年到十六国时期,来自长安和关中地区的高僧就在此传播佛教。直到后秦时期佛教在关陇地区昌盛起来,或许正是这一时期,麦积山一带开始成为秦州地区禅修的重要场所。
这一带,鸠摩罗什来过,杜甫来过,北凉高僧玄高曾长驻于此。南朝梁代僧人慧皎撰写的《高僧传·玄高传》中记载:“高乃杖策西秦,隐居麦积山。山学百余人,崇其义训,禀其禅道。时有长安沙门释昙弘、秦地高僧隐在此山。与高相会,以同业友善。”
《高僧传·玄高传》,为我们描绘了当时麦积山虽为山隐禅修之地,但来自长安、秦州本地的同道之人,可以在此友好交流且传播佛法。
佛法的交流、传播,为麦积山石窟最早开凿埋下了伏笔。
从东崖到西崖:泥塑下的涅槃
我们绕山而行,翻越层层葱翠寻觅间,麦积山石窟西崖大佛闯入眼帘。根据麦积山崖壁上南宋绍兴二年(1132年)的题记,这座石窟“始于姚秦,成于元魏”。
麦积山的西崖大佛(第98窟),造像正中立佛高13米,大佛脚踩云头,立于绝壁,俯视群山,接引众生。两侧菩萨高9米。这组石胎泥塑一佛二菩萨像是整个西崖的视觉中心。大佛开凿于北魏,北周、宋、元、明、清等不同时期均做过维缮,虽然经过了重塑,但造型却透露出早期造像的特征。
1978年的修缮中,在大佛胸部中发现钱币璎珞一幅。它由292枚汉、唐、宋等不同时期的钱币用麻绳串联而成,分别扎束成几何图案,较为罕见。右侧胁侍菩萨保存较好,具有鲜明的北周至隋代造像“秀骨清像”的特征。其身体稍微侧扭,身形小巧秀丽,侧向主尊立佛,面容方圆饱满,弯眉、细长目,双眼微启下视,这是北魏时期最为经典的菩萨形象。
左侧胁侍菩萨除石胎尚存外,其余部分已因地震全部剥落无存。
为什么没有修复?当地研究人员认为,按照现在的技术是可以修复的,但却无法恢复其历史风骨和原貌,修复工作也就没有历史价值。不过,研究人员在佛像断裂处,发现了麦积山泥塑的各种材料。
其实,麦积山石质结构松散、气候阴湿多雨,不宜雕凿大型佛像。因此,麦积山的佛像多为石胎泥塑,泥塑的特性是可以塑造更为柔和的表面效果。搭骨架是泥塑的基础——用粗壮的大块木头嵌入山体,搭建佛像的形状和姿态,可使泥塑不失去形状。泥塑的关键步骤是制作泥土——去除泥土杂质,用木槌、木棒敲砸,使泥土软硬适度又不粘手,结合人的毛发、棉花、鸡蛋清、糯米汁和中药材来塑造。
糯米汁的黏度、头发的韧度、鸡蛋清的硬度、中药材的防虫作用……麦积山里,高达10米的佛像气质超凡脱俗,能在悬崖峭壁屹立千年,也归功于此。即便如此,依旧扛不过天灾。
据史料记载,麦积山地区在隋开皇二年(582年)和唐开元二十二年(734年)遭受了两次毁灭性的大地震,中部窟群大部分塌毁,至今仍可以看到当时的地震对石窟造成的毁坏痕迹。
除地震外,雨淋、日照、山体内部渗水、风化、鸟雀筑巢、虫鼠等自然因素,以及题字和刻画等人为因素,都对麦积山山体和洞窟文物造成了极大危害。
相比之下,开凿于隋代的东崖大佛(第13窟)则保存完好。这也是石胎泥塑一佛二菩萨像,曾于南宋绍兴年间重修,为麦积山现存最大的一组石胎泥塑造像。
正中主佛释迦牟尼,高17米,面型圆润饱满,螺纹低平肉髻,两眼下视,眼角上挑,袒胸鼓腹,仿佛注视着世间芸芸众生。两侧菩萨高13米。佛左侧为普贤菩萨,束发高髻,头顶花冠上有一个象头的形象,面容饱满圆润中透着一丝清秀,身穿袒右偏衫,下着贴身长裙,神态恬静安逸,身姿婀娜挺拔。释迦牟尼、文殊菩萨、普贤菩萨,三尊大佛悬立在石壁,景象宏伟。
1982年,麦积山石窟艺术研究所组织专业人员对东崖大佛面部进行重修时,从大佛眉心中发现了宋代定窑瓷碗和一卷《金光明经》唐抄本。瓷碗底部留有古代工匠题记“秦州甘谷城塑匠高振同,绍兴二十七年八月十五日”字样。这是麦积山石窟中迄今发现的第一个留下姓名、籍贯的塑匠。
有人说,麦积山石窟就是一座雕塑的时空记忆体,记录了佛像进入中国后被时代赋予的美感,有西秦的强悍勇猛和北魏的骨感清秀,也有北周的丰腴圆润和隋唐的丰盈、夸耀、夺目,在先瘦后肥的潮流中历经千年,等你来看。
“琼楼十二层”
南宋之后,连接麦积山石窟东、西两崖的栈道毁于野火,道路断绝,以致西崖上部的洞窟数百年无人登临。直到天水籍学者冯国瑞首次考察麦积山石窟,才再次为这明珠拂去灰尘。
“峭壁之间,镌石成佛,万龛千室。虽自人力,疑其鬼功。”《太平广记》所载之麦积山实为壮观,而木质栈道的搭建和开采更是艰险。卓越聪慧的古代工匠运用类似脚手架的装置,先将脚手架搭建至麦积山山巅处,临崖造道,从巍峨绝壁中开山凿窟,由上至下地建造。
他们从高处开始逐层凿壁、雕刻窟室,每完成一处,即拆除上方的脚手架,只保留部分栈道,供礼佛时行走之用。这一周而复始的过程,一直持续至山脚,如此精妙地展开。
因此,民间有了“砍尽南山柴,堆起麦积崖”的说法。古时候搭脚手架留下的方形桩孔随处可见。如此往复,层层下造,上下12层,代表着12个朝代。
远远望去,山体上大大小小的造像神龛如同散落在人世的珠玉,由一排排栈道穿连成串,这些栈道自下而上,层层叠叠,纵横交错,最密集处达12层之多,构成了麦积山的一大壮丽景观。
今天的“琼楼十二层”凌空栈道,全长1.3千米。最上面一层天桥,距离地面84米,相当于28层楼高。
自东崖上,至西崖下,不走回头路。崖壁上,麦积山石窟第4窟最为开阔,能歇脚驻足。很快,我们被一组精美绝伦的塑像吸引了,这是全国石窟中最大的一个仿宫殿开凿的洞窟。
第4窟也叫上七佛阁,实际上就是长方形的崖阁,结构为前廊后室:前廊的顶部与崖壁平齐,由8个棱石柱组建而成;后室7个窟龛上部设置了7个并排而列的平龛。正是大地震,造成麦积山第4窟(北周开凿)、第5窟(隋末初唐开凿)前部柱檐大面积塌毁,仅留下东、西两侧靠近山体的石柱及一小部分天花板。如今,人们依然可以从残顶断柱之间遥想当年的壮观景象。
其特别之处在于,窟龛不但有大型壁画的构图与场面,同时还使用了塑绘相融的形式。这种由浮雕和绘画相融的艺术表现手法,由著名画家吴作人给出了新的名称——“薄肉塑”。
“薄肉塑”壁画最早出现于北周,这一独特的艺术表现手法,在当时是非常大胆的探索——到现在为止,在我国其他地方的石窟里也没有发现。
麦积山石窟佛造像,既不似皇家石窟那般凛然、不可亲近,也不似世俗化的石窟那般甜俗,扑面而来的是一种神秘温婉的气息,而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宗教威严。
“一眼千年”的绝唱
因栈道损毁,如果不是1947年冯国瑞刚好从崖壁上摆荡到第44窟,这尊美丽的佛像不会那么快被人惊叹,“它和真人相比只差体温”。
冯国瑞根据相关的史料推断,这尊佛像就是史书《北史》中的后妃乙弗氏。
乙弗氏出身吐谷浑王族,先祖号称“青海王”。16岁时,乙弗氏嫁给表哥元宝炬,25岁被立为皇后。
这时北魏分裂为西魏、东魏,国力大减。蒙古高原新崛起的游牧民族政权柔然多次兵临城下。无奈,西魏文帝元宝炬拿自己“和亲”,迎娶柔然公主郁久闾氏。
郁久闾氏提出自己必须当皇后。元宝炬不得已废了乙弗氏,将她送到儿子武都王元戊的领地麦积山出家为尼,并嘱咐乙弗氏,“带发修行,以期团圆”。
但得知郁久闾氏不被宠爱,柔然悍然出动大军渡过黄河,直逼边境。在众臣的压力下,元宝炬无奈将一纸赐死诏书送到乙弗氏面前。
后来,元戊为怀念生母,斥重金在麦积山命人依照他母亲的形象修建功德窟,石窟中的造像身披袈裟、高挽发髻、面容端庄、垂目含笑。
中国人常把母亲比作今生的佛,把救苦救难的人称为人间的“菩萨”。显然,元戊祈盼这佛国世界里充满母性的温柔与无私的爱。对佛的这种理解,使得中国佛像艺术充满了人性的温度。
1956年秋天,日本摄影家名取洋之助来到麦积山石窟拍摄,微笑的佛像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说:“数达几百个魏代的像全都在嘴边露出不可思议的柔和的微笑。其中很多微笑的表情是在微暗的洞窟内部,受到射进来的柔和光线的反射,隐约可见。”
麦积山石窟和敦煌莫高窟、云冈石窟、龙门石窟,由西向东并列为“中国古代四大石窟”,必有其独特之处。麦积山造像中的“微笑”,看似云淡风轻,却宁静、由衷,源于古代匠人精益求精的雕琢。1600年前,同样的泥土、同样的工艺,秦州工匠们怀着虔诚,在麦积山塑造他们心中的雕像,让“东方微笑”一眼千年。
佛性与人性
石窟造像是人类自身的历史与生命情感的投射。最让我们震撼的,是打开第133窟的那一刹那。
一缕光折射在佛陀身上,高大(3.1米)的释迦牟尼似乎正慈悲地注视着从窟门口缓缓走来的众人;当把窟门关上时,窟内顿时黯淡了下来,佛陀的眼睛低垂,慈祥地看着他的儿子罗睺罗,作为父亲的佛陀显得那么落寞……光影的变化赋予了造像奇妙的意趣。这是释迦牟尼第一次见到7岁的儿子罗睺罗时的场景,是全球少有的表现佛祖父子的佳作。
释迦牟尼的眼珠由琉璃珠打造。当第133窟的大门敞开,第一缕阳光会照射在主佛的眼睛上,投射出明亮的眼眸。清澈的光影中,人们能看到佛祖的悲天悯人之态,可感天地众生。佛的神性,展现在其慈悲和庄严下,是凡世间人性的脆弱和钝感——佛关于人的情感。
麦积山有221个窟龛,每一个石窟都是一个修行地,都是一个宁静冥思的避难所。
在这里,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修行者注定反复对生死、存在、情感等终极命题进行追问。
在麦积山石窟的石雕之中,规模最大的要数第133窟,石窟中有18块北朝造像石碑,因此也被人们称作“碑洞”,又因碑上雕刻有密密麻麻的4000多个贤劫千佛,也被叫做“万佛洞”。而我们更愿意蹲下身,在灯光下近距离探究一个北魏小沙弥。1500年来,他一直站在那里,用微笑和每一个时代的众生对话,今天的网民亲切地称其为“小鲜肉佛”。
在第121窟,同样庄严的佛堂上,佛陀正在说法,一个笑眯眯的菩萨竟然转过头去,和身边的小弟子交头接耳。他们之间没有了那种神圣不可侵犯的距离感,两个玉树临风的躯体自然而然地靠在一起,窃窃私语。
粗看,小弟子似乎在双手合十,但仔细看,原来他不是在合掌,而是在轻轻鼓掌。按佛教戒规,这些都是绝不允许的。然而,这些不可言说的微笑,成了生命的一种境界。
临别之际,我们回头再望麦积山东崖的三座摩崖巨佛,它们仍旧秉持着淡淡的微笑,神情自若、迎来送往、俯视众生。只是此刻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许。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九行Travel (ID:jiuxing_neweekly),作者:刘西沚、姚佳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