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祖先钱”火到了外国
每年 10 月底的万圣节，是西方的狂欢时刻。按照常规操作，人们会穿着奇装异服庆祝；小孩也会装扮成各种可爱的鬼怪，挨家挨户地敲门要糖果。但最近几年，一股来自东方的神秘力量，让传统的万圣节回归了纪念亡魂的本质，老外们纷纷开始烧起了“祖先钱”寄托哀思。如果在YouTube上输入“ancestor money”，还能看到有不少博主现身操作，还研究烧“祖先钱”的独门秘诀。
比如火源一定要用蜡烛，点燃的部位得从“祖先钱”的闭口位置开始；必须用左手拿着纸钱，烧的时候，眼睛要一直盯着火焰，据说这样意念才够强大，效果才会好。还有人摆出了祭坛，放上了祖先的照片和他们生前最爱的烈酒、香烟、炸鸡腿等贡品。
每逢清明、春节这种重大节日，给逝去的先祖、亲人烧纸钱，是中国古代的习俗。近年因为烧纸钱火灾频发，因此慢慢移风易俗，已经很少见了。但在国外，有一些外国人重新“发现”了这一习俗，既而将其扩大化。今天，一般 80 张一叠的冥币在国外能卖到 5.99 美元，折合人民币 5 毛钱一张。
即使价格增长了多倍，中国冥币在国外依然供不应求，远销俄罗斯、美国、英国、法国、德国、毛里求斯、埃及、以色列等国，在亚马逊上还曾出现多家店铺断货的情况。
而无论是国内的冥币还是国外的“祖先钱”，都来源于同一个神奇的地方——中国河北保定的米北庄村，一个控制全球“另一个世界”金融秩序的地方，民间称“地下华尔街”。从这里出产的冥币，质量上乘。
在冥币行业里，夸一张冥币印刷得精致，就说它是“前三背三”，也就是正面和反面都印上三个颜色。曾经一度有人拿米北庄村的仿真冥币去还借款，居然真的骗回了借条。
这以假乱真的程度，也让国外烧纸钱爱好者开始担忧。他们发现，中国人总是集中在清明、春节几个时间点烧钱祭祖，并且是大规模的上亿人同时进行，那么就有大笔的资金同时涌入地下，会让地下的“金融世界”受到极大的“冲击”，引发“通货膨胀”。
而且，全世界都在烧中国制造的“祖先钱”，币种太单一，非常危险。因此，为了抵抗地下外汇波动，国外网友决定自创冥币，不去烧“天地银行”版冥币。
但我们的“地下华尔街”可不是徒有虚名。
很快，米北庄村开始组织反击，针对全球各个国家推出了不同面值、样式的“祖先钱”，比如在美国就推出了带有“冥通银行”“天地银行”标识和美国总统肯尼迪头像的 100 万美元面额冥币，并且还接受定制。如果担心自己给祖先烧的纸币不够用，米北庄村还推陈出新，发行“天地银行”的信用卡，完美地解决“钱不够用”的问题。
一番操作下来，地下“金融秩序”的最终解释权还是掌握在米北庄村的手上。很快，米北庄村的纸扎也红到了国外。大到精美华丽的纸别墅、汽车，洗碗机、扫地机等家电市场里的新鲜货；小到经典的古驰、芬迪、香奈儿等奢侈品的包包鞋子、大牌化妆品套装，一应俱全。甚至连时下最新版的苹果手机都有，还配备充电器和蓝牙耳机。疫情暴发后，米北庄还“贴合时事地”推出地府特供版新冠疫苗、口罩、消毒液。可以说，所有你能想象到的东西，都能在米北庄村找到。
烧纸钱和纸扎祭品也让国外网友重新感受并且了解了中国这一传统习俗。2019 年，在法国著名国家博物馆凯布朗利博物馆里，举办了一场名为“极乐天堂”的中国纸扎祭品展览。这场展览被巴黎最高点阅率的文艺指南“Sortirà Paris”选为当年巴黎十大必看展览之一。
此次展出的每个纸扎祭品都代表着手工纸扎的辉煌。在他们的背后，则藏着一个个温暖的故事。比如某座冥宅，它不是传统的中国式风格建筑，而是一个拥有露天温泉的小别墅，因为这座冥宅的主人生前一直想去日本的和氏旅馆泡温泉，但因为身体原因一拖再拖，最终成了永远的遗憾。亲人们不忍心他带着遗憾离去，于是特意定制了这座冥宅。它有着精美的日式装潢，院子里种着他生前最爱的樱花树，榻榻米上的小木桌里放着他最爱玩的骰子和扑克，甚至连他生前用的被子花纹都还原了。
2009 年，中国台湾歌手阿桑因为乳腺癌骤然离世，一直是许多歌迷心中的遗憾。在此次展览中，歌迷们特意为阿桑定制了录音室和舞台，台下的观众席桌上还有阿桑最爱吃的凉面，他们希望这位曾经的“疗伤歌手”，在天堂也可以一直做她喜欢的音乐，唱她想唱的歌。
斯人已逝，但那份思念却不会消失，而是随着纸扎一起传递出去。
二、与时俱进的“地下华尔街”
在许多来参观的国外友人眼里，为已去世的人准备这么多精美的纸扎，是中国人独有的纪念死亡的浪漫表达。而这一浪漫表达的物质基础离不开米北庄村的贡献。从清代开始，米北庄村的祖辈就开始生产“车马人”，也就是放在灵堂的纸扎人。
做纸扎是一个技术活，如果要熟悉整个纸扎技艺，必须要经过很多年的磨炼。以扎竹来说，光劈竹条、掌握竹子的构造与手感，真正上手就需要两三年。这项手艺在米北庄村已经传承了300 多年，靠着祖辈累积出的精湛手艺，米北庄村出品的纸扎祭品栩栩如生。
除了纸扎之外，米北庄村的纸花也是技艺精湛。可以说上至 70 多岁的老人，下至十来岁的儿童，都是制作纸花的能手，五颜六色的薄纸在他们的手上被裁剪成菊花、牡丹、桃花、莲花的形状，用细铁丝扎紧，就是一朵朵美丽的纸花。
20 世纪六七十年代，勤劳的米北庄村妇女们用自行车把这些纸花驮到外省去卖，让米北庄村的纸花开始走向全国。
改革开放以后，米北庄所在的镇里建起了全国最大的纸花交易市场——米北纸花市场，吸引各地客户来此交易。
每年还有十分热闹的米北庄大集，1000 米长的大街上，小纸花、纸葵花、元宝、冥币、寿衣、骨灰盒、裹尸袋、引魂幡……依次排开，俨然是“殡葬用品大型展销会”。
外地批发商都会来此逛一逛，挑选到合心意的产品就直接下单，很多经销商都与米北庄村的店家建立了友好的合作关系，到了下一代子承父业的时候，合作关系都依然存在。靠着专业和全能，米北庄村在殡葬行业站稳了脚跟。
但在传统文化里，很多人对死亡讳莫如深。和“殡葬行业”沾边，也意味着不吉利，需要避讳。之前有新闻报道，河北廊坊一小区外新开了一家殡葬用品店，结果小区住户和其他商户纷纷联名驱逐，堵在店门外大喊“搬走”。
而米北庄村的村民也经常受到这种歧视。在外人眼里，米北庄村的产品晦气不祥，他们做生意的那条街是鬼街，除非必要，否则外人很少踏足。甚至有的运货司机一看箱子里装的是冰棺、骨灰盒，直接拒绝拉货。为了避嫌，米北庄村人对外只好说这是“高档工艺品”。的确，在他们眼里，殡葬并不是一个特殊的行业，只是万千行业的一种。
每个人都会经历出生和死亡，这不是一件需要避讳的事情，更没有人会觉得“纸花”所代表的东西晦气。米北庄村人以殡葬行业为荣，家家户户都从事殡葬行业，这里的小孩会拿着纸绢花跑来跑去，长大后会认的第一个字是“奠”。他们认为这是老一辈人留下的丰厚财富。在花圈一条街上，他们看到的不是死亡与忌讳，而是村子里幸福繁荣的景象。
为了产品的质量，这里所有的商户都非常重视殡葬用品的做工，从不马虎敷衍。以纸人为例，以前的纸人多是童男童女，随着时代的进步，纸人有了比以前更多的样式，而且还可以根据需求 1∶1 定制还原，令用户体验极佳。
同时，米北庄村的店家还会研发新的产品，比如一款名为“落叶归根”的纸飞机，就是为那些去了台湾地区而没能回来的亲人所定制，希望纸飞机能够带他们的亲人落叶归根。
另外，米北庄村还摸索出了许多关于制作寿衣的经验，比如北方的寿衣只穿厚重的棉，而南方则穿“单衣”，单薄的一件就行。
为了逝去的人能更方便、更美观地穿上寿衣，米北庄村还会特意多做几种尺码，而且会在腋下、肩膀几个地方加宽做大。
最关键的是寿衣的料子，不少人不在意，觉得“反正是要烧掉的”，所以很多寿衣的料子就像塑料一样扎手，粗制滥造。但在米北庄村人眼里，寿衣是人最后的体面，理应像生前的衣服一样，干净、整洁、舒适。于是很多店家的寿衣原材料和高级服装品牌“瑞蚨祥”是同样的供应商。而瑞蚨祥的售价，往往是这里的 10 倍之多。
在民间说法里，给年纪大的人提早预备寿衣，有添福增寿、祈福祛邪之意。所以盛名之下，有不少老人主动来村里试穿寿衣，为自己挑一件如意的身后衣服。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如此幸运地早做准备，死亡往往在不经意间来到。米北庄村的店家就经常接到家属们哽咽的电话，客户突然间走了，定制的寿衣却来不及送到，为了不让逝者和亲人留下遗憾，店家会选择亲自开车送去。
有专业有口碑，还有如此豁达的态度，米北庄村的殡葬行业慢慢壮大，在米北庄周边也慢慢发展出包含殡葬用品的生产、加工和批发销售的完整产业链，仅在当地生产销售的冥币、寿衣、骨灰盒等殡葬用品种类已经超过 1 万种。
三、殡葬业的互联网时代
步入新时代后，为了探索更大的市场，米北庄商户们开始追赶互联网潮流，即做起了线上生意。到 2019 年，米北庄商户们开设了将近 120 家网店，占线上销售殡葬用品商家的 40%。每逢清明节、中元节，米北庄村的店家都忙得顾不上吃饭，一边要处理线上线下大量的顾客咨询，一边还要处理订单，打包、发货。1000 米长的街道上往往都被物流大车堵得水泄不通。
米北庄村的寿衣、骨灰盒、孝衣、冥币和各种祭祀用品，垄断了中国 90% 的殡葬用品市场。这几年，米北庄村还多了大量的国外冥币订单，连带着米北庄村殡葬用品出口额近年来飞速增长，在 2020 年占到总产值的 12%。
根据快刀财经的报道，殡葬业属于“中国十大暴利行业”之一，不仅规模庞大，甚至还有多家公司毛利率超过 80%，和茅台相差无几。中国殡葬协会预测，2023 年中国殡葬产业规模将达到 1万亿元。
一切似乎都预示着米北庄村的前景大好，但每个时代的机遇同样都伴随着挑战。互联网电商的确给米北庄村带来了机会，但这机会极为有限。首先，丧葬用品不可能像日用品那样形成爆款，更不可能促销，人们对它的需求几乎都是一次性的。其次，丧葬用品在网上的价格越来越透明，作为上游的生产商，米北庄村的店家主要靠批发量挣钱，批发得多了自然价格要便宜一点，往往利差就在那几毛几分的批发价上。
按照以往线下的经验，米北庄村在行业里拥有垄断性的地位，批发商也几乎很少为这种东西讲价。但现在大家都会货比三家，因此为了获取更多的客源，米北庄村的店家不得不打价格战，互相压低价格，这样一来，单笔收益就会不断减少。
时间一长，生意就难做了起来。此外，清明往往是火灾频发的高峰期，传统祭祀容易引发山火。近些年社会多倡导文明祭祀，许多省份提出禁火令，不允许在山间、坟头焚烧冥币、纸花，燃放鞭炮，取而代之以鲜花、线上扫墓、云祭祀等方式纪念。这对米北庄村来说，无异于当头一棒，因为冥币、纸花是米北庄村的经济支柱。双重夹击之下，今天的米北庄村已走到了转型的路口。
他们敏锐地发现了国外对冥币的需求，率先走冥币出海道路，抢占市场，从地上包围地下。但海外市场毕竟有限，要想长久发展下去，米北庄村必须得找到新的方向。
在传统祭祀里，花圈是重要的祭祀物品，仪式完毕后，用一团火烧给逝者，既不符合环保理念，也存在火灾隐患，于是更符合新时代的祭祀产品——电子花圈应运而生。
电子花圈的花是仿真的，中间还环绕着 LED 显示屏，可以滚动显示逝者的姓名和悼词，周围还可以点缀成串的灯饰，比原来的纸质花圈更美观，还可以重复利用。
并且，电子花圈充分考虑到了各种产品的使用场景，为了下雨天也可以照常使用，其屏幕还做了密封防水处理。
米北庄村人冯大伟率先开始售卖这一新型产品。他将电子花圈多以租赁的方式出售，租一天只要 7 元钱，一般一次葬礼可以租 50~60 个，少一点的也在 10~20 个。几百元的电子花圈，租十几天就可以回本。
电子花圈就像是一个完美的替代品，物美价廉，安全性高，但其推广还是遇到了新的问题。对于传统客户来说，电子花圈的致命问题是不能燃烧，这意味着心意无法传递给逝去的人。对于下游的批发商来说，以往一个花圈能卖一二百元，而电子产品重复使用会出现故障，现在电子花圈出租几十个也不过三五百元，要想出租更多还得多进一批货，最后算下来，利润其实并不高。
尽管有着重重阻碍，但冯大伟很有信心，毕竟米北庄村是中国殡葬第一村，这里什么都能卖出去。经过调研，冯大伟决定率先从经济相对发达的地区开始突破。在这类地区，文明祭祀、绿色祭祀的理念深入人心，他们也更乐于尝试电子花圈这一新鲜事物，科技与传统的结合，听起来也非常超前。如今这种批发价在五六百元的电子花圈，平均每日出货量在 30 个左右。在他的带动下，米北庄村其他店家开始尝试售卖电子花圈，他们相信电子花圈一定能成为新时代文明祭祀的优势产品。
也许市场还在观望，但时间会给我们答案。
纵观米北庄村的发展历史，无论是在计划经济时代大胆地迈出第一步，还是推陈出新让祭祀产品更加贴合市场需求，米北庄村从来没有故步自封。对于米北庄村人来说，他们既是生意人，也是手艺人。虽然当前是殡葬行业的“寒冬”，但这里的人们从来不曾丢失信心。
从中国传统文化来说，厚葬是我们对逝者的一份心意。人生在世，不可能全无遗憾，逝者生前缺什么、喜好什么，去世后给他们烧去一些，是我们对亲人的一种缅怀。而随着时代的发展，也许未来祭祀的方式还会改变，但那份记住逝者的心意永不会变。对于米北庄村人来说，他们也不会轻易认输，这个体面的行业，将会一直存在。
毕竟在中国，并非只有北上广深这类一线城市可以创造庞大的 GDP，不起眼的县域经济也可以打下一片江山。
作者：张梦希
出版社：浙江人民出版社
出版年：2023-8-1
本文摘编自《财之道丛书·中国小镇：撬动全球经济的重镇》第六章，作者：张梦希，出版社：浙江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