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部日前承认,群众对普通高中和职高的分流问题有焦虑。最新公布的《关于实施新时代基础教育扩优提质行动计划的意见》提出了实施普通高中内涵建设行动。这一行动有诸多细节,但最重要的就是一点,增加普通高中学位的供给。
这些年,家长一谈到中小学教育,最焦虑的就是“普职分流”。九年义务教育理论上是基础教育,是非选拔性的,但到了中考直接来个“四六分流”“五五分流”,将近一半的学生上不了普通高中,十五六岁就提前和考大学的机会说再见了。
所以现在一方面是,高考的录取率逐年走高,似乎考大学越来越容易。另一方面是,中考的录取率却保持稳定,中小学教育依然压力重重。前些年搞了“双减”,目标是减轻中小学生课业负担,但在“普职分流”背景下,中考提前成了人生命运的分水岭,又有哪个家长,哪个考生敢掉以轻心?
其实,“普职分流”并不是什么新东西。高中阶段不是义务教育,所以中考理论上就是选拔性考试。根据《义务教育法》的逻辑,中考你能考上高中就接着上高中,考不上高中就算了,你想学门手艺呢可以去读职高,读中专,你要不想读职校,那就直接工作好了。在农村,绝大多数考不上高中的人都是直接初中毕业就外出打工,时至今日中国理论上的就业年龄也是16岁到60岁。
“普职分流”实际上是个高情商的说法,好像有的人适合高考走学术路线就读普通高中,有的人适合做产业工人就去读职业学校。实际上这并不是所谓“普职分流”产生的真实逻辑——在当下,上职高或中专的人就是没考上普高的人,这些人原来都是直接就业的,职高和中专只是延缓几年他们就业的时间而已。
其实,一般来说,初中毕业的文化程度进一个工厂其实也已经够了。读几年职高再进一个工厂,这职高其实就是白读。
所以,归根结底,所谓的“普职分流”问题,就是普通高中录取率不高的问题。如果普通高中录取率到不了100%,家长总是很难满意的。因为不管孩子是什么资质,大多数人都不接受Ta在十五六岁就提前丧失了参加高考上大学的权利。毕竟在中国,体脑劳动差别仍然存在,且在很长一段时间也难以消灭。
以前,对所谓普职分流问题的讨论并不多。因为以前中国人学历普遍不高,上过高中的人在人口中都是极少数,按照五五开甚至六四开的比例,父母上过大学的,孩子大概率还是能上高中的,孩子考不上高中的,多数家长的学历就是初中甚至小学。自己是个小学生,孩子读到初中,不错了,家长不会觉得很有问题。我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在成都上小学,但我的小学同学超过三分之二没考上高中,但他们的爸妈也挺无所谓的。
现在迁徙很自由,人往高处走。大城市父母普遍高学历,父母不要说绝大多数都上过高中,在一些地方,都是人均本科了。这时候还有将近一半的人中考的时候就被刷下来,家长如何能接受?两口子都是大学毕业,小孩直接连高考报名的门都碰不到,那确实也太残忍了。
有人说,普职分流这件事,又不是为了让家长都满意。不搞普职分流,不强行让一部分人不参加高考,谁会去工厂呢?现在要搞实体经济,要发展制造业,就是得把一部分人通过强制分流的方式弄到工厂去。
可能,在一部分决策者的眼中,“普职分流”的合理性正来源于此——教育政策不只是要让家长和学生满意,也不能让国家没了工人的储备吧。
不搞普职分流,就没人当工人了,这话本来其实就不成立。在体脑劳动差别客观存在的情况下,大多数人是不想当工人,但最终Ta当不当工人,那是市场供需环境决定的,不由Ta是什么类型学校毕业的决定。市场大环境上,大多数岗位都是工人岗位,只有极少数白领岗位,那就不单职高生、中专生,大学生也得去工厂搬砖。要是什么样的毕业生供给,反过来决定就业结构,那不如全国人民人人都上本科,那岂不是中国就所有毕业生自然都成了白领,就没人需要去工厂了。
今天中国的职业教育,肯定是很不令人满意的。但也有人说,职业教育既然不好,我们应该做的是优化提升职业教育,让职业教育更好地培养出“大国工匠”,从而真正夯实制造业基础,就像德国那样。
我们且不论“德国模式”好不好,适合不适合中国的国情,单就提升中国制造业竞争力这一点来看,培养技术工人也不应该是优先路径。
一部分人从事中高端服务业,做白领;另一部分人从事生活服务业或制造业,做蓝领。这本质上是“工业时代”的分工机制,现在已经是数字时代、后工业化时代,还按照工业时代的社会分工来设计教育体制,本身就是刻舟求剑。
这些年,中国劳动力成本逐渐升高,再叠加地缘政治等因素的影响,许多制造业产能都在迁出中国,到东南亚或者印度。中国制造业产业链当然有自身优势,但中国面临印度、东南亚等其他新兴市场在工业领域的竞争,已是不争的事实。
中国劳动力成本再低,也不可能低过其他新兴国家。中国要保持制造业的竞争力,唯有走数字化、智能化、机器换人的高效率路线,而不是继续在劳动密集型产业上去和更不发达的国家硬卷。
工业的数字化、智能化,意味着制造业所需要的劳动力也会更加“通用化”。以前培养产业工人,钢铁、石化、电子、汽车、纺织,不同工厂的工人可能需要不同的技能。而未来,这些工厂的智能化程度都会不断提升,甚至会有越来越多的“黑灯工厂”,工厂里甚至都不会有太多工人,在工厂里工作的可能都是负责数字化、智能化操作的工程师。
显然,上过高中的,多学了几年语数外、数理化的人,对数字化、智能化时代工厂的适应性一定强于职高生。哪怕这些人最后没有考上大学,但在工厂里也是更有竞争力的。中国要真正保持制造业优势,就需要有更多上过高中,接受了更多学科教育的学生进工厂,而不是只想着让职高生去工厂。
第二,保持工业竞争力必须提升工业效率,这意味着,制造业蓝领的规模不可能再扩张下去了。未来大部分的蓝领工作,都是服务业蓝领。服务业蓝领中,固然也有修水管、做厨师、做理发师这些相对垂直的类型(在这些类型适度保留职高和专科教育有其合理性),但也有保姆、养老护理、商品销售等偏综合型的类型。
如果从事比较“综合”的服务业,一个人的眼界、视野、受教育程度,显然比在职高或者中专接受几年专业培训重要得多。一个涉外导游如果是英语系本科毕业(但没有辅修过旅游或者导游专业),大概率会比在中专学“涉外旅游”的对口毕业生表现更好;一个高学历的月嫂或者保姆,在家政市场上也会比职高或者中专出身的更抢手,她们说不定还可以做早教和补习呢。
要之,未来就业市场上,即使是制造业或蓝领的增量岗位,也更需要多接受了几年学科教育的高中生和大学生,而不是所谓的职校生。要发展制造业,要储备蓝领工人,真不应该再作为“普职分流”的理由了。
增加高中学位,提升普高录取率,不只是为了满足家长的期待。经济结构在变,就业结构也在变,教育改革必须与之相适应,让更多人上普通高中,这件事早该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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