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最近骤然爆红,因为狮子林桥的跳水baibai。短视频时代以来,许多城市都成了所谓“网红城市”,但天津过去似乎从来没有赶上趟。
狮子林“跳水”潮兴起,颇有偶然性和戏剧性,本文不展开讨论。但在四大直辖市中,天津的“哏都”气质和天津人的乐天性格,确是人们极为直观的印象。
天津是天津人的天津
虽然同为直辖市,但天津和北京、上海除了行政级别,在其他方面早已不具可比性。
天津已经从重要的全国性都会,变成环渤海地区的区域性中心。天津的外地人,比其他大城市少得多。
根据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的数据,2020年京沪两市常住人口中没有本地户籍的外来移民占比分别是37%和38%,但天津这个比例只有24.5%。而这占比24.5%的外来常住人口里,相当大部分都是邻近的河北人。从其他省份移居天津的人,着实不多。
从1990年到2020年的三十年间,天津常住人口只增长了57%。而同期,广州人口增长了217%,成都和苏州人口增长了126%,北京人口增长了102%,上海人口增长了87%。
由此,天津常住人口从北京的66%下降到56%,从相当于上海的81%降到相当上海的63%,从相当于广州的1.49倍,下降到广州的74%。
大部分主要城市近年来都保持人口增长的趋势,尤其是杭州、成都、南京、合肥等南方“强二线城市”,到2022年仍然保持人口正增长。而天津常住人口早在2016年就达到了1443万的峰值。2022年,天津常住人口为1363万,比6年前净减少80万。
很多北京人、上海人会抱怨本地涌入了太多外地人,且不评价这种情绪有无道理,但这件事在天津,不存在的。
如今的天津,就是天津人的天津。“津味”文化在天津,自然比其他城市的本土文化更加浓厚。
近代中国的“宠儿”
天津曾经是近代中国的“宠儿”。从19世纪下半叶到20世纪上半叶,天津从直隶省的一个普通城市,火速蹿升成为仅次于上海的全国第二大城市,直至1949年,天津经济总量较北京仍然遥遥领先。可以说,上海和天津,就是近代中国最成功的两个城市。
1842年的《南京条约》开放五口通商,1858年《天津条约》增开九个通商口岸。天津被辟为通商口岸是在1860年的《北京条约》,算是第三批开埠的。
天津开埠之所以晚,主因是因它离北京近。清廷总是不那么愿意让外国人大规模地到这么近的地方来。
但是形势比人强,天津一经开埠,它距离北京近,就成为了最大的发展优势。
从某种程度上说,天津在晚清的快速崛起,是清廷“疏散非首都功能”的结果。
北京本身是个传统农业帝国的首都,按道理讲,随着近代化的进程,它应该新增近代化和工业化的元素。偏偏慈禧又是个保守的人,她显然不愿意北京被近代商贸、近代工业所搅扰。
在清朝体制下,并没有“直辖市”,北京、天津都同属“直隶省”。直隶总督是封疆大吏,在洋务运动发生后又兼任“北洋大臣”。再怎么说,直隶总督也得搞搞政绩,北京这地方搞不了洋务,最好的选择自然是天津。到了清末,直隶总督开始在保定和天津之间轮驻,天津事实上成了直隶的省会。
外国客商也想和这个老大帝国打交道。北京虽然有个东交民巷的使馆区,但毕竟使馆区地方有限,只能作为政治沟通所用。要搞贸易和经济,还是想要大点的地盘,能给列强这么大空间、离北京又近的城市,自然也只有天津。
所以在近代,天津是时代的宠儿。外资来了,洋务派的官办企业开起来了,近代工商业的生态有了,民族工业也搞起来了。到了1928年,天津中国人开办的工厂就超过了2100家。繁荣的工业,还带动了金融业的发展。在民国时期,天津是仅次于上海的第二大金融中心,天津的“金街”甚至被称为中国的华尔街。
当北京专心致志地只做政治和文化的中心,天津的上限就被打开,她成了整个北方工业、贸易和金融的中心。整个直隶(京津冀)乃至北方更多地区的资源都自然汇集到了这里。
共和国“工业重镇”
1954年大区行政机构撤销之后,天津在三十多年的时间里,是京沪之外仅有的直辖市。虽然在五六十年代,围绕天津是否划回河北经历过反复,天津甚至还一度短暂重新担当过河北省会,但最终天津的直辖市地位仍然维持下来。
天津和上海一样,也经历了功能的转型。
在1949年之前,这两座城市都有发达的商业、贸易和金融业,但在计划经济时代,它们都转型成相对纯粹的工业城市。
1949年,天津工业产值在经济总量的占比是36%,而到七十年代中期,天津工业占生产总值的比重,一度超过七成。
天津的工业门类更多了,并且创下了许多“新中国第一”。新中国第一辆无轨电车、第一块手表、第一台照相机、第一台电视机,都是在天津生产的。“飞鸽”“海鸥”等,都曾是大众耳熟能详的“国民品牌”。
不过,天津的经济和工业地位,仍然开始出现下降。原因很简单,长期不搞经济的北京,从政治文化中心,走向全能型城市。1953年,北京工农业总产值第一次超过天津。1978年,北京经济总量已是天津的1.32倍。而到了本世纪初的2000年,北京GDP已经是天津的1.86倍。
虽然天津的经济增速明显慢于北京,事实上已不再是北方的经济中心。但在改革开放之后的最初二十年里,天津的经济表现在全国范围内仍算优等生。
天津的轿车工业起步得早,夏利一度是全国最流行的出租车品牌。而天津搞招商引资,在北方也算得上很积极的,康师傅总部在九十年代就落户天津,便是一例。
命运的转折
本世纪前十年,天津曾获得了一波重大的政策红利。
滨海新区获批国家级新区,定位成整个城市发展的新引擎。于家堡金融城鳞次栉比,中新天津生态城项目落地,空中客车在欧洲之外设置了第一条A320的总装线,滨海新区所获得的资源投入不可谓不多。
世界经济论坛新领军者峰会(夏季达沃斯)也在天津和大连轮办,天津也算是赚足了面子。
天津的GDP增速骤然提升,在一段时间里甚至超过了广州、深圳、苏州等南方的明星城市。2001年,天津GDP第一次被苏州超过,但到了2011年,天津GDP居然成功反超了苏州。
似乎,天津经济焕发了第二春。有一段时间,滨海新区官方公布的GDP就超过1万亿,超过浦东成为了“全国第一区”。然而,这一切在2016年GDP“挤水分”之后彻底改变,当年滨海新区GDP就调降了30%以上,直至2022年,滨海新区GDP也只有6900亿。从2020年起,天津GDP在全国的排名,已经掉到第11位,和第12名宁波的距离已经不远了。
天津GDP从全国第二滑落到全国第五,大概经过了50年。但从全国第五掉出全国前十,只用了5年。
本世纪初的一波政策红利,一度托住了天津经济的“底”,让天津事实上经历了一段城市地位的横盘期。但客观来说,比起它在南方的那些竞争对手,天津的基本面的确有许多硬伤。
中国进入到服务业快速成长的时期。高端服务业的发展水平,成为顶级城市高手过招的关键“胜负手”。但金融、商贸、咨询、IT等高端服务业本质上是高度集中的产业,北京就像是个黑洞,不断地吸引着全国最顶尖的高端服务业资源。天津虽然一度得到很多政策支持,但毕竟没有证券交易所这类真正意义上的全国性资源,发展高端服务业完全一厢情愿,只能是在北京的阴影下“灯下黑”。
制造业也在经历转型。汽车和电子,作为最重要的两个制造业门类,在许多城市的崛起过程中扮演了关键角色。广州、武汉、重庆等城市完成了汽车工业的升级,成都甚至是从无到有形成了汽车工业;苏州、南京、成都等城市在电子工业领域高歌猛进,重庆、郑州、合肥等城市更是实现了电子工业的跨越。
甚至,就连北京这个相对排斥工业的城市,在汽车和电子工业上都不逊于天津,北汽集团有很强的高端车制造能力,而京东方等IT硬件企业总部也在北京。而天津在这两个最近十多年里最关键的工业领域,没有什么新的建树,其工业影响力自然下降。
天津为什么会错过这一轮工业变革,和它直辖市的特殊地位也有关系。以电子工业为例,它本质上很大程度已经是劳动密集型产业,它需要庞大的人口腹地,所以天然适合人口大省的省会。但天津在教育、医疗等领域的福利待遇过高,在现有条件下不可能打破高高的户籍藩篱,天然不适合劳动力的跨省流动。所以天津没有出现南方很多城市那样的消费电子组装企业,也没有因为这些企业吸引更多的外来劳动者。
此外,天津过去数十年的经济发展,对国有企业和招商引资依赖程度高,民营经济表现一直比较弱。天津现在只有69家A股上市公司,排在全国十四五名的样子,比它的GDP排名还要低。缺少民营经济龙头,经济活力自然也不够。
结语
站在今天的角度来看天津,它最好的对照组其实是苏州。
苏州是深谙错位发展之道的,它行政级别低,城市能级低,所以必须和上海结成“前店后厂”的关系。苏州这些年的发展,如果简单概括它的经验,无非几点,用园区吸引高端资源,以县域形成集群效应,以“前店后厂”模式绑定长三角尤其是上海的产业链,提前布局电子工程、生物制药等新兴产业。
其实,苏州成功的这几点经验,除了县域经济、乡镇企业不适合天津的情况以外,大多都是天津可以参考的。
北京的高端服务业,天津抢是抢不来的,在技术层面也没有外溢到天津的可能。天津的机会,只能在制造业上,一是做大规模,二是调优结构,三是尽可能寻求自身制造业产业链和北京资源的结合。
因为北京注定是北方经济中心、金融中心甚至商贸中心,那么天津能选择的定位也只剩下北方工业中心。
归根结底,天津的命运不是自己决定的。天津开埠一百五十多年来的历史,简单概括起来就是,北京不搞什么,天津就能搞得起来什么,北京要搞什么,天津在这个领域就没机会,如果北京什么都搞,天津的生存空间就逼仄。这是这座城市的终极命运,毕竟它从六百年前诞生,就是个“天津卫”。
昨天晚上,天津大爷说不在狮子林桥跳水了。再过段时间,海河还是会从喧嚣回归宁静,如同天津市民的生活。天津的经济慢了下来,这座城市的生活更慢,站在发展主义的眼光,这座城市是少了些后劲,但天津市民的生活,其实还是挺值得羡慕的。生存一分钟,快乐六十秒,在慢下来的时代里,这种心态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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