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方也,一名长期从事制度比较研究的法学博士。美国最高院裁定哈佛大学和北卡罗来纳大学的「平权」招生违宪,这桩被认为是美国高等教育领域第一大案,终于尘埃落定。

很多人以为,以往亚裔爬藤难是在学术优异之外,身世不够惨,肤色不够「黑」,背景不够多元,以为平权法案会改变这个现状,「这是亚裔是重大利好」。



但作为这个话题的长期观察者,我想审慎地做出预测:

不一定。

亚裔爬藤难的原因,并不在于平权,而在于美国精英教育体系的白人特权。

哈佛等精英大学坚持种族平权政策,既不是因为他们喜欢多样性,也不是因为他们喜欢黑人和西班牙裔,而是他们要排挤亚裔,保持白人精英阶层的统治身份。

也就是说 ,亚裔爬藤难之根本,还是因为不够「白」。



什么是精英学校?

位于纽约市的史岱文森(Stuyvesant)公立高中,必须通过严格的考试选拔,录取率只有3% ,高度的竞争性和卓越的学术,应该可以被称为「精英」高中吧?

但是,这所学校不符合美国的精英学校的定义。

因为学校近 75% 的学生来自普通的亚洲家庭,名门望族和富裕家庭很少将他们的孩子送到史岱文森中学。

美国的精英学校,是跟种族、特权和财富联系在一起的。

美国社会学家Randall Collins在《The Credential Society》一书中指出:

美国精英教育系统不仅仅是为了选拔和培养英才,更重要的是要维持盎格鲁撒克逊白人文化优势,保持白人精英阶层的统治身份。



最典型的精英中学是Phillips Academy Andover和 Phillips Exeter Academy,创立于18世纪,如今的捐赠基金总额已超过 20 亿美元,是为当时的权贵统治阶层——盎格鲁撒克逊新教徒服务的。

这些精英学校的孩子会直接升入哈佛大学、耶鲁大学、普林斯顿大学等精英大学,毕业后进入成为政界商界学界的领导者。

这就是美国精英教育的起源,带着浓重的贵族制和世袭制的味道。


■Phillips Academy Andover(左图)和 Phillips Exeter Academy(右图),都是被中国家长熟知的顶级美高,每年的藤校录取率超过30%

100多年过去了,美国精英教育体系从世袭制演变成为选拔制,但是,为权贵统治阶层服务的性质没有变。

哈佛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学术殿堂,汇集了全世界最优秀最聪敏的人,但是,他们并不是哈佛校园的主流,而是那些也许学业平庸,但家庭富裕或者显赫的人。他们是校友和捐赠大户的子女,或者是运动员。

对于普通家庭孩子来说,哈佛社交文化是极大的挑战,融入其中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扎克伯格的妻子普莉希拉·陈接受CNN的采访,回忆起哈佛求学经历,无法融入哈佛文化和社交的艰难时光,几次哽咽,潸然泪下,她直言:

「我初到哈佛时,觉得自己是个失败者,我觉得自己不属于那里,我都已经写好退学申请了」。



无独有偶,还有华裔女孩Eva Shang。

她现在是华尔街冉冉升起的新星,创办的对冲基金成功融资4亿美元。接受《纽约时报》记者采访时,坦言当初是因为无法适应哈佛的社交文化,而退学创业的。



与世袭精英制度不同,现代精英教育体系会广泛招收各个阶层和种族的精英人才,但是,要求极其苛刻,并且绝不能影响特权白人的主导地位。

状告哈佛的亚裔学生Michael Wang, GPA 学校排名第二,ACT 成绩为满分,SAT 成绩接近满分,全国数学竞赛 AMC 12 获奖。

不过,在藤校眼里,这只是普通的优秀,只有达到奥数等国际大奖的天才学生才能被选中。



经济学家Raj Chetty 在 2017 年进行的一项研究发现:

美国前1%的最富有家庭主宰着精英学校,哈佛有超过40%的学生来自美国最富有的6%的家庭。

虽然只有大约 2% 到 5%的美国本科生进入了精英大学,但他们在《时代 100 强》中占据了大约 30% 到 50% 的比例。


■Raj Chetty教授对美国社会流动性的研究很有名,除了发现父母收入与孩子进什么大学密切相关,还发现深刻影响孩子的未来收入

美国精英大学的使命就是实现精英的自我复制,保证特权白人的利益。

这都反应在招生制度上,除了校友子女等传承录取制度,还有偏向课外活动的录取标准,艺术、科学尤其是体育培训,只有富有的家庭才能支付如此巨大的金钱投入。

可以说,常春藤大学申请书上的履历中的每一条都是用钱堆出来的。

亚裔学生爬藤难的真正原因不是平权法案,而是因为,他们不是美国精英大学最想要的人。


■这本书讨论了美国精英家庭如何从升学、找工作等方面,都帮助孩子赢在起跑线



爬藤,在亚裔中已经成为一门玄学。

人们很难搞清藤校到底想要哪一种学生,多少家庭、升学顾问都在苦苦琢磨全面评估制度,每年的说法都不一样,从来没有人认为自己掌握了爬藤真谛。

我们也曾经做过很多反省,例如「只知道读书和学习,不擅长体育,没有领导力,没有改变世界的雄心壮志」等等。

但是,当我们追溯全面评估制度历史的时候,会产生一种「被愚弄」的感觉——

因为这项制度的初衷不是为了选拔精英人才,而是为了限制藤校中犹太人的数量。



在20世纪初,和中国的高考一样,学术成绩是常春藤盟校录取的唯一依据,学生需要进行标准化测试才能获得入学资格。

转折点发生在20世纪20年代。

当时藤校普遍面临的一个问题是,犹太人聪明好学,考试成绩太好了,击败了许多来自富裕家庭的央格鲁撒克逊贵族。

藤校的犹太人越来越多,1922 年哈佛大学的犹太人比例达到21.5%。犹太人吃苦耐劳,学术卓越,但是,他们不是藤校想要的人。

因为他们既不是富有的捐赠者,又跟特权阶层也没有任何关联,不太可能成为美国的政治和经济精英。


更让藤校校长们担忧的是,因为犹太人的增加,盎格鲁撒克逊新教学生纷纷离开。当犹太人占据了哥伦比亚大学的40%时,精英权贵们不愿意与「低等的」犹太人为伍,抛弃了哥伦比亚大学。

彼时的哈佛大学校长认为,再不改革招生制度,犹太人就会毁掉哈佛的。

于是,就有了1926年的全面评估录取制度(Holistic review)。

哈佛也因此成功地把犹太学生的比例限制在15%之内,美国的其他几乎所有学校都纷纷效仿。

全面评估的实质,就是用性格来评价学生,模糊又灵活,可以随意操控,他们想要谁就要谁。


■在全面评估录取制度中,除了学术成绩,还有各方面软性的综合因素

当时犹太人的性格被评价为:学习太努力、枯燥乏味、没有多少乐趣的人。如今哈佛大学评价亚裔美国人:有学术天赋,但性格平平。

有没有觉得历史是惊人的相似?

亚裔学生要被藤校公平对待,不能靠全面评估制度的指引,而是需要政治和经济的博弈。

犹太人跟藤校的纠缠史,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到 1960 年代,随着犹太人在商业、媒体和学术等领域的成功,作为新精英阶层开始崛起,犹太人逐渐和央格鲁撒克逊精英平起平坐,成为美国的两大主流势力。

如今不仅主导着美国的政治经济,也共同掌控着美国精英大学的录取,而犹太人在藤校的比例大幅度上升。

犹太人占据美国占总人口2.1%,但是犹太学生在藤校的比例高达25%,甚至超过了非犹太白人。

例如哈佛大学45%是白人,而犹太裔学生高达25%,也就是非犹太裔学生只有20%。



亚裔学生在精英大学的不断涌现,冲击着包括犹太人在内的白人的主导地位,侵犯了这两大主流势力的核心利益。

如今是犹太人和央格鲁撒克逊精英一起操纵全面评估制度,将亚裔评价为「性格不好,不符合美国精英的性格特质,不能进入美国精英阶层」。

就像著名作家卡拉贝尔指出的那样:

精英大学总是倾向于保障最能帮助它们保持声望、财富和地位的群体的利益。

藤校的整个录取过程就是贯穿着歧视,是绞尽脑汁把亚裔控制在一定比例之下的过程。


■前宾大招生官Sara Harberson曾在《洛杉矶时报》发表过一篇文章,直言全面评估录取制度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了精英大学用来制约亚裔的「灰色地带」



最高院关于哈佛亚裔歧视案的判决出来后,精英大学宣称「仍然要坚守种族多样性」。

北卡罗来纳大学校长表示:「仍然坚定地致力于汇集具有不同观点和生活经历的优秀学生」。

哈佛和耶鲁大学校长表示:「我们会遵守法院的判决,但这不会改变我们的价值观。」



精英大学一向喜欢标榜多样化,似乎很有促进教育公平的社会责任感,但是,这一切都是虚假的,最根本的原因是为了限制亚裔学生。

虽然都是用全面评估来限制入学率,但是,藤校限制亚裔和犹太人的方式还是有所不同。

常春藤对犹太人是实施种族配额的,达特茅斯学院在 20 世纪 30 年代初设立了犹太人配额,耶鲁大学明确规定了10%的配额来阻止亚裔「渗透」。

由于如今种族配额不再受到法院的支持,1978年的Bakke案件中,最高法院基于多样性支持平权招生的判决,让精英大学喜出望外。

从此,多样性则是他们的合法理,也让他们可以堂而皇之地将很多优秀的亚裔学生拒之门外。

《纽约时报》发过《不要再让亚裔成为校园多元化的牺牲品了》一文,尖锐地指出:

藤校对亚裔学生的歧视,就像20世纪初部分常春藤盟校对犹太学生的偏见一样,只不过手法更加隐蔽罢了,是由多样性外衣包裹的。



不过,多样性这次却成为了最高院案件败诉的关键。

原因是诉讼顾问Richard D. Kahlenberg揭开了精英大学多样性的虚假面纱,他认为真正的多样性应该是基于阶层而不是种族。

人们由此发现,实行平权招生的精英大学,恰恰是最不多样性的学校。他们实际上只招收一种类型的学生,那就是富裕家庭的孩子。

精英大学总是想方设法地在不影响捐赠收入的情况下,最大限度地提升多样性,例如会招收有能力支付全额学费的少数族裔学生.

他们其实并没有让更多普通家庭出身的学生进入哈佛大学。

哈佛大学74%的学生来自占总人口比例25%的富有人群,仅有3%的学生来自25%的最穷人群,这样一种经济分层,根本谈不上「多样性」和「公平」。


■从1980到1991年出生的哈佛学生的家庭收入调查数据,超过一半的哈佛学生来自收入分配的前10%,超过三分之二来自收入最高的20%的家庭(数据来自Equality of Opportunity Project)

在这次最高院诉讼中,原告律师Adam Mortara一针见血地指出:哈佛大学的平权招生是对白人的平权。

例如校友子女录取,在被哈佛录取的白人申请者中,21.5% 是校友子女;在被录取的亚裔申请人中,只有 6.6% 是校友后裔。

这次诉讼中,由此也引发了精英院校录取过程中的「白人特权」讨论——

校友子女、捐赠者子女还有运动员被称为「传统录取」,也是上个世界20年代基于限制犹太人而产生的。一百多年来没有任何变化,至于如何操作和具体数据,精英大学一致讳莫如深。

2022 年,《纽约时报》联系了 20 多所使用传统偏好的精英学校的校长或招生主管。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没有接受采访,括耶鲁大学校长和哈佛大学校长。

虽然精英大学拒绝公布招生数据,人们还是透过各种数据算出个大概:

在校友子女比例中,耶鲁大学和哈佛大学为14%,达特茅斯大学 13% 和布朗大学的 10%。


同时,以上「传统」申请者被录取的可能性,是没有这种传统特权的学生的6倍。

最高院法官在诉讼中建议哈佛大学放弃传统录取,只有这样真正做到真正的多样性。

很多学者也做了测算,只有放弃白人特权录取制度,亚裔和其他族裔的入学率才能真正提高,但是,这都遭到了哈佛大学的拒绝。

真正的多样性会妨碍精英大学的最实质的利益,传统录取是精英复制的最核心保障制度。



很多人担心,大学仍然会试图通过采取表面上中立、实质仍然是歧视性的招生政策。

那么,哈佛等精英大学如何在不改变传统录取的情况下,仍然坚守种族多元化的承诺,同时又不会带来诉讼的法律风险?

诉讼顾问Richard提出了他的解决方案:

哈佛应当录取具有不同社会经济地位和背景的学生,让精英大学更好地成为社会阶层的流动渠道。

哈佛大学应当改变特殊优待招生政策,增加社区大学转入哈佛的名额,增加对工薪阶层和低收入家庭孩子的财政援助。



哈佛大学已经断然拒绝了基于阶层的多样化招生政策,因为这会导致特权白人比例下降。

其他州的一些做法,包括面对低收入少数族裔的定向招生,各种经济援助计划,以及合作计划,例如与服务欠缺地区的社区学院和高中进行更密切的合作。

想必也不是精英大学感兴趣的方式。

目前哈佛大学校长给管理层的最新信件中,强调会注重推荐信和申请文书中的种族背景考察,人们纷纷预测大学论文会变得更加重要。

但是,首席大法官罗伯茨已经提前发出警号:

「大学不能简单地通过申请论文或其他方式建立我们今天认为非法的制度。」

精英大学究竟会如何操作,让我们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