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全国研究生笔试成绩揭晓,又是一个几家欢喜几家愁的日子。


在考研这件事上,北泽有两个截然不同的身份。他是脱产备考三年未上岸的考研失败者,也是运营考研辅导班六年的创业成功者。


考研曾是他性价比最高的选择。本科毕业只能找到月薪五千的工作,出国留学收不回高昂的成本,至于考公,他不喜欢,2016年毕业时也还不兴这个。


然而考到第三年,连年暴涨的报考人数摆在面前,理智告诉他,上岸的可能只会越来越渺茫。他很难从考研失败的挫败感里走出来,直到电光火石之间,他意识到这是对考研学子的巨大考验,却也是辅导市场迎来的巨大红利。


这是一门很赚钱的生意。创业的第一年,北泽净赚20多万。许多从他的辅导班考上研究生的人,也被巨大的利润吸引,成为师资团队中的一员。


一开始,北泽是为了找到一份好工作才去考研的。如今他发现,教别人考研,似乎才是那份自由又高薪的“好工作”。


只要还有年轻人感到迷茫,他就有生意可做。


一、一场越来越难的考试


身为一个小型考研辅导机构的负责人,北泽今年一共把四十个学生亲手送上了考场。


根据他的经验,其中一半的人能够通过笔试。对紧接而来的复试,他为这些学生量身定做了“一对一复试宝典”, 他有信心,只要上了这套课,就能成功上岸。


而另一半没有上岸的学生,北泽也为他们准备了全新的春季班招生通知。


不知从何时起,“上岸”成了考生中一种约定俗成的说法——几百万个辛勤学子,构成了一望无边的汪洋大海,只有一张录取通知书才是坚实的岸,助他们脱离苦海。


出于信任,那些未能上岸的学生大多在他的机构开始“二战”甚至“三战”。深夜,他们给北泽发去大段的信息,描述内心的煎熬和挣扎。北泽像心理辅导师一样挨个回复,“考研是人生中的一场试炼,结果不是最重要的,你以什么样的心理素质去面对,才决定了未来人生的宽度和广度。


这句话从北泽口中说出,似乎格外让学生信服。在创办辅导机构之前,他同样是考研场上的失败者。


北泽很早就决定要考研。大二结束的那个暑假,他已经为自己定好了辅导机构,想着第一次考,还是有专业的老师带着比较好。


一边上课一边准备的日子过了一年,2015年夏天,他结束大三课程,进入高强度的复习节奏。每天七点就去图书馆里窝着看书,一直坐到晚上九点,回到宿舍后也要再读两个小时才睡,一天学习近十四五个小时。


和所有90后的男大学生一样,北泽喜欢打篮球、打游戏,那年正是英雄联盟最火热的时候,男生们一下课就在宿舍里开黑。为了考研,北泽把这一切都放弃了。朋友们对此颇有微词,“考研归考研,但玩个游戏、打个球也可以吧。”


直到考完试,他才终于恢复社交。长时间两点一线、隔绝外界的机械生活,让他对时间的流逝失去了知觉。“报复性”地玩了好一阵,有一天,他正在杭州一个朋友的家里聚会,聊天中途,有人忽然提了一句,“今天是不是该查分了?”


他愣了一下。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地坐到电脑前,输入自己的准考证号,随后一堆小小的,蓝色的数字跃上了屏幕。


分还挺高的。北泽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他转头对一旁探头探脑的朋友们说:“没事,有学上。”


他没想到的是,自己会遇上考研的拐点。在经历了两年连续下跌后,2016年的报考人数反弹到了177万,随后每年都在暴涨。到今年,尽管比去年略有下降,但依然多达438万,已是当年的2.5倍。


往年的分数线也不再有参考价值。查分的人越多,网上晒高分的帖子也越多,小道消息像雪花似的飞来——他的分数大概率能过国家线,但不一定能去到他想去的学校。


北泽不死心,看到有人复查成绩多加了30分,也提交了复查申请,却只得到同一个数字。他又联系了学校的老师,想问问调剂能去哪,但依旧没得到任何靠谱的建议。


一直折腾到2月底,虽然院校的分数线还没出,但他心里已经有数:这一次,他没考上。


学校里的小猫,北泽和它已经混得很熟了


难过了一个月,北泽选择二战。备考期间他毕业了,搬出了宿舍,租住在学校边上一间小小的房子里。他对这一次考研很有信心:上一次距离院校的分数线只差了几分,他已经了解考试的方向和重点,第二次一定会更熟练、更自如。猛增的报考人数或许只是这一年的异常,来年就会回归正轨。


然而事实却是,从北泽2016年第一次考研开始,研究生考试就正在成为一场越来越难、竞争一年比一年更激烈的考试。第二年、第三年,无论是报考人数还是院校分数线,都有增无减。


第三次打开查分系统时,北泽终于接受了现实:自己已经付出全部努力,无论如何是考不上了。


二、利润与垄断 


扪心自问,北泽不是一个有着学术理想的人。如此执着考研,只是想要凭借研究生文凭,找到一份收入体面的工作。


北泽读的是风景园林专业,他观察身边同学的毕业去向,工作、出国、考研各占三分之一,看得越多,考研的决心越坚定。本科毕业后直接工作的同学,一个月天天加班,撑死才赚五六千块钱,而且没有什么上升空间。如果出国留学,学费是一笔大开销,而且依靠工作的收入很难把本赚回来。


北泽很想赚钱。考研的那三年,他成了脱产备考的“无业游民”,每月依靠家里打来的生活费生活。虽然父母并没有抱怨他的决定,但看到身边的同龄人都逐渐走上了正轨,每每午夜梦回,他的自尊心都会受到罪恶的啃噬。


一想到自己再过几年就要三十岁,手里还攒不下钱的样子,他就觉得不能接受。


三战结束后,北泽开始思考出路。


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考研辅导。北泽自己备考时,政治、英语上的是新东方的大课,专业课则报名了那些主打“精品教学”的小机构。后者一期课程15天,每个人收费3000元,招10个学生,半个月就能收入3万元,还常常供不应求。赚钱像在地上捡钱那么容易。 


2018年,北泽在母校800米外的地段租了一个小教室,开启了自己的考研辅导班生意。


他几乎是“完美入场”。2018年和2019年,报考人数的增长率达到前所未有的18.4%和21.8%,面对巨大的竞争,人人想的都是,我还能做些什么?对辅导机构的需求水涨船高。有的学弟甚至从大二就开始联系北泽,直接支付了直到大四前所有课程的费用。


那么,不报名辅导机构,独自备考,就不可能考上吗?


至少在北泽所在的风景园林专业,几乎不可能。16、17年的时候,北泽还听说过一些独立复习,考上本校研究生的例子,“现在这种情况基本绝迹了。至少我们专业,成功上岸的人绝对都找辅导机构培训过。”


尤其是一个被称作“快题”的考试,根据不同学校的要求,学生要在三个小时或六个小时内,画出一整套符合要求的设计方案,难度很大。而通过考试的技巧和诀窍,往往被“垄断”在辅导机构手里,“机构其实比院校老师更了解考研。”


辅导机构通过经验总结,梳理出套路和快速上手的捷径:上午学习绘图的基本技巧,下午自己练习加老师改图。像流水线的工人一样,连画半个月,脑子和手都形成肌肉记忆,对着不同的题目也能一气呵成。


许多招生老师因此对“快题班”抱有敌意:一个学生初试和复试的时候看着能力很强,招进来才发现,根本没有独立设计的能力,只会机构教的一些套路。而真正有能力的学生却可能上不了岸。


在北泽看来,这只是掩耳盗铃罢了。快题这种考试类型本身就是对“应试技巧”的考验:“就算一个人自身水平很高,但在同样画得好的一堆人里,老师就是会喜欢又快又好的。”而想要又快又好,就必须上辅导班。


抛开技巧和训练不谈,惨烈的竞争客观存在,使人陷入“囚徒困境”——别人都学了,你不学,就不知道竞争对手在考场上比你多了什么优势。哪怕是求一个心安,大多数人都会寻求辅导机构的帮助。


北泽参与设计的公园


在这样的背景下,北泽的第一期学生招得毫不费力气。


比起其他创业方式,开辅导班的前期投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北泽负责招生、运营、财务等教学外的一切工作,成本仅有一间教室的租金和老师的工资。疫情期间一切转为线上,甚至连这笔每月几千块的租金也免了。


至于师资,他联系了一批自己在三年考研期间认识的上岸研友,许诺给他们学费一半的分成,带一期15天的课程,就能赚两万多。对还在上学的研究生来说,堪称一笔巨款。所有人都欣然接受了这个offer。


2020年和2021年,北泽的机构连续两年辅导出该专业当年考研总分第一名。他顺势推出“状元面试经验分享讲座”。一小时的公开讲座,他给了主讲的学生6000元,相当于将一年的学费全都退还。


他真正想暗示的是:你在讲台上站的每一分钟,都价值更多的钱。金钱的诱惑是巨大的,当年的状元们,也全部“留校”成为了他的老师。


实际上,当他们走出校园,也发现没有什么能比考研辅导赚得更多了。有一则统计了800名建筑行业从业者薪资的个人调研写到,哪怕是在北上广深这样的一线城市,仍有超过一半的人月薪不足一万元。


2022年,北泽试着像所有普通人一样,“找了个班上”。他在一家国企工作,已经算是行业内的龙头,但经济不景气,连带着行业也走下坡路。这两年,绩效奖金接近腰斩,收入远不及被当成副业的考研辅导。


三、贩卖一种梦想


北泽从未真正放下过对读研的执念。直到现在,他唯一后悔的事,也是当初考研时,报的是专业最顶尖的院校,而不是一些专业没那么好,但分数线也更低的985——2016年,因为专业强势,他报考的那所农林211院校初试分数线将近350分,而作为985之一的上海交通大学,同一专业分数线仅为310分。


在他幻想的那条“如果”的世界线上,他会拥有截然不同的人生,如愿成为985高校的研究生,或许不会像今天做考研辅导赚这么多钱,但“结果应该也会挺好的。”


他坚持他所从事的是教书育人的事业。每年,他的班上都会有一两个专升本的学生。他能明显感受到,他们的基础比其他本科生差了一截。对他们来说,考研辅导班就是“救命稻草”一样的存在,“考研就是年轻人的出路。那些专升本的,如果不读研究生,在就业市场上怎么可能竞争得过别人呢?”


尽管在这个学历加速贬值的时代里,考研似乎并不能真的让人“上岸”了。建筑设计行业收入锐减、加班强度大已是共识,但外面仍然有大批拿着研究生学历的应届生,挤破了脑袋想要进入。


但他转念又想:如果连研究生都找不到好的工作,那本科生不是更加惨吗?考研上岸,至少能阶段性地帮到一些人,哪怕只是延缓了他们的痛苦。


去武汉旅游时,北泽拍下的黄鹤楼夜景


2024年,有438万人选择了考研,七年来,这个数字第一次出现逆增长。北泽曾上过的一家考研辅导机构,也宣布明年将停止考研辅导招生。


“最扩张的那几年,已经过去了。”但他并不担心,机会始终存在。上面这家停止考研招生的机构转为跨专业辅导,为风景园林专业同学提供转行建议。帖子下方,有人回复:“开一个风景园林考公班吧。”


去年,北泽也和一位手握多篇SCI的在读博士策划了一期面向在读研究生的课程,主打简历修改、组会汇报和学术论文辅导,宣传的标语是:“让你读研更顺利”。


考上研了,还有读研辅导、转行辅导;考研热退潮了,还有考公辅导、考编辅导……一个风口过去了,一定会有下一个风口。只要人还“有岸可上”,还有对上岸的不竭渴望,像北泽这样的“摆渡人”,就永远有利可图。


北泽清楚地知道,对普通人来说,终极目标从来只有一个,那就是“过上更好的人生”。培训辅导的本质,或许就是贩卖这样一种梦想。


尽管“考上研就会有更好的人生”,从未有人真正这样许诺。


等今年过完生日,北泽就要三十岁了。曾经为了考研付出的那些孤独和辛苦,对他来说遥远得有点像上辈子发生的事,细节已经记不清了。


但他一直记得一个场景。2016年第一次考完研究生初试的那个清晨,他从床上醒来,突然感到一种过去从没有过、仿佛被全世界抛弃的巨大空虚——再也没有必须要背的知识点、必须要看的笔记、必须要做的题目,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那是他最恐惧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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