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3月,升级后的ChatGPT问世。据官网介绍,这款采用目前最先进人工智能的语言模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具创造性和协作性”。


而在真正需要创造和协作的行业里,不幸的故事正在上演。前心理学编辑米多拉,已经实打实地失业了将近五个月,至今还没有找到工作。


她的失业,有点像《黑镜》(低劣版)的剧情:春节过后,米多拉和同事们在领导的要求下,写了一份关于用AI写稿的方案,接着,她们先后被裁了。


说得残忍一点,她们帮领导磨好刀,然后领导用这把刀,眼睛不眨地把她们干掉了。


经过与ChatGPT一次次痛苦且无奈的交手,米多拉很清楚,AI并不能真的能取代她。被裁,无非是因为行业的红利期已过,而诱人的新风口又恰好登场。


当企业开始“降本增效”,没有比AI更好的遮羞布了。


一、我们用AI,替领导磨好裁员的刀


今年4月,我在工作群里收到了内容总监@所有人的消息:“布置一个任务,在下周五之前,每个人必须使用ChatGDP等AI工具,并尝试生成可用的内容,提升内容产能,提高工作效率,然后出一份使用报告。”


收到这个“命令”,我在办公室忍不住笑出了声。短短三行字之间,“ChatGDP”这7个明显拼错的英文字母太扎眼。


不过,总监没有撤回消息,反而还把消息置顶了。


年初,ChatGPT和Midjourney这些AI工具如同一枚核弹,在互联网上狂轰乱炸。紧接着,一条条关于AI裁员的消息,像一层层海浪以差不多的形状滚上岸。


那时,我还是国内某心理咨询服务公司的心理学编辑,对于ChatGPT这个略有耳闻的新事物,我好奇但又带点抵触,什么也没有做。


下班后,同事们试图分析总监的“小错误”究竟是出于不小心,还是出于对ChatGPT的无知。但没有人真正站出来提出质疑,因为在那条消息的最后,总监特意强调:“这件事被列入绩效考核。”换成大白话就是,谁要是不写,就等着被扣工资吧。


所有人被精准掐中死穴,开始硬着头皮用公司接入的AI系统辅助工作,撰写“ChatGDP”的使用报告。


从写稿的角度来看,ChatGPT写的稿子没法直接用。它不太会说人话,而且还会自作聪明地捏造参考文献和理论,如果不对信息进行核实,很有可能会被玩弄于股掌。


最恼人的是,ChatGPT在中文语境下水土不服。我试探性地问过ChatGPT如何看待“普信男”这个网络用语,它解释道:“是只会发普通消息的男性”。


我啼笑皆非,向它解释了这个梗的网络释义。ChatGPT态度倒也谦逊,立即向我道歉,并表示自己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不过,它的道歉更像是一种训练有素的礼仪。再问,它依然会犯同样的错误。


无奈之下,我们只能一步步和ChatGPT进行交互,这个过程漫长且痛苦。


有编辑让ChatGPT帮忙找一些“讨好型人格”的例子,几秒过后,ChatGPT在对话框里抛出了5个案例——星巴克、豆瓣FM、优步、京东和微信,和“讨好型人格”没有半点关系,连“改改能用”的程度都没达到。


让ChatGPT起标题就更痛苦了。


我写一篇两性关系科普文,让ChatGPT起“有网感”的标题。结果它提供的标题,充斥着“性福美满”“从害羞到狂野”“引爆激情”这些词,更像是过时的“小玩具”广告语,根本不懂领导的喜好。


有人提出可以投喂模版对ChatGPT进行训练,“好像在养电子宠物。”但它实在太喜欢说“正确的废话”了,很难和人共情。


就像我给ChatGPT投喂过一个关于猝死的素材,结果它根据自己的理解,把主人公视为一名科学家,强行把这场死亡升华为“捍卫内心所信仰的真理和正义”。


那段时间,所有编辑工作的唯一乐趣,就是吐槽ChatGPT做了什么离谱事儿。


我还问过ChatGPT怎么看待顾城和谢烨之间的关系,它的结论是“真挚而感人的友情故事”


提交使用报告的那天,一上午都没有人在工作群说话,直到将近下午三点,编辑张力发了一份名为《ChatGPT使用报告》的文档在群里。


我出于好奇,点进去看了一眼。那是一篇格式和措辞都很严谨的“论文”,有摘要、方法、总结和使用建议,在开头就指出“ChatGPT无法产出逻辑要求较强且脑回路清奇的爆款文章”。看完后,我忍不住给这篇稿子点了赞。


不仅如此,张力还特地回复了总监的置顶消息。


“本报告写的是ChatGPT,Chat Generative Pre-trained Transformer,没有找到ChatGDP(Gross Domestic Product国内生产总值)这个AI软件。”


过了很久,总监才在群里吱声,他说:“是ChatGPT,能理解就行。”


他还连续甩了两篇标题类似于《最全的ChatGPT攻略,他来了》的文章,把张力发送的消息都覆盖了上去。随后,总监催促其他同事赶紧交报告,并悄悄移除了置顶内容。


短短一个小时后,张力给我发来一条消息:“n+1!!!”


他和另一名编辑被裁了。


二、所有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两天后,我梦见自己也被裁了。


在梦里,领导认为我写稿效率太低,让AI取代我。我不服气地找他理论了一番,于是就被裁了,就像张力那样。


我向张力诉说了内心的焦虑。他向我分析,早几年,心理学行业正在风口上,但疫情过后,心理学的赛道越来越挤,越来越卷。这次AI裁员的根本原因,是行业过了红利期。


回想起来,这次裁员其实早有预兆。


副总裁是在春节前夕空降公司的,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被挖来的“救世主”。


我过了一周才发现,副总裁就坐在工位区正后方的会议室里办公。我们的办公室并不大,他随时可以透过会议室透明的玻璃墙,清楚地看见所有人。


我看不见后脑勺方向的他,但时常能感受到一道像子弹一样的目光。


春节过后,副总频繁地开会。张力是小组负责人之一,最多的时候,他一周有三天被叫去开会。


每次会上,副总都会说很多话,语速快又没有重点。开会的目的,仿佛只是要把自己那份溢满会议室的焦灼传染给其他人。


公司总部正在公开播放各个办公室的监控录像


而副总改革的第一步,就是剥夺编辑的“标题权”。他不太满意我们不够“标题党”的风格,所以今后每篇稿子的标题必须由他决定。


他改的第一个标题就是我的。那是他拖着我们加班开会时苦思冥想了一个小时的标题,结果和稿子八竿子打不着。主编硬着头皮发出去后,那篇稿子的打开率刷新历史新低,所有数据扑得很惨,随之而来的是难看的绩效。


副总对于绩效考核制度的改革也在同步进行。春节后,各部门的绩效必须逐月提高,拿不满绩效就要被扣工资,但当月达成的最高值,会成为下个月绩效考核的基础值。


这种考核制度就像一条鞭子,不断抽打我们这几头拉磨的驴。每个人被迫和自己卷,但稍不小心就会被自己卷死。


就在我还在为了追赶绩效,焦头烂额地挤出一个又一个字,以拼凑出一篇能顺利通过主编审核的稿子时,领导们已经失去了耐心。只靠压榨编辑已经不足以在拥挤不堪的风口救起公司了,“新风口+”成了公司的救命稻草。


最开始,这根稻草是直播和短视频。总监自诩有过成功的直播运营经验,把一位同事调岗去做短视频。一个月出了两条“爆款”,涨了不少粉,却又被调回去写稿。结果一个月后,总监又找他回去,这次态度没那么强硬了,甚至有点讨好的意味:他希望同事能回去继续做短视频。


同事发现,他辛苦做起来的视频账号被“美女主播”接管了。这是总监一直想鼓动我们去做的:靠“擦边”内容来引流。


在这种人人自危的环境下,“短视频+”还是没能满足副总和总监的期望,AI刚好在这时登场。即使他们对AI一知半解,就连ChatGPT这几个字母都拼不对,他们仍然想抓住这最后一根稻草。


写字楼后门,一家公司搬家时留下的办公椅


实际上,所有编辑都知道,AI目前无法代替自己写稿。


张力被裁的那天,我浏览了几乎所有的报告,发现这些报告分为两派。一派对ChatGPT的写稿能力大放溢美之词,辞藻华丽到像ChatGPT自己写的;另一派或尖刻或委婉地指出ChatGPT的不足,认为目前AI无法取代人工写稿。


这两派人的区别是,前者是几乎不做内容生产的运营,后者是以内容产出为主的编辑。


但就像皇帝的新衣一样,没有任何一个编辑敢戳穿。因为领导手里的这根稻草,很有可能成为压死我们的最后一根稻草。


公司掌握着话语权,领导们不需要搞清楚方案是否可行,他们只需要底层员工能执行,无法执行或不愿意执行就淘汰。于是,他们提起AI这把刀挥向那些他们决定淘汰的人。


而基层员工可以说是手无寸铁。当时一位同事的工资被无故连扣了3个月,她收集好了劳动仲裁的证据,才从律师那里得知,本市的劳动仲裁庭审已经排到了七个月后。


我们只能站在原地等待这把悬在自己头顶的刀落下。


三、失业,也失去了一部分人生意义


4月接近尾声,某天上午开选题会时,主编告诉我们,裁员还在继续。我内心一阵窃喜,忍不住惊呼:“那太好了,快裁吧。”和我一起被剩下的其他两位编辑也都笑了。


吃完午饭,我接到电话:“你被优化了。”


听到这句话,我像中了彩票一样惊喜,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到现在,我失业4个多月了,滚在40度的火里找了2个月工作,投了100多次简历,前后面试了10家公司,但没有收到任何回复。


有的公司本来聊得不错,一听到我的期望薪资,就表示再考虑一下——即使我提的薪资不过是和之前的一致。还有一家公司叫我去面试,最后告诉我他们其实已经招到人了,只是对我过往的经历感兴趣,想找我聊聊。


面试时,我也分别问过一位内容总监,以及一位尝试将AI与心理咨询相结合的创业者,他们对于AI生产内容的看法。他们的回答很一致:“一家公司如果有这样的想法,要么是领导傻,要么是快倒闭了。”


确实,前司的裁员并没有画上句号。后来在职的同事也陆续被裁了,此前的6名编辑,只剩下2个人。因为人手严重不足,他们不再像之前那样自己写稿,开始约稿和发旧文,但因为稿费太低,约稿也一度成为一件难事。


尽管如此,领导还是觉得成本太高,建议编辑用AI写稿。似乎只要有AI在,领导的焦虑就能得到缓解,这样看来,AI确实比心理咨询更有效。


但我们提交的《ChatGPT使用报告》没有留下任何印迹。


被裁那天,我拍下公司楼梯间的逃生出口


而眼下,AI仍然是一把很多人想要握住的刀。有猎头向我介绍公众号编辑的职位,他问我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你会用大模型(ChatGPT)快速写文章吗?”


我婉拒了他的好意。


张力出于好奇,面试过这样一家需要用ChatGPT写作的公司。他讲述了自己用AI写作的经历以及想法,最终没有被录用。


面试的那段时间,心理学科班出身的张力已经彻底失望了,他唯一清楚的事就是,今后不再从事心理学行业的工作,更不想再成为一名被AI取代的编辑。


最终,他成为了一名英文客服。他很喜欢这份和人打交道的工作。和他聊天,他时常提到自己如何实操心理学理论与用户正面交锋,解决一个又一个问题。


聊起这些经历,张力总是眉飞色舞。或许在他眼里,无论AI怎样发展,人工客服总还是需要的。因为AI无法把控复杂的人心,但他可以。


前几天,朋友见我一直没有找到工作,问我对工作的看法。


我告诉她:“刚工作那会儿,觉得工作就是找到一部分人生意义。”


5年前刚毕业,除了有工作,什么也没有,我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工作。那时我要倒早晚班,有一次深夜两点才打到车回家。因为住得远,早上5点就要起来赶地铁,上7点的早班,有一次在地铁上差点晕倒。


那时,在下班的地铁上总能看到夕阳


有时半夜突发一条重大新闻,我会马上爬起来抢热点,通宵不睡地整合信息发一条快稿。


那时,我以为这是我人生的全部意义:发的稿子被更多人看见。


但后来视频崛起,图文的生存空间被挤压。我才发现,上班的投入和回报根本不对等。


工作对我来说是一部分人生意义,我能为此投入我的全部。但我对于公司,只是一个被用来压榨的工具,没用了就会被淘汰。


我原本以为,写作是一件需要投入思想和情感的工作,但用AI写稿只需要以最快的速度整合它提供的素材和观点,然后再进行加工,像流水线一样机械麻木。


写作过程中,那些用情感和思想浇灌文字的乐趣,以及灵光乍现的惊喜,全被消解了。


一个又一个风口在更新这个时代,但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从来没有变过。


现在,上班这件事,除了拿工资,我也真不知道还有什么意义。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客inSight (ID:pic163),作者:米多拉,内容编辑:Yash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