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4月，环保组织绿色江南发布现场调研报告，据无人机拍摄，钢企15罐高温液态炉渣正在被逐罐倾倒，白色蒸汽弥漫，“如火山喷涌的‘岩浆般’震撼”。（绿色江南供图/图）
炙热的液体从一排铁罐中倾泻，淌入渣坑。一排水柱随之喷洒，激起浓烈的白烟。无人机视角下，不远处就是奔涌的金沙江……
2023年4月10日，环保组织绿色江南公众环境关注中心（以下简称“绿色江南”）在其公众号发布的《大量炙热钢渣水因何倾倒金沙江边》调研报告和视频显示，四川省攀枝花市某钢厂，15罐高温液态炉渣正在被逐罐倾倒，白色蒸汽弥漫，“如火山喷涌的‘岩浆般’震撼”。
调研报告寄送给了相关政府监管部门。南方周末记者多方了解到，画面所指钢企为攀钢集团有限公司（下称攀钢）提钒炼钢厂。攀钢安全环保部总监刘建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4月11日，攀枝花市生态环境局先行委托攀枝花市东区生态环境局前往攀钢调查。4月13日，市局又派遣执法支队赴攀钢调查，当日，攀枝花市生态环境局宣传科也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应正在调查。
4月25日，刘建华向南方周末记者转述，调查结论被汇报至四川省生态环境厅，主要针对三个问题：钢渣倾倒江边；废气无组织排放；物料露天堆放。
第一个问题“不属实”，画面为“高炉渣热泼法处理工艺”——1400多摄氏度的高炉渣运至渣场，倾倒出来，在表面泼水冷却。处理后的高炉渣将再利用。他表示，攀钢的高炉渣处理项目已通过环评，相邻的金沙江断面近几年水质考核结果达标。
后两个问题“属实”。有一座焦炉存在无组织排放，该座焦炉即将关停；攀钢在检查中被发现存在露天堆放物料，缺少三防措施（防扬散、防流失、防渗漏），当场进行了整改。
毗邻金沙江，攀钢高炉渣的处理是跌宕几十年的老难题，当地媒体曾多次报道。在不断更新工艺、寻找高炉渣回收利用的出路时，攀钢也一直备受渣场扬尘困扰。
“露天倾倒钢渣水”实为热泼渣工艺
绿色江南调查报告中最引人注意的质疑是：“大量炙热的钢渣水正在被露天倾倒金沙江边，或对金沙江生态环境直接造成严重影响和威胁。”“工人零距离在钢渣罐旁倾倒炙热的钢渣水、置生命安全不顾。”
“我们调研过五十多家钢企，这样的倾倒方式还是第一次见到。”绿色江南创始人、主任方应君提到，2018年，中国最大的民营钢企沙钢集团将百万吨钢渣等工业固废随意堆放在长江边，遭生态环境部点名。
刘建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绿色江南拍摄到的画面是高炉渣热泼处理工艺，所处位置是攀钢的西渣场，并非随意堆放。
热泼的流程是，将高炉渣用火车从高炉拉至渣场，后倾倒入渣坑，再在表面泼水降温。经受急冷之后，高炉渣发生裂解。冷却后的高炉渣可提取铁，剩余的渣砂被用作建材。
对热泼渣坑的安全性和承受力，刘建华作出保证。高炉渣主要成分是氧化钙、二氧化硅、氧化锂，还含有部分氧化镁和二氧化钛。“这些成分都是安全稳定的，不存在环保风险。”
南方周末记者采访的一位中国工程热物理学会热管专业委员会委员也表达了类似观点，炼铁产生的高炉渣主要成分就是钙、镁、硅、铝的氧化物，跟水泥的性质很接近。在专门的渣坑用专门的技术冷却处理，可以露天倾倒。
高炉渣如何变废为宝
热泼法是一种传统的钢渣处理工艺，采用者正在减少。钢铁工业环境保护国家重点实验室、中冶节能环保有限责任公司高级工程师王会刚对南方周末记者介绍，热泼法存在扬尘污染和渗漏的隐患，也存在渣铁分离效果差、尾渣游离氧化钙含量高、安定性差等问题，导致资源化利用率低。约有50%的钢企还在采用该工艺处理钢渣。
攀枝花钢城集团公司技术中心一位技术人员黄师旭（化名）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攀钢从1960年代建厂时就用热泼法处理钢渣，2019年开始，攀钢本部出于环保需要改为用热闷法。2009年，黄师旭在一篇论文中提到，热泼法处理钢渣设备投资小，利用率高，不足之处是占地面积、耗水量均较大。
而绿色江南拍摄的画面则为热泼法处理高炉渣。高炉渣和钢渣容易混淆，黄师旭介绍，高炉渣是矿石在高炉冶炼成铁水时产生，初始呈高温液态；钢渣是进一步用铁水炼钢后产生，初始呈半固态。
在高炉渣的处理方式上，“全国99%的钢企都放弃了热泼法，采用水冲法”。黄师旭表示，攀钢之所以仍采用热泼法，是因为当地矿石成分特殊，使用水冲法不利于高炉渣的回收利用。
刘建华也表示，攀钢集团在2004年尝试过水冲法，结果并不成功。“热泼法是在表面泼水，水冲法就是直接用水冲，和水的接触面积更大一点。”由于攀钢所用的攀西钒钛磁铁矿内钛含量较高，矿渣整体活性较差。水冲之后会使矿渣变成细碎的粉末，失去黏性，无法用作建材。
攀钢采取热泼法处理高炉渣是为了“变废为宝”。
早年，攀钢的高炉渣运至渣山倾倒堆存，从1971年开始在西渣场堆放。一篇《攀枝花日报》2006年的文章介绍，到1995年，西渣场因饱和而停用，已囤积多达3500多万吨冶金渣，形成了高100余米，占地40余万平方米的大型渣山。
堆积的渣山蕴含着环境隐患。上述文章提到，“每当雨季来临时，大量的冶金渣顺势而下进入金沙江，造成水质污染、行洪困难。风季到来时，渣场就一片尘土飞扬，烟雾弥漫。”
为此，约二十年前，攀钢启用热泼法，并对处理后的高炉渣进行回收处理。
2001年，攀枝花环业冶金渣开发有限责任公司（以下简称“环业公司”）成立，攀钢集团2020年发布的一篇回顾文章中称，环业公司最初建立了矿渣碎石生产线以处理堆积的老渣。消化掉部分老渣后，于2002年在渣山上建立了第一个热泼渣坑，西渣场重新启用，处理每日新增的热渣。
刘建华表示，西渣场热泼渣项目的环评手续齐备。2005年，攀钢进行了冶炼系统大修改造，包含高炉渣生产线的建设。针对高炉渣的产生、堆存、利用，环评通过了原环保总局的审批。
环业公司2020年提交的环评报告《西渣场高炉渣综合利用环保及升级改造项目环境影响报告表》提到，在西渣场热泼渣坑南侧设置有两条独立的渣处理线，反复经粉碎、筛分、磁选（用永磁筒或除铁器吸出高炉渣中残存的铁块），合计每年可处理冷却后的热泼渣约290万吨，生产成品碎石140万吨，成品砂约140万吨，含铁物料约10万吨。
扬尘困扰
热泼法处理钢渣工艺的应用正在减少的原因之一是扬尘污染，大量水蒸汽裹挟着渣体碎裂产生的粉尘扩散。而露天操作的渣场上方无法安装收尘系统，“就好像厨房煤气灶上没安装排油烟机。”王会刚形容。
虽然高炉渣可“变废为宝”，但渣场的扬尘问题一直困扰着攀钢，还一度写进了攀枝花市政府2018年发布的《攀枝花市环境污染防治“三大战役”重点工作》。该文件要求，“对……攀钢西渣场区域、攀钢巴关河渣场区域等扬尘污染采取有效措施控制”。
黄师旭表示，由于高炉渣初始呈液态，热泼时产生的粉尘相对较少，主要是蒸汽量比较大。
对此，王会刚表示，高炉渣热泼的扬尘确实比较小，主要成分是热泼时因温度应力（物体由于温度升降不能自由伸缩或物体内各部分的温度不同而产生）导致高炉渣开裂产生的细小粉末，会随着热蒸汽弥漫在空气中，“一般水量越大，产生的扬尘越多”。
但周边居民曾有过投诉。一份2019年的《攀钢钒焦炉节能环保改造工程环境影响报告书》提到，2016年有市民投诉称空气中有异味，异味疑似来源复杂，“攀钢西渣场水熄高炉渣产生的烟雾是一种可能。”
除此之外，对高炉渣后续回收处理时的破碎工序也可能产生扬尘。上述环业公司2020年提交的环评报告中称，旧有的渣处理线在建设时仅考虑了洒水降尘措施，生产厂房未全封闭，除尘效果差。此外，旧生产线的成品堆场散乱分布且基本为露天堆场，外运输道路未设置相关的抑尘设施。
为此，攀钢采取过一些措施。例如，2017年，在西渣场铺设10万余平方米的抑尘网；2020年，在西渣场增加了一定数量雾炮机，从原来单一的洒水降尘措施改为喷雾方式，并在装载机卸载过程中喷水抑尘。
无论蒸汽还是扬尘，都和热泼工艺露天操作有关。那么，为何不能在封闭空间操作？王会刚猜测，这是由于倒渣地点高低落差可超过10米，且热泼厂占地面积大，密闭困难，对厂房建设要求高。
刘建华则解释称，攀钢也曾试验过在封闭环境下进行热泼渣，但是产生的大量蒸汽得不到挥发，会对工人造成危险。
黄师旭补充，相较其他钢企采用的澳矿或巴西淡水河谷矿，攀钢的原矿含铁量低，产生的高炉渣量更多，每年可达350万吨，室内厂房无法满足倒渣的空间需求。
绿色江南的调查中还提到，攀钢工人在钢渣罐旁近距离操作，存在危险。
钢渣坑附近，着黄色衣服者为现场作业的工人。 （绿色江南供图/图）
对此，国家注册安全工程师戚志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距离过近的话，热辐射和有毒烟气都有可能影响工作人员的身体健康。“如果容器发生侧翻或者脱轨，不仅会造成环境污染，还会威胁押运人员的人身安全。”
对此，刘建华表示，环业公司的工人们配备了安全帽、隔热服、安全鞋、隔热手套、防护眼镜和防尘口罩，“安全措施应该是齐全的”。
对金沙江影响几何？
热泼渣工艺帮助攀钢解决了部分老渣问题，但多年来遗存的老渣过多，雨季渣场依然存在滑坡隐患——西渣场与金沙江的接壤处是一片斜坡。据《攀枝花日报》2019年的一篇报道，2001年左右，这一斜坡上已基本填满高炉渣。
环境工程师林琼（化名）曾参与过攀钢的环评。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西渣场选址在金沙江边可能是历史遗留问题。“老的钢厂常建在河的旁边，因为取水方便。后来环保越来越严格，对水的保护要求越来越高，就造成了企业原来选址不符合现在的规范。”
近20年来，攀钢围绕西渣场进行过多轮环保改造。上述《攀枝花日报》2019年的报道提到，攀钢于2002年在斜坡前缘（即靠近地面一侧）修筑挡墙来保持渣体稳定性。但由于渣体紧邻金沙江，雨季洪水会造成坡体地下水位变动，有塌方风险。2016年，攀钢又通过边坡减载和绿化固坡的方式继续治理。
目前，对于滑坡隐患，刘建华介绍，在老渣的基础上搭建了很厚的防渗系统，再在防渗坑里浇渣。“为了验证是否有安全隐患，我们专门委托了一家昆明的冶金研究院来开展安全评估。结论是渣场处于安全稳定状态。”
根据四川省水利厅通报，生态环境部累计通报的2020年全国地表水质量状况显示，攀枝花市金沙江、雅砻江4个国控断面水质连续10次位列全省第一，全年地表水环境质量考核排名全国第十三。
无组织排放和露天堆放属实
钢渣的问题之外，绿色江南的调研还提出了废气无组织排放和露天堆放的物料的问题。
疑似有问题的废气和烟尘。 （绿色江南供图/图）
刘建华称，绿色江南文章中出现的疑似无组织排放主要有三类，第一类是烧结机排放的气体，其中三台烧结机已完成改造，达到超低排放标准。一台即将进行超低排放改造，目前为达标排放状态。
第二类是炼钢连铸机浇水冷却产生了水蒸汽。攀钢收集蒸汽用于余热回收，过程中有少量蒸汽从厂房上冒出；第三类是焦炉产生的无组织排放。刘建华承认，确实有一台运作了15年的捣固焦炉存在无组织排放。“为了彻底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计划将焦炉关停，进行环保升级改造。预计明年年底投运。”
针对露天堆放的物料，刘建华称，攀钢有三处场地被发现存在抑尘网覆盖不全，物料裸露在外的问题。三处场地分别是：焦炉拆除现场、喷吹煤作业现场，以及环业公司的成品渣堆场。“针对三防措施的问题，东区生态环境局也给我们下了一个整改函。现在已经全部完成了整改。”刘建华表示。
“金沙江是长江的上游，更不能忽视生态环境的保护。”方应君表示，四川省环境部门已经主动与绿色江南取得联系，表示最近将和攀钢一起沟通相关问题。
南方周末记者 海阳 南方周末实习生 张心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