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关于“长安两千里”的故事。故事里没有李白、高适,只有食品工厂老板老焦、在外求学的阿曜、幼儿园司机刀哥、牛羊养殖户小刘。


他们有个共同的身份:陕西球迷。


陕西有一支叫长安联合的球队,今年刚成立,正在踢中国第四级别联赛。残酷地讲,一个没什么人关注的联赛,拉赞助都很难。


这支球队穷,但也特殊。这是陕西球迷在第4次失去主队(八一、国力、浐灞、长安竞技)后的一次尝试——球迷以交年费成为俱乐部会员的方式,支撑并参与管理俱乐部的日常运营。他们乐观地认为,如果球迷是俱乐部真正的主人,球队就不会轻易消失了。


这也是中国职业足球第一次尝试“会员制”。据我所知,俱乐部在民政部门的相关手续还没有办齐,但相信只是时间问题。


截止到9月上旬,这家全国低级别、陕西高级别的俱乐部已拥有9000名会员。球队第一个主场落户西安的计划被公安否决,竟有超过2万5千名球迷挤进渭南的现场,这个数据超过了大部分中超主场上座率。


早前有两个被央视记录下来的镜头几乎是这个群体的标签:


2003年10月,国力濒临降级,一位中年汉子跑进场内在草皮上给拖垮俱乐部的总经理王珀下跪磕头,问王珀你能不能滚蛋;


2012年1月,浐灞无情南迁,一位年轻的西安出租车司机赶到昆明站在海埂基地训练场外,举着牌子哭着问,小毛能不能别走。


但这个标签也只是片面。


我觉得陕西球迷有一种鲜活的虚无感和浪漫的憨厚感。当他们围在训练场外透过铁丝网看一支中冠球队训练的时候,他们用关中方言闲聊、抽烟、度日,像极了五颜六色的兵马俑。也像麦田里的守望者。他们在看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在看。


这是一个上述老焦、阿曜、刀哥、小刘一同把球迷集资买到的二手大巴从长沙开回西安送给主队的故事。这趟路程正好2000里。


泾阳食品工厂老板


老焦是个喜欢戴帽子的中年人,刚好40岁。头发不多,个子不高。球迷给球队捐助大巴的事是由他发起的。


更重要的,主要是由他支付的。


中冠全国总决赛开始前,他听说俱乐部要去租一辆大巴。租而不买,是因为预算有限。俱乐部发起人张威手里有一家数字教育平台公司,产业规模不大。俱乐部球迷支援的会员费,总体有限,需要精打细算。


大巴车是职业俱乐部出行的必备,相当于球队半个家。老焦突发奇想:球迷集资给球队捐赠一台大巴。


这是一辆湘A牌照的二手大巴 


他有这个想法不奇怪。一方面是陕西球迷里已经酝酿出集资支援球队的氛围。另一方面,他以前就有过类似的冲动。他给陕西队捐过围巾。


2018年的足协杯,身处中乙的陕西长安竞技主场对阵中超球队上海上港,省人民体育场坐了4.8万人,入场球迷发现每张座椅上都有一条红色围巾。那是老焦捐的。老焦清楚记得一条围巾的成本是5毛3分。他花了2万多块钱促成了看台上的围巾墙。


老焦是有钱人?多少有一点。


父母都来自农村,上世纪八十年代进了县城。母亲年轻时在咸阳市泾阳县一家国营食品厂工作,父亲在国营纺织厂工作。后来两家厂子都倒闭了,双职工家庭双双失业,只能干个体户。母亲原本在厂里做食品配料员,知道一些配方流程,于是在家里做陕西风味的糕点作坊。老焦从小就跟食品加工打交道。


老焦考上了西安文理学院读书,到省城读大学。学校就在雁塔区,离省体育场不远,10分钟左右车程。很多年后,老焦还能想起大一那年第一次跟同学坐着老师开的BJ20敞篷吉普车去看陕西国力的午后。他记得只有5个座位的车子蹲了9、10个人,从太白南路开上朱雀大街,虽只是一辆车,样子也很浩荡。他是去做志愿者的,穿黄马甲站在看台过道上,让球迷不要拥挤。过道都被球迷填满了,那场球的对手是如日中天的大连实德。


老焦清楚地记得马科斯帽子戏法,陕西队三度落后三度扳平,补时阶段被大连队4比3绝杀。陕西球迷没有不开心。陕西队自此以这样的方式进入了他的生活。


毕业后老焦先去了杭州卖招商银行的信用卡,没有银行编制,靠卖卡数量拿提成,卖卡卖了三四年。那时国力已经解散,陕西人的新主队是浐灞。浐灞去长三角打上海申花、江苏舜天的时候,老焦和同乡会去虹口足球场和南京奥体中心看陕西队的比赛。那时候他们在QQ上建了个西北狼江浙沪球迷群,那是后来微信群的前身。


离开浙江后,老焦回泾阳县创业,做食品加工,家庭作坊渐渐做大,他才有经济能力给看台铺上围巾墙。


这次给球队捐大巴,始于西北狼江浙沪球迷会的商议。买大巴之前,这个群有150人左右,都是在江浙沪一带工作、学习的陕西人,其中有一个7人管理小群。老焦在小群里提出捐赠建议,有5个人表示不赞同,只有会长支持他的想法。


老焦从堂哥处得到消息,长沙国土资源厅有辆二手车,车况不错,大小合适,他决定自己先垫钱把车买下来,尽快装修好。他第一时间独自飞到长沙看车,当天下午就决定买下这车大巴,虽然卖主比此前在电话里谈好的临时多加2000块。这车加上过户手续费和装修费,总共花了11万多。后来江浙沪球迷发动募捐,募了3万多。所以老焦自己花了7万多。


大巴的车牌是湘A17937。因为相关政策,车牌无法更改,还好西安不限外地牌。


老焦一开始没有意识到这是个很奇妙的数字,他脑子里没有这根筋,直到从上海来的陕西学生阿曜帮做大巴车的网络直播的时候,陕西球迷在直播间里评论说:17937,就是“一起救陕西”。


在上海读书的西咸学生


如果说老焦是小老板,阿曜就是穷学生。


2000年出生的阿曜正在同济大学攻读硕士,专业是车辆工程。正好,这就是一次“车辆工程”。


老焦一个人在长沙忙活,球迷群骨干提议找个人去长沙帮他分担。


阿曜是西北狼江浙沪球迷群的创建人之一。2018年10月,他刚到同济读大一,身处中乙联赛的陕西长安竞技在半决赛做客对阵南通支云,他从上海去南通为陕西队助威,认识了另外7位身处江浙沪一带的同乡,于是一起组建了江浙沪球迷群。


跟老焦一样,阿曜也出生于咸阳,他家所在的咸阳渭城区跟泾阳县一样,后来划入了西咸新区,所以他现在是“西咸人”。跟老焦不一样,阿曜没有经历过国力时代,浐灞时代他虽然跟着家人去过省体育场看球,但年龄还太小。


2018年高考完的那个暑假,是中国金元足球最耀眼、陕西足球最落魄的时候,长安竞技在省体育场征战中乙联赛,他去看了几个主场。


回忆起那个夏天,他说他总能在球场看到老胡。就是他在纪录片里看到过的给王珀下跪的那个老胡,胡建文。


阿曜决定去长沙帮老焦分担一些工作。当时已是暑假尾声,上海到长沙的高铁票卖完了,直飞的机票又比较贵,他选择上海经福州转机,只需500多块,比直飞便宜1000多。他傍晚从上海出发,在福州的机场待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到了长沙。


8月炎热的下午,在长沙汽车南站附近的车行里,大巴车外观正在被改造


年轻人的主要工作是跟外界打交道。陕西球迷在群里@他最新情况,媒体和自媒体向他要图片视频资料,他还做直播介绍大巴装修的进展。他的直播间里同时有2000人看,他在直播间里意外收获了“17937”(一起救陕西)的谐音梗。


在长沙的最后一天,有个在湖南生活的陕北人让阿曜记住了。那人给他发私信说想去帮忙,尽管他住的地方有点远,单程要2个小时。大巴车在长沙汽车南站一个车行里贴胶膜,味道难闻,天也热,那人下午三点到,帮忙到晚上11点,然后回去了。陕北人对阿曜说,他是陕西队球迷,他一定要来,哪怕站在旁边帮忙递个水。


这天阿曜看到一辆49座的车身原本是蓝色的宇通二手客车,变成了一辆红黑主色调的崭新的大巴。车身上“长安联合”四个字尤其醒目。


阿曜到上海读书后也在融入上海。2019年他买了上港队的主场套票。为什么是看上港不是看申花,他说因为那时候上港踢得好看,他选择看踢得好的。三年防疫后,中超联赛恢复了主客场,今年他又买了上港套票,哪怕主场搬到了浦东。


不过他说这种感情跟看陕西队不一样。看上港是因为想近距离看高质量比赛,看陕西队是因为家在那里。


最后一天,阿曜和老焦等来了从西安来的两位司机。两位司机的日常工作是给幼儿园开校车接送孩子。他们特意跑到长沙,要帮忙把球队大巴开回去。


西安的幼儿园司机


老焦一开始就考虑谁能把车开回去。表哥是开长途挂车的,本说要过来帮忙,但临时有事要从郑州去新疆。老焦只能依托于球迷群。


39岁的幼儿园校车司机刀哥,暑假期间不用上班,在抖音上刷到了球队大巴的故事,就在球迷群里问了一嘴需要司机吗。一个人回复他:需要。


长途大巴需要两个司机轮着开,他拉上了同事王哥。王哥不看球,对足球几乎一窍不通,但他愿意跟刀哥一起去做这件事。


他们从西安坐高铁到郑州,再坐高铁到长沙。关于这段路程,刀哥觉得挺新鲜,是他日常生活里的一点小波澜。他平时也就在城里开几十公里的路,从来没开过1000公里的长途。他年迈的母亲略有点担心,所以一清早非要骑电动车把儿子送到地铁站。刀哥赶第一班6点40分的高铁,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西安4号线的早班地铁这么挤,差点挤不上去。


刀、王二位大哥是下午三点多到的长沙,傍晚大巴车的外观改造已完工。他俩和老焦、阿曜吃了顿宵夜,晚上11点左右就往回开。


大巴车走二广高速,转福银高速,再转沪陕高速。刀哥清楚地记得导航提示的路程是1036公里。


大巴外观改造完,老焦、阿曜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们在车前合影留念


刀哥开车谨慎是一种职业习惯。幼儿园校车司机是交管部门重点监管人群,需要频繁地去交管大队上安全教育课。他跟王哥轮流开车,将近累了就马上换。根据规定,大巴车在凌晨2点到凌晨5点间不能上路,他们停车服务区休息。但那三个小时刀哥没真正睡着,他太兴奋了。


对于一个生于1984年的土生土长的西安球迷而言,八一、国力、浐灞正好贯穿了他的整个少年、青春期。他第一次跟父亲去西安市人民体育场看球的时候,主队就是八一。


刀哥那时候家住城墙外东郊的石家街,离城墙内的西安市人民体育场不到6公里距离,他第一次撇开父亲跟同学一块儿骑着山地车去看国力的比赛是哪年,他已经记不确切,但他记得是足协杯,对手是广州松日,高洪波进了一个球,但国力大胜了。他说那是一场让他汗毛竖起来的比赛。


后来国力冲上甲A,主场搬到了南边的省体育场。他清楚记得在省体育场看的第一场球是2001年7月1日,因为他记住了他在现场看到了一面巨大的红旗。他在球场外找黄牛买票,票面价10块,他花15块买到了。他看到马科斯先进了一个,但舒畅最终帮鲁能扳平了比分。


他的回忆基本在国力时期。初中的时候他在《华商报》的体育版上跟踪球队动态,放学后去看球队训练。有次他要到了马科斯的签名,马科斯在他一件蓝色的班尼路短袖上签了一个娃娃头和自己的名字,他回去被妈妈骂了。有一次他遇到了主教练卡洛斯,但手里没有纸,情急之下就掏出一块钱,让卡洛斯在一块钱纸币上签了名,他记得卡洛斯犹豫了一下,看到眼前是个孩子,签了。


后来刀哥搬了几次家,短袖和一块钱都找不到了。


刀哥和王哥开着车,正往西安开 


刀哥初中毕业后在家休息了一年,然后去当了兵。他先在河南巩义的师部待了一年,然后去深圳笋岗待了一年,协助海关执勤。再然后退伍,回到西安在铁路上坐列检员。浐灞时期刀哥也看,但看得少。他觉得自己当兵回来后对足球的兴趣下降了。他有时候跟火车在外地执勤,看球的机会也少。


只是这次,人到中年,他的某种情结被点燃了。


湘A17937穿过豫陕边界进入商洛市丹凤县路段时,雨正下得挺大。此时刀哥正在开车,注意力非常集中,他隐约看到高速路护栏外有一个人在招手,但他不知道这是提前在路边等他们路过的球迷。后来阿曜反应过来说,商洛有个球迷会在路边等大巴路过,应该就是他。


商洛的牛羊养殖户


这个等大巴路过的球迷小刘是丹凤县的一位牛羊养殖户。


那是他早早谋划好的一个位置,沪陕高速刚刚从农村地界进入丹凤县城地界的地方有个小土坡,他可以利用这个土坡走到高速路旁。


他早前在网上私信给阿曜,得知了大巴大概进入了陕西界内商南县,他确定大巴要路过这里。后来他联系不上阿曜了,所以干脆提前走到路边来等。


他撑一把伞在雨中等了1个多小时。他看到一辆黑色大巴从隧道里出来,车头白色的狼头队徽很明显。他赶紧举起手机,拍了一个10来秒的疾驰而过的视频。后来他把视频发到球迷群里。


1988年生于丹凤县的小刘,高中毕业后在西安做了10年的建筑工人,主要做消防管道和地下室通风,他说这是一个技术门槛不高的工种。他刚去西安的时候,上海国际队已经迁到西安变成了陕西浐灞。建筑公司里一位从陕北来的在西安待了好几年的老工友,从国力时期就开始看球,他知道小刘喜欢足球,但没在现场看过球,就带他去看浐灞。


小刘记得一些浐灞看台上的片段。有一次陕西省球迷协会的何会长从看台上摔下去了,有点吓人,但他在对面看台,离得比较远,不知道他摔得严重不。他还记得有个老球迷,年龄挺大,每个主场都穿解放军老军装、头戴军帽、身上背一个电报机那种形状的东西,在看台上带动氛围。前段时间他听另一个球迷说,这个老球迷已经过世了。


小刘说疫情那几年外面什么工作都不好做,就回县城搞养殖。


那是他朋友在乡下山上的一座老房子,他租下来,在房子边上盖了一个200多平米的养殖棚,牛羊加起来共有100多头,算是一个小型养殖场。


平时他一个人在养殖场干活。若有人要买他的牛或羊,他就请临时工人来屠宰。很忙的时候他也会请村民来帮忙。正常情况下,他会在傍晚回到县城家中,但这天他中午就把养殖场的门关上了,因为大巴一会儿要路过了。


司机刀哥后说,他要是提前知道这人站在路旁,就会闪一闪灯或者鸣个喇叭,回应他。大巴疾驰而过,没有放慢车速,小刘稍微可能有点失落。不过陕西足球“老大”江洪后来在省体育场门口迎接大巴的时候,很感慨地提到了一个商洛那一幕,他说:“很多这样的球迷,我们根本就不知道。”


养殖户小刘现在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儿子10岁,女儿4岁。幼儿园大班以后的每个暑假,小刘都给儿子报足球班,是想让他锻炼身体。儿子还没有喜欢的球队,但喜欢C罗。


儿子长大后会不会看陕西队?小刘说应该会,只要陕西队还存在。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凤凰网 (ID:ifeng-news),作者:丰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