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堕胎月”。
相关的视频下，也有不少人出来“现身说法”。
十八岁做药流、引产几次、高考后“偷尝禁果”......在这些简短的文字里，流产，只成为了一次轻飘飘的人生经历。
流产，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词。
随着越来越多的女性分享生育经验，我们已经开始理解女性生育的痛苦。
只不过，我们讨论的阶段大多是孕妇和母亲：关于一个女性如何小心翼翼地保胎、一个妈妈如何越过生产这道鬼门关、一个母亲如何重新面对自己的身体。
属于“流产”的这部分叙事，被悄无声息地覆盖和淡忘了。
那么这一次，我想跟你聊聊她们的痛苦。
无痛人流，你信了吗？
在国内的定义里，怀孕 28 周前、胎儿体重不足 1000g 的胎儿的丢失被称为流产，即“自然流产”。
但相比较“自然流产”，大部分观众显然更熟悉堕胎、人流这类词汇。
从《致青春》开始，国产青春片就陷入了撕逼车祸打胎的狗血三件套。
其中，又尤其以堕胎情节流传深远。
从《致青春》到《同桌的你》，从《匆匆那年》到《春风十里不如你》，校园情侣在性懵懂时发生性行为，怀孕后女孩独自走进黑诊所，疼痛、鲜血、惨白的脸色，总能构成男女主爱情冲突中的转折点。
在这些电影里，堕胎成为一种习以为常的青春疼痛。反正爱情大过天，堕胎而已，结束了还是可以继续谈恋爱。
图源：《同桌的你》
另一些关于流产的概念则更为轻飘飘。
曾几何时，人流广告大行其道。无痛人流这四个字，比无痛分娩还要深入人心。
它们有的歪歪扭扭贴在楼道里，下面跟着一串手机号；有的堂而皇之出现在电视广告上，女孩盖上被子睡一觉，再睁开眼时就“解决”了大问题。
她甚至面带微笑地继续与丈夫拥抱，看起来没有任何不适。
于是，安全无痛的字样与青春片里的堕胎惨状共同织起了一张密网，牢牢缚住女性的子宫，将其化作多重的羞辱和伤害。
他们一边告诉你：流产是件简单的事、无痛的事，意外怀上没关系，大不了流掉。
一边训诫你：如果你去做流产手术，就说明你不干净、不自爱，是一种极大的羞耻。
那么，流产的真实感受是什么样的呢？无痛人流，真的能做到不痛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众所周知，胚胎是由精子与卵子结合形成，之后到子宫壁上着床发育。
所以，流产的过程中，需要用子宫扩张器接连不断地插入孕妇下体，用一根粗大的流产吸引管伸进去，像是吸尘器一样，撕碎孩子，把它吸走。
吸走之后，为了确保无胚胎残留，还必须用金属器械把子宫内壁“刮”一遍。
有科普博主用西瓜做了对比：一点一点、一层一层、生生地撕下来，搅碎、带走。
如果怀孕在六个月以上，婴儿基本成型了，还要堕胎怎么办？
那就要用到清宫钳和碎胎剪。
顾名思义，就是将胎儿剪断、敲碎。所有这些残忍的过程，都要在女性的子宫里完成。
2015年的数据显示，中国人流手术量连年增长，当年约有1300万的人流手术量，居世界第一。
而这个数字，还不包括约1000万药物流产和在未注册私人诊所做的人流。而且调查显示，接受人流的25岁以下女性约占50%，65%为未婚女性。有54.3%是因未采取任何避孕措施导致意外怀孕，反复人流者也高达50%。
据国务院妇儿工委办公室等发布的《中国青少年生殖健康调查报告》显示，“15岁～19岁女孩中8%有性经历且多次怀孕率高于20岁～24岁”。
这是一个庞大且懵懂的人群。她们中的大多数，或许自己还未建立起对于生命的认知，却已经要亲手终结一条生命。
而这，也是流产很少被提到的后遗症之一。
从受孕之初起，女性的身体就能感知到胎儿的变化，天然的母性往往会让她们对这个未出生的孩子怀抱更多愧疚，怀孕时间越长，打掉孩子的负罪情绪就越深。
但很显然，只有女性需要替这种罪恶感买单。
流产，七分之一的隐痛
堕胎被看作一场谋杀，那么如果是自然流产或是意外流产呢？
在电视剧里，意外流产总是跟女性滑倒、摔跤分不开。
《甄嬛传》里，甄嬛第一次流产是因为闻了欢宜香又跪了一个时辰。
电视剧《漫长的季节》里，丽茹流产是因为不小心撞到了椅子，血从她的双腿间缓缓滑下。
图源：《漫长的季节》
也就是说，大部分人所知道的流产的唯一原因，就是女性不够小心、不够谨慎。因此，意外流产反而成为了其他人指责母亲的证据。
女性也会自我责备，认为是自己干了体力活、吃了不该吃的东西等等。
但实际上，关系到流产的因素非常多。
最新的欧洲诊疗指南认为，精子 DNA 完整性与反复妊娠失败之间存在一定关系。
如果男方染色体核型异常，将会有很大可能导致妊娠失败。
其次，年龄和体重也会对怀孕造成重大影响，小于二十岁、大于三十五岁，都会提高女性的流产概率，BMI指数过低或过高，也会让妊娠产生风险。
而对于流产影响最大的个体行为，是抽烟和饮酒。
一个很少被人知道的数据是：怀孕人群中大约有15.3%的概率会在孕期被迫妊娠终止。
也就是说，每七个怀孕女性里，就有一个女性因意外失去她的孩子。
换言之，流产并不是一个小概率事件，母体健康、精子质量、社会因素、环境因素等等都可能造成流产。
但与人工流产相似的是，这种意外，往往只有女性在自我反省，大部分人也会将其归罪于母亲。
英国的一项研究显示，在流产 9 个月后，18% 的女性依然处在 PTSD 的影响中，17% 出现中度或重度焦虑，6% 符合中度或重度抑郁症标准。
对于母亲们而言，流产不仅仅是一次怀孕的失败，更是未曾谋面的孩子的逝去。
除了母亲之外的其他人，都无法对这种痛苦感同身受。
另外，在查找相关资料时，还看到了一个让人心头一紧的词：胎停。
“昨天还在肚子里动来动去的宝宝，怎么突然停止心跳了？”
在孕早期，受精卵就像是需要精心呵护的种子，随时可能停止发育。数据显示，有百分之十六的可能性，会在孕早期出现胎停症状。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博主@唐西西kawkao细致地分享了她的经历：
“亲手把只有3cm大小、但是手指脚趾全部长齐的宝宝，捡起来放进便盆。”
图源：抖音@唐西西kawkao
从药流开始，需要医生用手把药塞入子宫，紧接着，是大量血块排出，胚胎也随着掉落。在这之后，还有胚囊，排除胚囊的过程，是“100倍的痛经”。
她回忆起那段经历，不停地重复着血块、喷涌、疼痛的字眼。
她在最后提到了自己流产后的情绪：看到街上的孕妇会难过，看到小朋友会羡慕，重新怀孕需要勇气......
但这个漫长而危险的过程，很少被人们提起。
“当这件不太好的事真真正正发生在我身上时，我才感受到了怀孕的随机性。”
“如果当时我身边有人跟我分享过相似经历的话，我可能更快地走出悲伤的负面情绪。”
甚至，当博主和朋友们交流起这个经验时，她们也感到意外和震撼：“那幺小月份的胚胎，难道不是像尿尿一样流走就好吗？”
七分之一的概率，明明并不罕见，但却在人们心照不宣的耻感下，成为了不可言说的隐痛。
断层的生育经验
回到关于流产的故事里，我们会发现，大众对于怀孕和流产的知识，还是了解得太少了。
有些女孩对避孕的知识近乎为零，认为体外射精、所谓的安全期就能有效避孕；有的女孩则听信紧急避孕药的广告，认为对身体没有什么大的危害。
在意外怀孕时，她们只是急迫地去寻找“解决方案”，天真地以为只要做个手术就万事大吉，但对身体造成的损害，却可能伴随终生。
性教育的缺乏、生育经验的缄默，像是一道围墙封锁了女性的伤痛，等她们一只脚跌入深渊，才被告知上方的红线。最后这一切的代价，都要由女性的身体买单。
性行为、备孕、流产、孕期、生产、哺乳......我们如此零碎地知晓那些故事，从短视频动画和互联网科普里获得关于生育的答案，却在经历苦难之后又一次选择忘却。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的生育经验，是不被鼓励讲述的。
大部分女孩，关于生育的知识并不从母亲那里获得，女性长辈也很少在催婚催育时提起生产时的惊险以及生育过后的代价，甚至那些生产后遗症，也被认为是“任性的”“娇气的”。
全世界的女性在生育后仿佛共同习得了一种缄默，即便问到，她们也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大家都那样，生完就好了。”
女性的生育经验，是断层的。
还记得第一次听到朋友描述剖腹产的过程：
“不是全麻，我清楚地感觉到肚皮就像是剖西瓜一样被划开，然后嘭的一声，医生开始在肚子里翻找。”
“要排出恶露，所以生产之后医生还会来大力地按压我的肚子，那天整个妇产科楼层都听到了我的尖叫。”
“我痛了三天三夜。”
但在那之前，从未听母亲提起过这种痛苦。
没有被告知的隐痛还有许多。
2020年，青年艺术家周雯静制作出了她的第一件当代艺术作品：《女人系列：节育环》。
这是一种曾经被广泛使用的节育工具，它的作用是刺激宫腔内产生炎症反应，干扰受精和着床。长期佩戴，有可能会经血增多、持续少量阴道出血、腰酸背痛。
甚至有人因为节育环不适配而导致子宫增生，最后不得不摘除整个子宫。
蓝色丝绒上，300个人类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节育环被1：1还原，那个金属圆环会游走在她们体内，会滑落会松动，带着红色血肉锈迹斑斑，而没有人为这场血刑忏悔。
她们疼痛，但她们羞于言说。
流产和妇科病带有耻感，所以不可被讲述；怀孕和生育的痛苦习以为常，所以不必讲述。
相同的缄默里，她们日复一日地失去身体的自主权，任凭一代代成为子宫的容器，疼痛共通，却永无止境。
同样的“未知”还永恒地伴随着女性的生育经验，生育前没有人告诉你会漏尿，会子宫下垂，会在小腹处堆积起死肉似的脂肪，会腰腹酸痛，乳房闷胀。
我们的母亲和外婆经历过这些无声而隐秘的坠落，其中温存且善良的大部分将之看作是养育一个孩子的必经之路，于是代代规训，令苦痛永久流传。
可是它们该被说出来了。
亲爱的女孩们，你的疼痛一点也不羞耻。
如果你在性生活中没有被尊重，请立刻停止这段感情。
如果你不得不终止妊娠，那么请先保护好自己的身体和情绪。
如果你的妈妈仍然带着节育环，那么请去陪她取出来。
我们的生存困境，需要被真实而具体地讲述出来，只有这样，才能唤醒那些懵懵懂懂就躺上双人床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