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刺猬公社 (ID:ciweigongshe),作者:陈梅希,编辑:石灿,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雍和宫在年轻人中的火爆,有许多直观的数据可以证明。


抖音话题#雍和宫香灰琉璃的播放量高达1.5亿次;小红书的雍和宫相关笔记多达19万篇;雍和宫4月29日到5月2日的门票全部售罄;电子地图上的雍和宫大街,从早到晚都堵成“猪肝红”。



数据之外,我更想知道,从雍和宫虔诚地请回一条手串时,年轻人们都在想些什么。十年前主要靠卖燃香和佛像谋生的佛具店们,如今怎么摇身一变,成为爆款网红手串的供应源,收留没能从雍和宫里请回手串的伤心人。


于是,在一个刮着沙尘的日子,我在雍和宫和周边胡同游荡了一天,见证年轻人的焦虑与虔诚,也见证了一场车祸、一次砍价和一群鸽子飞过的瞬间。


虔诚的30秒


雍和宫里最近多了不少行李箱,它们不属于住在庙里的喇嘛。


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涌进位于北京二环边上的雍和宫,不少人刚下火车,还来不及去酒店放行李,只能拖着行李箱来烧香拜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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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浙江的80后刘因风是其中一个行李箱的主人。她来北京出差,下午刚坐高铁抵达北京南站,盘算一下时间还够用,当机立断地搭上地铁,经过一次换乘,拖着行李箱到达雍和宫。


雍和宫园子里的地面大多铺着青石板,经过几百年的风吹日晒,留下凹凸不平的印迹。行李箱的滚轮碾过石板路,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刘因风没有在意,快步走在银杏大道上。她要赶在3点半前到达这条路尽头的法物流通处,否则她将错失排队的机会。


“我怀疑是因为我前阵子去过灵隐寺,所以小红书就一直给我推雍和宫(的攻略),”刘因风排在我前面,需要不时推着行李箱往前挪动几步,再转过头跟我讲话,“加上朋友也有推荐嘛,我正好来出差,就过来看看。”


不管是前阵子去灵隐寺,还是这次来雍和宫,刘因风考虑的都是财运和事业运。至于传说中灵隐寺很灵验的姻缘运,她最近不打算考虑:“不需要,不需要,多余的东西。爱情什么的,就随缘吧。”


也有情侣结伴前来。


大风天里,一位男士正牵着自己的恋人,一边打电话一边往雍和门殿走去。游客从正门进园后,走过银杏大道和法物流通处,雍和门殿是能抵达的第一间。


这通电话大概跟工作相关,男士的语气有点严厉, “你要是觉得有问题你自己判断好吧”之类的句子断断续续飘到耳边。眼看着两人快走到殿门口,电话还没有打完,男士被恋人拉着调转方向,走到殿门前的石狮子旁站定。


一分钟后,电话被挂断,两个人牵手走进雍和门殿,用30秒完成仪式。雍和门殿正中供布袋和尚,两侧供四大天王,殿后供韦驮护法像,可求之事,一说顺心如意,一说开心快乐。


雍和宫游客众多,殿外充斥着各种声音——小孩子跑来跑去,大人们交谈或打电话,梳着长长麻花辫的藏族阿姨坐在长椅上用藏语聊天,大风刮过,风马旗顶上的铃铛和房角屋檐下的铃铛一同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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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殿内,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流动在空气里的,除了少数诵经的声音,只有无数个无声的心愿。


大学生是雍和宫内烧香拜佛的主力军。在这个每年都被戏称为“最难就业季”的时期,大学生们连旅游都不忘替自己求个offer。考研的,考公的,找工作的,出国留学的,每条大街小巷,每个大学生的嘴里,见菩萨第一句话,就是“让我上岸吧”。


供奉着文殊菩萨的密宗殿门口,四五个大学生就接下来的行程产生了分歧。手里拎着褐色礼品袋的男孩嚷嚷着:“求你了别再拜了,你不是要去开光吗?”他的同伴不乐意,让他先去开光处排队,自己则向药师殿走去,嘴里嘀咕着:“不行我得全部拜完。”


4月初,大学生周韵和梁文远完成了一场“特种兵”式旅游,这是社交网络上的00后常用的自我调侃,指因为经费或时间有限,把旅游行程安排得满满当当,日行两三万步,仿佛是特种兵在拉练。


在北京的五天行程,她们去爬了长城,逛了故宫,玩了环球影城,转了南锣鼓巷,爬了景山,吃了烤鸭、涮肉、爆肚和冰糖葫芦。最关键的一个行程是,她们去雍和宫给菩萨烧了香,祈祷自己学业顺利。


众多行程中,去雍和宫的日子是最早定下的,因为那天是周韵的雅思考试出分日。两个人先确定好去雍和宫的日子,然后才规划出整趟北京游的日程,梁文远甚至还为此延后了实习的入职时间。


耗时4个小时,周韵和梁文远终于完成期待已久的雍和宫之旅。原本,下午的行程还包括去天安门广场看降旗仪式,但从雍和宫挤出来后,两个人一致决定打道回酒店。前一天还号称自己是旅游特种兵的梁文远,见过菩萨之后累到意识模糊:“我们摆烂了,瘫在酒店一下午。”


梁文远在雍和宫门口买的冰激凌,图源受访者<br>
梁文远在雍和宫门口买的冰激凌,图源受访者


离开雍和宫后,她们开始和朋友七嘴八舌地讨论这趟行程的有效性。


“雅思是英语考试,拜咱们中国菩萨有用吗?”


“要是真的都在天上,给洋菩萨捎个信也不算麻烦。”


“反正菩萨都会飞。”


来北京,“请回”一条手串


除了虔诚地向各路菩萨佛祖念叨一下心愿,或是托国内的菩萨向国外同行捎个信,年轻人的雍和宫之旅还有一个心照不宣的目标——请回一条“有法力加持”的香灰琉璃手串。


4月11日是个普通的工作日,北京刮起沙尘暴,风太大,雍和宫门口的大喇叭循环播放通知:“今天风力已达到四级以上,为保证您的人身财产和文物安全,根据北京市宗教场所单向安全管理规范规定,请停止燃香。”


门口的赠香也暂停了,来雍和宫的人却丝毫没有减少,雍和宫大街从上午堵车到傍晚。


社交媒体是在年轻人中“捧红”雍和宫手串的最大助力,抖音话题#雍和宫香灰琉璃的播放量高达1.5亿次,小红书的雍和宫相关笔记高达19万篇,比前任网红景点南锣鼓巷多出5万篇。小红书的19万篇笔记中,4万篇和雍和宫手串相关,博主们纷纷晒出手串照片,分享自己排队2个小时的战果。


图源小红书<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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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因风行李都没来得及放就赶来雍和宫排队,是因为她要在3点半前抵达园内的法物流通处。4月到10月是雍和宫的旅游旺季,闭园时间从下午4点半延后至5点,但法物流通处会在每天下午3点半提前停止排队,据工作人员介绍,原因是“排的人实在太多”。


刘因风赶上了。她排在队尾,右手搭在行李箱的拉杆上,以便往前挪动时推着它一起行进,蓝色行李箱并不孤独,因为前方队伍中还有几个同类与它作伴。被握在左手的手机停留在微信界面,她正单手打字,和好友分享这趟不算轻松的旅程。


队伍实在很长。园方不得不派出两名工作人员维持秩序,一名待在入口处,另一名待在出口处,用护栏把队伍分割成四五圈,避免排队的人群站到主干道上,影响往里头走的人群。


等待挑选法物的,几乎都是年轻人。年纪大的游客,要么在长椅上聊天休息,要么在各个殿内拜佛诵经。


刘因风前面排着百十号人,这和她最初的设想不一样。“想想这会儿应该没人,因为快闭园了嘛,还有一个多小时,最后过来还有那么多人。”队伍缓慢向前挪动着,至少她没有白跑一趟,她要给自己买条“求财运”的香灰琉璃手串,再帮朋友和家人代购一些挂件。


玉兰已经谢了,玉兰花瓣被风吹到殿外的消防桶里,图源作者<br>
玉兰已经谢了,玉兰花瓣被风吹到殿外的消防桶里,图源作者


如愿以偿的还有梁文远和周韵,她们虔诚地请回两条手串,还不负众望地为室友完成代购任务。为此,她们俩在法物流通处门口站了两个小时,并因此放弃了下午天安门广场的行程,告别属于“旅游特种兵”的荣光。


晚上吃火锅时,梁文远不忘复盘白天的出行策略:“我觉得我们失误了。应该一进门就冲去买手串,然后再去烧香。等烧完香再去排手串,人实在太多了。”


一旁的周韵则不太在意多浪费的时间。从雍和宫离开后不久,她拿到了满意的雅思成绩,正忙着和父母分享喜悦,嚷嚷着“让我爸回去请我吃大餐”。


不是所有人都像刘因风和周韵一样幸运。


4点31分,入口处的工作人员把队伍剩下的10余人引导进法物流通处,随后锁上大门。4点32分,一个穿牛仔衣的女孩匆匆赶到,出口处的门还开着,她一边朝里张望,一边问工作人员:“现在是不能进了吗?”


工作人员摆摆手,指着墙上的告示牌说:“3点半就不让排啦,您明儿再来吧。”


“我明天的火车,”女孩儿显得有些沮丧,还想再争取一下,“您能让我进去买一下吗?很快。”最后一拨进去购物的客人被催促着,买完手串小跑出来,脸上洋溢着喜悦。女孩儿没有得到通融,从出口走到入口,看了眼门上的锁,又从入口走到出口,看了眼墙上的告示牌。


她在告示牌前站定,等了一分钟左右,小声说:“那就没办法了吗?”我看向四周,她是一个人来的,没有朋友同行,她在跟自己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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鸽群从雍和宫上空飞过,风很大,不少绿色的银杏叶被吹落,零零散散地落在石板路上。女孩儿沿着银杏大道往门口走去,我想问问她是来求什么的,也想跟她说,我一直在北京,也许明天或者后天可以帮她来买,最后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干脆什么也没说。


她走出雍和宫,右转,向地铁站走去,可能是要回酒店收拾行李。


生活就是处处都有遗憾的,连祈求佛祖保佑也是


全国的心愿,养活一条街


穿着牛仔衣的女孩儿,站在雍和宫法物流通处看了一分钟的告示牌,上面除了告知3点半停止排队,还写着:“请勿在流通处外购买雍和宫商品,避免上当受骗。”


实际上,雍和宫外的小半条街,眼下都做起了手串生意。几乎每家商店门口,都挂着香灰琉璃佛珠的招牌,黄底红字,看上去像是佛祖会喜欢的配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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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把招牌张贴在墙上的商家,干脆把广告贴在折叠椅的坐垫背面。叠起来靠在墙边时,露出“雍和宫香灰琉璃手串”几个大字;不需要时,把椅子翻下,广告自然被隐藏,变成饭后闲坐的地方,完成来无影去无踪的变身法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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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拖着行李箱去烧香拜佛,雍和宫大街上因此出现了不少行李寄存点,给这些身外之物提供短暂的落脚地。


从地铁站到雍和宫的必经之路上有一处民宅,一开始只是用A4纸打印了黑色的“存包”二字贴在墙内侧,可能是怕不够醒目,又找来一块废旧蓝底瓦楞纸,把文字换成醒目的红色,钉在外墙上。红色的字和蓝色的瓦楞纸,倒与红色的院门和蓝色的门簪,形成了色彩上的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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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这条街上的佛具店门口大多摆着各种尺寸的香,热门商品是佛像和念珠,如今,显眼位置都让给了雍和宫同款香灰琉璃手串。


街上一家佛具店的老板林宛说,变化发生在疫情这几年。“这种手串早几年也有卖的,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火了,”她猜测跟疫情关系很大,“一个是大家在家里憋得慌没事就刷小红书,还有就是大家都有所求吧。”


雍和宫大街上的十来家佛具店,收留过不少没能在雍和宫如愿的伤心人。见到林宛时,她正给一个被雍和宫法物流通处拒之门外的女孩儿调整手串松紧。改手串是佛具店老板们如今的必备技能,客人在雍和宫里买的手串,可以拿来修改,直接在店里买的手串,也可以调整成合适的尺寸。


号称雍和宫同款的铃铛挂件<br>
号称雍和宫同款的铃铛挂件


女孩儿看上了店里的一款粉色手串,但她手腕太细,戴着嫌松,林宛就把手串上的珠子全部拆下来,挑出里面有瑕疵的三颗,再用丝线把珠子穿回去。穿完线要重新打结,她一边操作一边跟女孩儿说:“你看,这个绳子往这边,在这里打结,是不是很简单。”


街边佛具店的手串,普遍比雍和宫里便宜一半,例如雍和宫里卖380元一条的香灰琉璃手串,在这条街上的定价是200元。我问了好几个老板,都说“跟里面一模一样”。对此充满疑虑的不止我一个人,除了经常来拿货的熟客,和来取件的快递员,几乎所有进店的客人都会问一遍这个问题。


一位带着北京口音的老板拿出印着“雍和宫”的礼品包装袋,跟客人讲:“您就放一万个心吧,肯定跟里面是一样的,都是一个进货商那儿拿的货。”他背后的储物柜上,摆着两个透明塑料袋,袋子有半米来高,被手串撑得鼓鼓的。粗略估算,两个塑料袋里装着四百多条手串,以200元一条的价格计算,这两大包手串的价值接近10万元。


可是,佛具店老板们是怎么找到雍和宫手串官方供货商的呢?


我在雍和宫大街徘徊许久,几乎所有老板都回避了这个问题。只有林宛给出一种答案:“当然不是我们去找的供货商,是供货商来找的我们。”


佛具店也卖其他手串和念珠,只要不是“雍和宫同款”,价格都会便宜一半以上。但在大部分店里,这些更便宜的商品无人问津,客人们总是直奔“雍和宫同款”而来,有的甚至早就做好功课,掏出保存在相册里的小红书截图,进门就询问:“这款还有没有?”


不同款式的手串有不同的寓意,有的求事业,有的求财富,有的求爱情。为了做好生意,每一个老板都对这套复杂的体系了如指掌,林宛说,她们都是这两年背下来的。


老板们熟记的另一套数据,是“雍和宫同款”在法物流通处的价格。一旦有客人展现出对某款手串的兴趣或开始询问价格,老板们总会在给出报价后再补充一句:“里头卖380呢。”


算命和起名是这条街上常见的行当,图源作者<br>
算命和起名是这条街上常见的行当,图源作者


接近傍晚,从雍和宫涌出的人潮逐渐散去。自称可以算命的中年男子,坐在路边的小板凳,地上摆着一本万年历。无精打采地问着:“看一下吗,美女?”人潮散去后,他的生意也接近尾声。


因为风大不允许燃香,雍和宫外的官书院胡同里难得地没有燃香味,反倒是飘来阵阵菜香,不知道是谁家今晚做了红烧肉。


一群鸽子在胡同上方盘旋,一圈接着一圈转悠,有时候高有时候低,有时候飞过马路,抵达雍和宫上空。有人说,那是胡同里的老北京人养的,每天早上和晚上,都会准时出来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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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同口,一辆出租车撞上了一辆红色电动车。被撞的是个60来岁的老人,出租车司机下车,着急地询问:“老爷子您人没事儿吧?先看看您人没事儿吧?”电动车左前方的车壳撞裂了,老爷子摆摆手,闷声不响地查看摇摇欲坠的红色塑料。


二环路就在不远处,雍和宫的拥挤在5点结束,二环的拥挤则从5点开始。


来雍和宫求学业、求事业、求爱情、求财运,只是一趟短暂的行程,是一种真心诚意的祈祷,和一种只求心安的慰藉。更多时候,人们堵在北京的二环路上,堵在深圳的南山大道和上海的延安路高架,或是在图书馆等到闭馆音乐响起。


年轻人需要转运珠,但从来没有只寄希望于转运。在日复一日的生活里,他们像那群鸽子一样,每天都在盘旋,没有真的停下来过。


从二环桥底看雍和宫,图源作者<br>
从二环桥底看雍和宫,图源作者


于是,站在二环路的雍和宫桥下,我突然想起林宛跟我说的那句话:“自己每天念念,转一圈,比啥都有用。开光,开的是心。”


(本文中,刘因风、周韵、梁文远、林宛均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刺猬公社 (ID:ciweigongshe),作者:陈梅希,编辑:石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