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教职工,学校会往队友(作者对其老公的昵称)的饭卡里每月汇入800雷亚尔,城里大部分餐厅都可使用。我刚到巴西时,他卡里余额尚充足,但架不住两张嘴每天出去吃饭,即便是最普通的“公斤饭”,一顿也要30雷亚尔,两人就是60,所以800雷亚尔是无论如何也覆盖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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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队友卡里只剩下2000多雷亚尔,“比我预计的还要多一点”,队友说。“可是会越来越少啊,我们中国人,都习惯线条向上的,不习惯往下看。”我比划着。
倘若接下来的生活真的会走下坡路呢?《爱情神话》里,马伊琍饰演的李小姐倒是看得开,用嗲嗲的上海腔说:下坡路呀,能走得不顺吗?
一
巴西人对下坡路应该颇有经验。
现任总统卢拉今年访华时都说,“我知道贫穷时的中国是什么样子,也见证过巴西工资收入比中国高、巴西经济看起来比中国强的时候,但是后来中国实现了飞跃式发展……”
撇开商业互吹部分,此话倒也是实情,巴西祖上的确发达过:从1968年开始,巴西的GDP年均增长率达到了10%,并且持续六年之久,即便是中国高速增长的30年,其实也没有连续六年保持在10%以上。这一段增长经历被誉为“巴西奇迹”。
但我发现巴西人有一个特点,做任何事都没有长性,反映到它的经济中亦是如此。
从1980年代中期开始,巴西出现了恶性通胀和经济停滞,巴西奇迹很快就变成了“失去的十年”。1994年,首位直接选举产生的总统科洛尔被弹劾,两年后,掌权的副总统弗朗哥引入了新的货币体系,即现在使用的雷亚尔,暂时稳定了经济局势。
巴西通货膨胀严重一度严重到什么程度呢,可以看世界银行的这幅图,注意左侧的单位是thousand:
1996年以后的通货膨胀率才“稍稍正常”了:
进入21世纪,中国经济超高速发展等国际需求带来了大宗商品的“超级周期”,也缔造了巴西长达10年的“黄金时代”,这段期间,巴西大量向中国出口。
也是在2005年,巴西黄金十年的中段,队友来巴西做博士后。那时复旦青年教师的月收入不过两千来块,还不到现在上海的最低工资标准;但当时巴西博士后的月收入是4500雷亚尔,叠加近乎1:4的汇率,相当于18000人民币,是国内收入的9倍。
只是国家和社会的发展,有时看起来比个人发展还要难以预测。
根据世界银行的数据,2022年巴西的GDP总量是1.92万亿美元,中国是17.96万亿美元,已经差了一个数量级;而从人均GDP来看,巴西的顶峰出现在2011年,为13200美元,此后开始走下坡路,并于2018年开始被中国超越。
2022年,中国人均GDP是12720美元,巴西是8917美元,美国是76398美元。
如果要问巴西经济衰落的原因,当然有各种解释,比如强烈依赖自然资源,制造业不强,贪污腐败,民众懒散,效率低下等等。巴西的富有并不是勤劳苦干得来的,财富来得容易,失去的也有点漫不经心。
最近,队友的博士后同学也来巴西了。七七八八加起来,月收入大约在9000雷亚尔,且博士后工资不需要交税。这个工资水平和目前国内博士后收入相比,还是差了些,不过在巴西已经足够过上中产生活了(目前巴西的最低工资是1320雷亚尔)。
我们有一间公寓闲置,但里面什么也没有,在语言不通、物流不便、出行靠开车的小镇上,对初来乍到的博士后同学来说,极为不便,于是我们推荐他和当地大学生合租,解决生活困难的同时,也能融入当地文化。
这栋房子位于小镇大教堂隔壁,离我们住处也不远,白墙绿檐,外有铁栅栏和草地,房屋上下两层,里外各半,中间镂空,还带一个后花园。
听起来很“豪宅”,也许它曾经是。不过现在就像一个被主人荒废的宅子,连接着后花园和厨房的大厅墙壁上,写满了涂鸦文字,大厅里摆放着三四个破洞沙发和一张泛黄的床垫,后花园的草木处于半荣半枯之间,还放了一把锈迹斑斑的椅子。
但是整栋房子很通透,也没有异味和灰尘。
在我们交谈期间,房客们七七八八都走出来了,大部分是白人和混血,其中有一位是黑人,20岁上下的样子。其中一位房客还养了一条狗,我们从大门进来时它一直狂吠,这会儿看我们和主人其乐融融地交谈,它也很高兴,站在中间不断转着圈圈摇着尾巴。
从言谈间猜测他们是圣保罗大学的本科生。巴西这边公立学校费用全免,但不提供住宿,食堂的饭菜有财政补贴,每餐只要2块钱。不过很多学生入学以后家里就不管了,他们需要打工养活自己。
整栋房子月租金3000雷亚尔,单人大约400左右。他们一再表示欢迎博士后同学入住,但如果决定不来,“也没有关系”。
如实说,我进去的第一眼,既有点惊讶又有点惊艳,惊讶是因为住宿条件的确不好,用简陋形容一点不为过,惊艳是因为它的荒芜、朋克、被遗忘感吸引了我。
倘若我再年轻十岁,还是一个急于了解世界和人类的年轻人,我想我会很乐意入住吧!可是再一想,我27岁也比他们大至少五六岁诶......
不过,我们的博士后同学对住宿条件不太满意,他还是选择了空无一物的公寓,表示搞物理的人,已经习惯了孤独。
二
我是没见过巴西“辉煌”的时候,从圣保罗、里约的城市基建来看,估计最辉煌的时候也不及北京和上海。
里约和圣保罗是巴西两个气质迥异的城市。Lonely Planet孤独星球在巴西的旅行指南中介绍说:“在圣保罗市民眼中,里约市民都是肤浅之人,只知道在海滩游手好闲,而他们自己常常被污蔑为对生活毫无热情的工作狂——任何生活在洛杉矶或纽约的人都理解这种互相看不顺眼的情况。”
巴西有26个州,我所在的圣保罗州,拥有巴西五分之一的人口,贡献了巴西32%的GDP(2020年数据)。
如同世界上大多数大城市一样,圣保罗的地铁里永远是行色匆匆的打工人,和中国锃光瓦亮的地铁站不同,圣保罗的地铁站大多粗粝陈旧,巨大的水泥石柱撑起了五六层的进站口,行走其间,很难避免被工业化时代钢筋混凝土裹挟的压迫感。
里约是16~19世纪葡萄牙殖民者和王室落脚的地方,有着山海相望的美妙景观。沿海一带是高档住宅区,以白色和浅绿色为主的建筑面朝大海,因为已经拥有得天独厚的景色了,所以它们完全不需要过多装饰。
往市中心走,残留着殖民地和大基建时期的建筑,看上去没有圣保罗富人区的精致。而一到周末,里约城里总是人去楼空,因为大海对每个人都是免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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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圣保罗市的平均房价为10549雷亚尔/平方米,都没有高过上海崇明区。给人纸醉金迷印象的里约,平均房价“不过”9926雷亚尔/平方米。当然,这两个城市有各种各样的房屋乃至贫民窟,会在一定程度上拉低均价。
我所生活的小镇Lorena只有8万人口,从建制上来说仍属于圣保罗州的一个市,人均GDP也是州里最低的。
从外表看,它和中国的小县城差不多,又有些许不同。
比如它有很多私人诊所、教堂、律所、健身房、球场等广泛分布于不同街道,除了圣保罗大学分校,还有几所私立大学,让人有种虽然“地远”但现代文明的心脏依然在跳动的感觉。餐厅和小吃店的食物,要么提前做好了,要么隐藏在后厨,相对来说油烟气要少些。沿街的化妆品店、服装店、家居店等,乍看有点像十几年前的中国县城,仔细看也没好到哪里去,但好歹没有大音箱广告在那让人心脏突突地跳——他们一般是把大音响放在车上一路开一路播的。
巴西典型的中产生活,大约像我们的邻居那样,这是一栋两层四户的房屋,我们住楼下,对面是一对老夫妻,丈夫是律师,妻子已退休,听队友说她是某一任市长的妹妹,也算是当地的名门望族。他们有一儿一女,偶尔周末会回来看望父母,时不时地去欧美度假旅居。
楼上也居住了一对老夫妻,丈夫也是律师,每次出门都是西装笔挺,尽管他的事务所大概只有500米,但他上班时,依然会开车去,妻子很客气,我没到巴西的时候,他们圣诞节看到队友一个人,会邀请他来家里做客。
尽管巴西以民族融合和文化多元著称,除了亚洲人,很多人都拥有黑人或印第安人血统。但以我的小样本观察,肤色和职业及收入依然有着强关联,肤色越深,收入越低。联邦警察、税务局的公务员和中产阶级家庭,以白人为主;开餐馆的个体户、公立机构里的雇员等,肤色依然是白的,但已经是混血;安保与保洁人员等肤色开始变深;最终,流落在街头的,大部分还是黑人。
这是巴西的人种分布,其中Pardo的概念较为复杂,且经过数次演变,简单理解就是“混合血统”。
三
站在巴西人的角度,经济起起伏伏,通胀摁下又浮起,国家整体始终没有走出中等收入陷阱,但巴西又是一个面积、人口、经济总量上的“大国”,所以他们谈起巴西的经济时,也免不了叹息。不过,依我看,在具体的生活中,这件事好像并没有困扰到巴西人。
我想这和他们的天性有关,也和他们没有什么沉重的历史包袱有关。
巴西拥有广袤而丰饶的土地,在1531年第一批葡萄牙定居者抵达巴西以前,这里还是荒蛮一片,境内大约只有200到400万人口,也就是原住民。
原住民是不事生产和劳动的。饿了,摘点果子吃;渴了,喝点溪水。直到和殖民者们一起到来的传教士,才教会了他们最基本的生活方式。
殖民者来了,无论是种地还是挖矿,指望土著是不行的,基本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于是从1550年开始,殖民者开始从非洲部落贩卖奴隶到巴西。1888年巴西奴隶制宣告终结之后,数百万欧洲人被招募到这里的咖啡种植园劳动,数量较多的是意大利人、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以及少量的德国人和俄国人。
由于自然禀赋的优越,巴西人其实很难有机会体验饥寒交迫。他们在一项资源走向末路之前,总能发现新的资源,从甘蔗、黄金到咖啡、石油、铁矿石,再到大豆、牛肉等大宗商品,可谓轮番驱动出口增长。
而且,每项资源出现的时机“恰到好处”,20世纪三四十年代,奥地利作家茨威格先后三次来到巴西旅居,在他热情洋溢的巴西“赞美诗”书籍《巴西:未来之国》中,他的观点如下:
巴西的黄金、钻石是直到18世纪初才被发现。在暴力与征服的16、17世纪,殖民者们觊觎印度与马六甲的财富,从墨西哥带走象牙,在秘鲁掠夺黄金,而那时的巴西并不抢眼,甚至它的宗主国在很长一段时间对它都毫无兴趣。到了19世纪,世界上最具决定性的能源是煤炭,但矿藏品种丰富的巴西偏偏缺少这种能源,巴西这种“迟疑随性”的吸引方式,恰恰是它的幸运,因为只有这样,它才能发展得更加全面。避免成为征服者们万恶的战场,被奴役、被撕裂。
宗主国葡萄牙王室对巴西的管理也稀烂,自身实力不足,还人菜瘾大,1807年拿破仑入侵葡萄牙时,王室“沦落”到需要殖民地庇护,摄政王若昂六世带着一万五千名王室成员逃到了巴西(当然也带来了大量财富),1815年,若昂六世宣布里约为“葡萄牙和巴西联合王国”的首都。
在若昂六世返回葡萄牙之后,他的儿子多姆·佩德罗被留下来管理巴西,几年后,佩德罗反水,宣布脱离葡萄牙而独立,并自封为巴西皇帝——你很难说这是闹革命还是离家出走,但总之,他的独立并没有引起什么严重后果。
1889年,由巴西咖啡种植业富商支持的一场军事政变推翻了佩德罗二世的统治,帝制被废除,巴西共和国诞生。
事实上,佩德罗二世本人就没有抵抗的欲望,他当时已经65岁了,没有一个男性继承人,女儿也已经同法国的奥尔良家族成婚,他几乎是以一种非常冷静的方式选择了离开美洲大陆,而在此之前,是他积极废除了奴隶制度。
所以,巴西人无论是历史上还是现在,都没怎么遭过罪。他们长期接受着自然的馈赠,这导致他们天性有些懒散;欧洲、非洲不断涌入的移民和通婚,让巴西成为一个种族融合的国家。
他们没有民族仇恨,种族之间平等交融,也没有经历战争的摧残——唯一的一次战争发生于1865年,巴西、乌拉圭、阿根廷联合,对巴拉圭发起“三国同盟战争”,这场最血腥的冲突造成的死亡人数数量级是数千人。
至于殖民初期的“战争”,大概就是一百来个葡萄牙人联合印第安人攻打几十个法国人,你打我逃,逃到山丘,于是葡萄牙单方面宣布自己取得胜利而已。
像智利和阿根廷一样,巴西也经历过军政府时期,但巴西的军政府并没有前者那般残忍,以至于引来一番冷酷的评价——巴西甚至连独裁政府都组织不起来。
但与平和的甚至可以说幸运的巴西历史相比,巴西的社会治安又是很糟糕的,偷盗、抢劫时有发生,在我们这个小镇上,还发生过悍匪用火药炸走取款机的事件。中午吃饭时餐厅播放的新闻,多半和枪击案有关。
对此,我和队友并非深思熟虑的结论是,暴力事件和报复社会可能并不是一回事,或许正因为在巴西“作奸犯科”时有发生,消弭了一部分社会戾气,才不至于让怒气长久积压,导致更反人性的事件发生。
四
来到巴西以后,我才发现了一些反直觉的事实,比如,巴西的公立学校是不收任何费用的。巴西的基础医疗也是免费的,外国人也可以免费享有。巴西的国债利率高达13%,还有一种利率是在通货膨胀基础上,再加5个百分点……
当然这些只是事实的一面,取决于叙事的着眼点。事实上这并不意味着巴西是一个高福利国家。当它的公共开支超过自身实力又因为贪污腐化导致效率低下和极大浪费时,所谓的福利,也要大打折扣。
比如在我们小镇上,公立医院看上去就像乡镇卫生所,去打免费疫苗可以,看病一天只挂三个号,可能排一年也排不上。
所以大部分人的选择还是去私立医院和私人诊所。如果购买保险,费用就在保险里扣除,比如我和队友的保险费大约是一千多一个月,如果没钱购买保险,看诊时就自费,一次几百块是要的。
私立医院的资源也紧张,平均就诊时长我感觉比国内三甲还要长一些。不那么着急的病症和例检,一般提前两周到一个月预约私人诊所的医生即可。
国债利息高这点,倒是很对中国人胃口。购买一份5万雷亚尔的国债,不出半年就涨到6万多,和屡屡让人失望的A股相比,简直是白捡便宜。
但这也是建立在高通货膨胀隐忧之下的“便宜”。在引入新的货币体系以后,巴西的通货膨胀虽然得到了遏制,但这些年也经常超过百分之七八,以至于巴西国债利率一度达到13%以上,另一种防通胀国债的利率计算方式是在通货膨胀基础上再加5个百分点。
不过,大部分巴西人本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精神,坦然地成为月光族。商场里的任何商品首先展现的都是分期价格,而非全款价格,货币贬值对他们来说,可能并不值得忧虑。
巴西人虽然懒散,有些不求上进,但并不意味着他们不渴望财富,听说今年国内彩票生意很火,而巴西的彩票生意一向不错,早在一百多年以前,茨威格就观察到了并做了精准分析:
在巴西人眼中,财富并非来自勤劳节俭,也非由于竭尽全力。金钱就像梦幻,只能从天而降。而在巴西,彩票便是上天。对于这些外表平静的人来说,彩票是少有的能唤醒激情的东西,是千百万人平日的希望。巴西人所缺乏的野心,也只能在一夜暴富的梦想中得到弥补。
但世上的事情往往一体两面,平和、不争的性格,造就了巴西人在整体上的懒散;敏感脆弱的气质,使得他们在需要兵刃相见的竞争领域,总是容易心态崩盘。
1936年,奥地利犹太裔作家茨威格第一次来到巴西,在此之前,他对巴西一无所知,认为“巴西不过是南美随便一个国家,同其他国家没有分别,气候炎热,疾病肆虐,政局不稳,财政溃败,行政无序,仅在沿海城市有少许文明。”
结果却“打脸”,茨威格先后去了里约、圣保罗和坎皮纳斯,他被里约海山之间独一无二的组合和独特的热带城市风格所惊艳,看到了圣保罗工业、建筑和各个领域的起步和飞速发展,巴西人整体上带给他的印象是“多种族融合”,“对待外人热情友好”,“能够用和平方式解决一切争端”。这些印象我认为今天也是成立的。
1942年,在第三次前往巴西之前,茨威格完成了《巴西:未来之国》的创作。或许是巴西人对茨威格毫无保留的接纳让他心怀感激,或许是因为他对战乱的欧洲和法西斯主义的痛恨,在关于巴西的书中,茨威格极尽赞美之词,看什么都仿佛带着星星眼滤镜,乃至这本书也被知识界诟病为“美化”。
从读者的角度,我也能看出一些不妥之处,比如他从贫民窟昏黄的灯光和山下汲水的妇女的脚步声中,感受到远离浮华的纯净和诗意,为生计所迫的红灯区里那一双双眼睛,在茨威格看来也是“坦然的”。
八十年以后,当我已步入中年,从已经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但社会整体又非常卷,看不到真正创新的地方来到巴西,我想我的心境和茨威格很难取得共鸣,我难免不带着审视和比较的目光去看待这里的一切,但是当茨威格带着全然的欧洲视角去赞美巴西时,我却不知道我所能够依傍的精神源头在何处。
也许,来到巴西,观察巴西,生活在巴西,对目前的我来说,只是一个不坏的选择吧。
1942年,茨威格在这片毫无保留接纳他、他也以赤诚之心热爱的土地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塔拉庄园2041(ID:plantation2041),作者:Ms.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