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组
作者 | 渣渣郡
本文首发于虎嗅年轻内容公众号“那個NG”(ID:huxiu4youth)。在这里,我们呈现当下年轻人的面貌、故事和态度。
日本社会正在面对二十年未有之变局。
从闹市抢劫,到车站黑帮分子的枪杀,再到政要遇刺,一系列花样频出的案件,印证着日本社会犯罪率20年来首增的可怕趋势。
如今汹涌的犯罪浪潮的水位再度增高。
发生在本月中旬的名古屋岐阜自卫队枪击战友事件,不免让人们产生悲观的情绪——当国家压舱石都被犯罪浪潮侵蚀,还有谁能在其中幸免呢?
日本国家警察厅在对2022年日本犯罪统计数据进行初步总结后发现,2022年报告的犯罪数量同比增长了5.9% ,达到601389起——这是日本20年来首次出现同比增长。
“AED(心脏除颤器)在哪里?!快找AED!”
“身边没有,快去附近便利店找!”
2023年6月14日,东京时间上午9时15分,在日本岐阜市日野基本射击场发生了一起枪击案。附近的居民,发现场地上的日本自卫队成员乱成一团,怒吼着为受到枪击的战友寻找急救用品。
当天,18岁的自卫队后补官渡边直杜在参加射击考核的时候,对教官点射4枪,杀死2人、重伤1人。在上午9时30分左右,他被移交日本警方。
此案一出,大家最关注的是他的行凶动机,有消息称他是为了要报复骂过他的教官,也有消息称他就是想单纯地抢夺枪支,尽管截至目前,一个成系统的犯罪动机报告还没有出现,但网上已经吵得乱七八糟了。
有的指责日本军方安保措施不足,有的拿这个年轻人的做法,放射到一代日本年轻人吃不了苦、挨不了骂的问题上。
但我觉得,如果想要搞清这起悲剧的内核,最先要了解的是,这个18岁的凶残罪犯的成长历程。
无论从哪个维度来讲,这位犯下重罪的年轻人都可以说是来自日本的底层,是典型的下流社会之子。
图片来源:週刊新潮
渡边直杜,家住岐阜县西南部的小村庄,今年刚从当地的高中毕业。
案发后日本警方去他家搜证,发现他们家在一排日本老房子中挤着,从外观看上去破败不堪,铁皮外墙油漆剥落,花园里杂草丛生,周围还不时飘来牛粪味。
这栋凄惨的住处,是一个大家庭的居所。
渡边直杜一家有8口人,父亲现年60岁,是卡车司机;母亲40多岁,在16岁为这个家庭诞下长女后,又陆续为这个家庭生下了6个孩子,18岁枪击案犯是家里第三个孩子。
很多日媒称他的母亲来自东南亚,如果该情报属实,那么就很有意思,因为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日本农村就出现了嫁不足的情况。为了解决这一问题,1985年日本山形县政府特别搞了一个菲律宾相亲团的活动,以帮助找不到媳妇儿的乡村青壮年解决婚姻问题。
到了90年代,政府退场,私人公司继续引领风尚:带着日本人去东南亚找媳妇,就成了解决婚姻难的方案,而选择这种婚姻的男性社会地位都不是太高,而这些跨国婚姻的妻子也被日本统称为东亚妻子。
由于早期的日本农村国际婚姻的出发点大多是利益,所以很多东亚妻子被认为是绝对的弱势群体,是社会的无缘者,家庭的旁观者。在相关论文《日本における国際結婚家庭に関する心理社会的支援》中,研究者认为由于语言等因素,这种家庭的原生教育会有缺失,而这种家庭也最容易造成孩子的心理问题。
如今的山形县,由于吸收了大量东亚妻子,已经变成了“世界公园”。
一些日本人对当地移民的文化输出很不满意,比如上图由韩国移民们修建的高丽宫,就让不少日本网民破防了。
以常规的日本家庭形态理解,一位货车司机想要养活拥有6个孩子的大家庭,实属困难。
2014年岐阜县货车司机的平均年收入为444.1万日元(现约合22.25万元人民币),而当年的日本收入中位数为450万日元(现约合22.55万元人民币)。
如果拿这一数字去日本流行的“父母盲盒”收入水平表里排序,那么它在年轻人眼中属于“近乎低收入户”。
那么,这个家的生活具体有多困难呢?
曾经的房东指控这一家人没交房租(30000日元,1600元人民币左右)就不辞而别,雇佣过母亲的便利店老板说他们一家好像连电视机都没有。
总之,孩子的降临,让这个家庭财政更加捉襟见肘。基于此,父母就把渡边直杜和他的兄弟一起送到了岐阜县瑞穗市的儿童养护机构。
所谓儿童养护机构,是日本的社福支援机构,专门保护教育1-18岁(必要时20岁)由于家庭环境或其他各种情况需要照顾的儿童,因为经济窘迫而造成的养育困难也是可以申请的。
从出生到三年级,渡边直杜在福利机构长大。三年级之后,因为家里领取到了育儿津贴与其他福利,于是他们便接回了孩子自己抚养。
这段经历并没有令渡边直杜变得冷漠,至少从他小学毕业作文《学校旅行的回忆》中,我们能看到他对家庭的依恋:
“二条城的地板踩上去就有咯吱咯吱的声,我希望它一直响,很多外国游客会来参观,我也希望有一天能跟家人一起参观二条城。”
据跟他接触过的同学回忆,渡边直杜给他们的印象还不错:性格开朗、幽默,是带动气氛的节奏大师;擅长体育。喜爱军事,不但喜欢玩相关题材的游戏,而且还会做一些像IJN大和舰、零战、B25之类的军事模型,做完后独自欣赏。
听上去,这就跟日本漫画里描绘的中学生没啥区别。但在另一面,社福长大的经历也让他对大人和老师有极为逆反的态度,经常跟老师吵架,从小学开始就出现了逃课的现象。
更令人疑惑的是,到了初二,渡边直杜因为“素行に問題”从常规中学,被转移到儿童心理康复机构(日本为因家庭环境问题而难以适应社会生活的未成年而设立的机构)度过初中的最后一年;进入高中,渡边没有回到亲生父母家,而是在多个寄养家庭中生活,其中缘由,从养父母到相关人员三缄其口。
值得一提的是,渡边直杜所接受的日本收养制度(养子縁组)是当孩童的生父、生母因为经济问题或涉及儿童虐待的情况下,无法继续交由原生家庭抚养,才能将孩童经由收养制度交由养父母扶养。
日本社媒称渡边直杜的高中是偏差值41的高中,google评分3.1
虽然很少有人了解,渡边直杜在童年时期究竟度过了怎样的漂泊时光;但高中时期的2位朋友却对他决心要加入自卫队时的情形记忆犹新:
“我们是广播部认识的,在课余时间还一起做兼职挣钱,他喜欢打游戏、骑自行车……我记得高二时,我们去参观了自卫队的基地,看了宿舍,还去食堂吃了咖喱饭,当时玩得很开心,然后回去之后,我就看见他买来了入伍考试的小册子,天天做笔记,他说这是公务员,是梦想职业。”
“他从小就在外面生活,在不同的人家寄养,他本家的环境不是太好,我想,与其说他想去自卫队,不如说他更想离开家,独立自主。”
2023年3月,渡边直杜(黑框者)在高中毕业前跟朋友合影
从朋友口中的开心男孩,到犯下罪案的凶手,渡边直杜的案件仍在审理中,在关注他的犯罪动机之外,我唏嘘这个苦难的男孩,是如何把自己的梦想职业搞得一团糟的?
如果把这起国际关注的案件,放在放大镜下研究,就能探查到隐藏在它肌理中的伤痛,它,是属于日本下流家庭的悲歌。
在我国,军人神圣,不可侵犯,每个人都对他们保持着崇高敬意。
而在日本,情况迥然,提起自卫队,人们首先想到的是这是穷人没活路的出路。
一个最具代表性的例子是,在2022年12月日本岸田政府调整国防策略,大幅增加国防开支后,招兵活动也上了强度,但在一则宣传视频里,最流行的Slogan却是:“365日3食食べれます!——365年3餐一顿不少!”。
对此,日本网民大加嘲讽,一些专家也认为这种征兵方式不但伤害了军人保家卫国的大义,也是撕裂社会、不公平的经济征兵制。
所谓经济征兵制,是美国越战以后出现的名词。
越战结束后,美国废除征兵制,改为募兵制。虽然看上去是出自自愿,但在实际操作中却存在很多迫不得已。
从志愿者来看,由于大学学费昂贵,很多志愿兵只能通过服役来换取奖学金,完成学业。而军方,也会在贫困学生分布较多的地区和学校重点安排募兵官。
日本也一定程度上学习了这一做法。
日本作家、自由记者布施祐仁在其作品《经济征兵制》中说,日本防卫省早就发现了征兵制中的贫富差距。
“从1980年北海道经济增长长期低于日本平均水平之后,这里就是自卫队兵源的主要来源……而且我自己统计的数据也发现,我国自卫队存在收入越高的地区入伍率越低的问题。”
或许有的朋友们觉得,这种经济征兵制也没啥不好,社会分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也是实现了公平。
但问题是,战争是国家事物,如果当战争爆发,便把最残酷的风险,分摊到那些曾经因为贫困被剥夺了选择权的年轻人身上,集中在那些为了上大学、为给家人治病而募资而“被迫”选择当兵的人身上,便是一种极大的不公平。
如果这么说起来过于抽象,那么Note上一位名为@久保博人用户写的名为《我之所以想当自卫官,是因为我很穷》随笔,一定能让你感受到其中的悲凉:
我想上大学,但我家没有钱
我想借奖学金,但中学毕业的父母告诉我:那可很难还,还是算了吧
所以我加入了海军自卫队
因为只要成为自卫官,就一定能还上
用父母的钱上学真是一件幸福事
有这样条件的人,请一定好好活
而如果你因为缺钱而对继续接受高等教育犹豫不决
那就去自卫队借钱
剩下的就靠你自己的努力了
上面节选部分所传达的情绪,对于日本社会来说,或许是比这起枪击案更悲伤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