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GQ报道 (ID:GQREPORT),作者:王一博,编辑:王婧祎,原文标题:《在“做母亲”这件事上,她们都有过束手无策》,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我们时常能从社交媒介上看到关于育儿嫂的讨论,多是城市妈妈在抱怨好育儿嫂的难寻,吐槽相处过程中的罅隙,自嘲工资还不如育儿嫂……而后者的声音常常是缺位的。
因此,在刚刚过去的母亲节,我们邀请了一位育儿嫂张辛荣阿姨讲述她的故事。毕竟,在一个雇佣了育儿嫂的家庭中,母职是由母亲和育儿嫂共同完成的,而后者在繁琐、无穷尽的日常事务中甚至付出得更多。
张阿姨今年48岁,山西人,在北京做育儿嫂11年。这份职业让她在脱离原本熟悉的农村生活网络后,在北京建立起新的人生秩序。然而,目睹北京中产家庭在育儿方面的投入,总会激起张辛荣对自己孩子的愧疚。
我们还邀请了一位研究儿童发展的学者,上海纽约大学心理学助理教授李萱。她也是一位2岁半孩子的母亲。尽管有儿童心理学和家庭研究的学术背景,她依然在“做母亲”这件事情上有过束手无策的时刻。
李萱读了张阿姨的故事,也分享了自己的故事。通过她们的讲述,我们会看到不同背景、经历的女性面对育儿、职场和性别问题时的处境,以及男性在家庭中的角色和变化。正如李萱所言,她和张辛荣都是职场女性,也都是母亲,两位拥有不同生活境遇的女性,在这场隔空对话中,抵达了某一时刻的共鸣。
一
张辛荣:
我在北京做育儿嫂11年了,长期的做过四五家,一般把孩子带到幼儿园下户。现在这家孩子刚满周岁,在我之前,这家请过两位育儿嫂,但是都不满意。我接到中介通知上门时,正好他们要带孩子去医院,我一边等一边打扫了卫生,算着时间做好饭,顺手把厨房擦了。宝妈回家后特别高兴,直接跟中介说,就是她了。
2012年吧,我跟着老乡从山西来北京,想找点活儿干。我做过几天家政,那个雇主开车带我去一家很高档的有机超市,规定我要在这儿买菜。路上,他说这车是什么牌子,多少钱,说了一大堆,我心理压力更大了。他家厨房用的东西很先进,洗碗液都是英文,我不懂,只能记着什么颜色的是什么。没两天,我把一个水晶盘子弄碎了,人家“哐哐哐”在手机上亮出来价格,好几百。我说这几天的工资我就不要了。
后来我一直做育儿嫂。除了照顾孩子、做家务,我也会做些早教启蒙。现在讲究科学育儿,我有时间就在手机上听听早教课。像这个孩子马上到语言的爆发期,得给他灌输词汇,他将来能记住的就更多。
最早那会儿月薪只有两千左右,前五六年工资涨得特别快,需求多了。再往后,出来打工的都知道来北京做育儿嫂挣钱,阿姨又多了,所以这两三年工资稳一些。我现在月薪9000,北京普遍是8000到1万。还有月薪超过1万的,得会英语、会开车,甚至有幼师经验。前面那栋楼有家孩子以后要去加拿大,请的双语育儿嫂,一个月1万多。
我今年48岁,其实这行45岁以上就不好找活儿了。以前对年龄不怎么要求,这两年要求变高了。有些岁数大了转去做家政,不用操心孩子,也不熬夜,但是体力上累点,工资也比育儿嫂少两三千块。
带别人家孩子可比带自己孩子费心多了。自己孩子怎么都行,不听话,骂两声也没事,带人家孩子要更负责。我有天给孩子剪指甲剪到肉了,我赶紧给宝妈道歉,我这两年有点眼花,她说没事,下次她来吧。我心里挺难受,咱的工作没做好。
不管技能、文化怎么样,做我们这行要喜欢孩子,要有耐心、爱心。你得观察孩子想要什么,他的胳膊伸着、手指着,嘴里“啊啊”,他会发出信号。看着他一天天长大,他开心我也会开心。
时间久了,有的妈妈觉得孩子跟阿姨更亲,现在这个宝妈就提过,孩子和我在一起的笑声跟她自己带的时候不一样,“咯咯”大笑,让人吃醋。爷爷奶奶大老远来北京看孩子,孩子也习惯伸手找我。这种时候我会引导孩子抱抱奶奶,让他们多互动,毕竟人家才是亲的。
每次下户我都不习惯,带一个孩子好几年,能没感情吗?过年回老家,老觉得缺点啥,晚上睡觉醒过来,孩子呢?再一想,是在我自己家。偶尔想以前带过的孩子了,也会联系一下,但你不能老挂念,做这行得想通这一点。
李萱:
看到张阿姨描述她对孩子的感情,不由得想起我父母请的一位钟点工,她已经在我家工作20年了,像半个家人。家政工作不只是体力劳动,也是复杂的情感劳动。情感劳动是说,劳动者为了让别人高兴、满意等,“看人脸色”并且做出适当的回应。
那么,育儿嫂希望雇主满意,就要保持耐心、得体、热情,甚至压抑真实的感受。比如我们平时很难对第一次见面的人掏心窝,但阿姨必须立刻对一个陌生的孩子表现出强烈的喜欢,这是职业要求——情感流动得非常快,随时展开,随时收起。下户了,就要斩断跟前一个孩子的联结,投入到下一个孩子的生活中,这种剥夺感很残酷。
说到孩子对育儿嫂的依赖,我孩子也是:阿姨回家,孩子会立刻奔过去抱抱;我带孩子睡觉的晚上,孩子夜里醒来会找阿姨。有的妈妈察觉孩子跟阿姨更亲近,会自责,怀疑自己没做好。现在公众中流传一种育儿观,强调孩子必须有一位情感依赖的对象,而且最好是妈妈。这是对心理学“依恋理论”的歪曲。原理论强调孩子对照料者的情感需求,但并没有说只能依赖母亲,完全可以是其他人。这样孩子拥有更多的情感资源,也解放了母亲。扭曲的观念会绑架女性,不断强化孩子的照料只能依靠母亲的印象。
也说说我的家庭吧。我和先生都是大学教师,孩子2岁半,我们生活在上海。我家聘过两位相对长期的育儿嫂,或许我能从雇主的角度做些补充。
我的朋友基本是双职工家庭。孩子0-3周岁的话,要么依赖育儿嫂,要么依赖祖辈。我们没有请老人帮忙,我和先生自己带过娃,那不是小崩溃,是大崩溃。去年暑假,我们一家三口去欧洲,暑期本来是最重要的工作时段,终于能专心看书、写论文了。可是我们要带孩子,最后书没怎么看,也没什么产出。没有阿姨的每一天都是我们想给她加薪的日子(笑)。妈妈群里常有人开玩笑:世界末日的话带谁走?肯定是阿姨。
然而找阿姨很凭运气,我相信张阿姨的客户都有同样的感受。我已经不记得面试过多少位阿姨,看过的简历更是不计其数。我手机至今还囤着非常多中介的联系方式。和中介打交道免不了会踩坑。我和朋友都遇到过中介撺掇阿姨提加薪,直接从8000涨到9000,不然阿姨立刻离职。我还发现同一位阿姨在不同中介的简历不一样。后来除了身份证,我已经不敢相信中介提供的任何信息。
家政劳务市场管理混乱,缺乏职业标准,导致所有的管理都丢给雇主。原因之一是,这种雇佣关系里有很多个性化需要,之前有朋友倾情推荐她觉得特别好的阿姨,一见面,我却发现阿姨的性格跟我不合适。什么是好阿姨,每个家庭的需求不同,的确不容易制定统一的标准。
另一个原因是,家政工作目前常被视为是准入门槛较低、进出灵活的工种;中介会认为,花大力气培训阿姨,万一她们跳槽或者回老家了呢?无论如何,政府和行业还是应当建立职业标准、做好系统培训,毕竟育儿嫂对于部分有生育意愿的家庭而言不可或缺。
二
张辛荣:
干这行,遇到的每个家庭的想法都不一样。有的家长一见面就说,你得按照我的要求做。像我们今天带孩子出去玩儿,只要宝妈同意,我会让孩子摸摸花啊、草啊,这样能刺激孩子的感官发育。但有的家长就觉得太脏了,不行。相对来说,第一胎总是最细的,到了第二胎就不会那么“矫情”了。
有些阿姨会主动提要求,比如只带孩子不做饭。有的阿姨性格强势点,什么都要由着我来,我带孩子时间长,我就是对的。我觉得只要能聊得来,什么家庭都可以。我没跟宝妈们拌过嘴,有时候人家说咱不对了,咱也得听着。我在另一家的时候,那家的姥姥在做饭,我给她提了个建议,她火气一下子上来了。我没接话,她女儿说了她两句。后来,姥姥跟我解释更年期控制不住脾气,让我别介意。
中介培训时会说育儿嫂要团结家庭关系,情商高、会说道的阿姨相处肯定容易些,我一般不多嘴,也不掺和家务事。如果婆婆和媳妇的想法不一致,我们夹在中间很为难。最明显的情况是尿不湿,老人觉得尿布节省又透气,年轻人觉得尿不湿多省事。我会说说建议,至于听谁的你们去沟通。
老人和年轻人的经历不一样,对育儿嫂的要求也不一样。你想那时候老人自己带孩子,多苦多累都过来了。现在条件这么好,还要请个阿姨帮忙,老人多多少少会有点不情愿,觉得能让阿姨多干点就多干点。有的老人喊我“保姆”,宝妈会纠正别这么叫,不好听。我倒觉得没什么,就是个称呼,我是凭劳动赚钱,不丢人。
现在家家都装摄像头,我们也习惯了,前几年觉得不舒服,好像成天被人监督着。后来想通了,要是真出什么事,监控也能保护我们。有一次我回雇主家,家里没人,宝妈发信息跟我说了密码锁的密码,但我还是在门口等他们回来。毕竟在人家家里工作,万一出问题说不清,还是谨慎一些。
去年我生日,这家宝妈买了蛋糕和礼物,还不让我做饭。我没跟她说过我哪天生日,她从身份证上看到了。以前在农村生日很简单就过去了,那天我心里也挺感动的。
李萱:
如何处理关系,是家政工作最棘手的部分。照料工作发生在私领域,雇佣关系和情感联结掺杂在一起,边界很难把握。面试时,有阿姨问能不能每天洗澡,我说没问题,可她以前的雇主觉得浪费水。这究竟属于工作范畴还是个人自由,没有唯一的答案,关系之间的角力考验着雇佣双方。
我一开始采购孩子用品的时候也买了摄像头,但是一直没有装。我非常惧怕跟阿姨沟通这件事。将心比心,如果有人要在我的办公室装摄像头,我肯定想辞职。对任何一个人基本的尊重应该是尊重隐私权。另外,如果我对一个人不信任到这种程度,是不是该换一个人了?
祖辈和年轻人对张阿姨不同的称呼,是两种关系的反映。对年轻父母来说,阿姨是共同解决掉孩子这个“大麻烦精”的战友;有些祖辈特别珍视和孙辈的情感连接,在他们眼里,阿姨是外人,甚至是竞争对手。因此,育儿嫂常常无辜地被卷入代际或者家庭矛盾里,很难有统一的策略帮助她们。
在学术场合,我更习惯使用“家政工”这个称呼。“育儿嫂”是一个性别化的名词,强化了家务劳动应当由女性来从事这一印象。当然,“阿姨”显得亲近、有敬意。我遇到一些阿姨称自己“育婴师”,里面包含了职业成就感。称呼很重要,比如我就不希望被叫“宝妈”,似乎默认了我人生中的其他角色不如母亲角色重要。在我的个人身份认同排序里,母亲这个身份不永远是第一位的。
其实,不仅阿姨要考虑关系问题,雇主也一样。妈妈群流传着那种随便给阿姨开13薪或者带阿姨去很贵的地方旅游的家庭,我压力很大。阿姨在我家得不到那种条件,会不会不平衡?
妈妈群还有一个永恒的话题,要不要给阿姨加薪、送礼物。逢年过节,群里会讨论一轮甚至几轮到底包多大的红包。我不会主动加薪,但是过年会随行情包红包、送礼物。上一位阿姨提起,她的孩子没有定下来职业方向,我们专门跑了几家书店买指导书送给她。既然阿姨要付出情感,那我们也一样。
张辛荣:
我老家是山西临汾的一个村子。以前村里有个工厂,主要招男的,后来厂子也停了。我初三没毕业就回家种地,22岁结婚,24岁有的孩子。那个年代村里都是读到初高中就回去干农活了。
2001年左右,我们那边搞蔬菜大棚,我和孩子他爸也建了棚。结果那年建棚的太多,产量上去了,运输跟不上,菜卖不出去,西红柿、黄瓜一分钱一斤,投资的钱都收不回来。
后来,他爸在附近县城找活儿,我在家种地、管孩子,村里都是这样过日子。2010年,他一个月挣个几百、一千,刚够个日常花销。我们又借钱改建房子,手头紧巴巴的。他要是哪个月挣得少,连生活都顾不了。
2012年,正好有老乡来北京做家政,我说那我也出去吧,哪怕少挣点。刚来的时候不适应,东西南北不分,地铁也不敢坐。晚上住在中介公司,五六张折叠椅撑开能睡我们四五个人。后来找到活儿了,每个月赚一两千,比在家强多了。过了一年,他爸也跟着过来了。我以前和他说,我去哪儿干活坐公交车要1个小时,他还不相信,能那么远?他来了也就理解了。
我们村比较保守,出来打工都比邻村晚。村里人看到我们确实赚着钱了,才跟着出来。女的主要做育儿嫂、保洁,男的大多是保安、饭店帮厨,在工厂做工。
我生孩子那天正好是正月十四,家里热闹,我还在街上跑着呢,羊水破了。我跟他爸说要生了,他爸说,这么晚了,你要不等等吧。我后来觉得实在不行了,你去叫人吧。他把接生婆叫到家,人家说,你还等,等到天亮你家孩子就没了。
生完孩子没两天,他爸就跟着我姐夫出去挣钱了。我妈和婆婆都去世了,我姐也有孩子,谁也帮不了谁。我一个人在家里该做饭做饭,该洗衣洗衣。他姐有时候过来给我蒸个馒头,蒸好就走了。但我也不是说想依靠谁,他爸出去干活,我就恨不得你去吧,你多赚点钱。
我家孩子从小特别懂事。他爷爷带他去市里面的超市,当时流行那种光碟,他就在那转悠转悠。他爷爷说我给你买吧,他说不要。我后来问他,你爷爷给你买,你为啥不要?他说我爷爷没钱。
我出来打工的时候,孩子才13岁,他心里虽然不太愿意,但是他不说。我第一次出远门,想孩子,说不哭是假的。当时没有手机,后来我挣到钱了,诺基亚你还记得不?我买了一个,一百多块钱,每个礼拜能给儿子打个电话。
等他爸也来北京了,剩孩子一个人。他初中住校,周末回家,他爷爷每个礼拜去看看他,没人管的话他就自己做饭。有年冬天家里没生火,他靠一个电暖器过冬,那个电暖器的塑料都烤糊了一块。他高中在县里读书,周末能去我姐家,起码能吃个热乎饭。他大专毕业后也来北京工作了。周末休息我在家陪陪他,吃饭、说会儿话,也很满足了。
我年轻那会儿,想法特别简单,生了孩子直接上手,不像现在的妈妈想那么多。不会想着今天要带孩子干嘛了,要洗澡吗,要加营养吗。等我后来带别人孩子,才觉得自己孩子好可怜。现在是科学喂养,孩子有专用的厨具,以前哪有这些啊。我带我家孩子就跟捡垃圾似的,还用馒头泡菜汤喂他,感觉亏欠他(哽咽)。
李萱:
我家阿姨表达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自责。我听了很难过,只好安慰说,你给了孩子你所能给的最好的东西。可我明白这些安慰很苍白。实际上我们都知道农村留守儿童和打工父母们会面临一些困境,我们都应该认识到他们的付出和奉献。
在目前的市场上,白领工作的工资可能产生结余,支付得起相对不怎么“值钱”的照料工作。城市中产家庭花钱“买断”育儿嫂的时间和照料劳动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剥夺了育儿嫂的孩子受到照顾的权利。在这个过程中,后者无形中就成了不重要、被忽视、被损害的。难道乡村的孩子不需要妈妈的关爱吗?育儿嫂带别人的孩子,自己的孩子成了留守儿童——这样基于城乡、地域不平等的照料资源的流动,正是社会学家提出的“全球照料链”的典型例子。人们经常批判,发达地区对欠发达地区的人才等资源具有虹吸效应。事实上,发达地区还收割了后者的照料资源。
我只能尽量给予阿姨平等和尊重。面试时,我们会问阿姨想要什么样的工作条件,也会诚实地告知我们能提供什么条件。我家现在租的房子里,阿姨带着孩子住有独立卫浴的主卧,因为阿姨想有独立空间。然而很多上海家庭空间紧张,有的阿姨只有沙发可睡。
张阿姨还提到所谓“科学育儿”的理念,以及看到城市家庭为孩子投入多少资源,这加重了她们的自责。我们要用批判性的眼光理解“科学育儿”理念。首先,科学发现的往往是一般规律,可孩子是千姿百态的;用普遍规律去硬套个体,比如看着身高体重标准比照自家孩子,很容易产生焦虑。其次,儿童发展的“科学”听起来是普适的真理,实则常常带有社会环境与文化的假设跟偏见,比如“孩子应当跟大人分房睡”这个观点,背后是英美的个体主义文化和居住条件;工薪阶层、农村家庭更是经常在研究中被忽视和污名化。
另外,当所谓的“科学”理念被翻译成商业产品,意味着家长一方面需要不断挣钱购买教育服务,似乎只有这样,孩子才能得到发展,将来才能出人头地;另一方面,又需要无限地投入到孩子的成长中,不能只顾着赚钱,还要付出大量的情感、时间,好像钱都是天上掉下来的。这是一个悖论,无形中加大了家长的压力。
前一段,我带孩子试听了幼儿游泳课,你知道多贵吗?一节课均价500块。商家会宣传,为了孩子健康发展,这课不上不行。家长自然希望孩子能健康成长,就会被商业话术绑架。我研究的是儿童发展,我知道很多产品固然是锦上添花,但并不是孩子的刚需。可我只是碰巧学了这些知识,又碰巧性格强硬,不怕拒绝推销,否则我会像张阿姨一样沮丧。
三
张辛荣:
以前,我们村里都是男的赚钱,女的在家种地、带孩子。如果我们同时去地里干活,回来我还得做饭,男的就不用管。我刚到北京打工时,头一两个月没找到活儿。当时村里出来打工的人很少,免不了人家说闲话。他爸也不乐意了,你不挣钱,还在外边花钱。
他爸现在改变了一些,家务活他会干一些,有什么事都是商量着来,但有时候他还是想着他拿主意。过去他好出门打个牌,现在他在北京做保洁,连周末也上班,他想着干一天有一天的工资。以后我们老了,夫妻俩是个伴。年轻的时候还会吵架拌拌嘴,越老越互相理解了。
城里的妈妈跟我们那时候不一样。之前有个宝妈,晚上要哺乳好几次。她跟他老公说,你必须得陪着我,我醒你也得醒,让你知道我是很辛苦的。这个爸爸会起来递个水,帮个忙。有的妈妈堵奶很痛苦,这些事情爸爸们体会不到,但是到了熬夜的时候,他们就会理解妈妈。
现在这家宝妈也是,坐着吃饭呢,孩子拉尿了,她让她老公递个纸,哪怕这个事她一个人能处理,她也让他共同参与。不过长辈不这么想,有时候她老公负责刷碗,她婆婆会抢着刷,她觉得男人哪有刷碗的。
女人生了孩子,感受的压力还是比男的多。有的妈妈担心身材走样,干脆不母乳了,她怕老公嫌弃自己。我认识的好几个妈妈还说,休产假不上班,半年不和人家接触,新的信息都不知道了。等休完产假,有的妈妈不断乳,上班还得考虑着吸奶,下班再带回来。之前有个雇主生了双胞胎,她每天晚下班一个小时,凑到中午,就有两个小时午休,够她赶回家喂喂孩子。她这样坚持了一年。
李萱:
张阿姨讲了家庭内部性别分工不平等的现象,我也讲讲我生产前后的观察。国内普通公立医院科室病房有限,不允许男性陪妻子产检,他们就缺席了生产前的重要环节。我去了一家私立医院做产检,我先生可以陪同。他因此见证了很多激动人心的时刻,比如第一次听到孩子的心跳,尽管他和孩子没有身体连接,但积极的情绪也是一种身份的强化。
再比如,上海一家著名的妇幼医院开设了一系列新生儿护理课,但这些课绝大多数默认是开给女性的,好像跟爸爸们没关系。商业话语也总是强调“母婴产品”,直接把爸爸排除在外。我要是跟妈妈群的群主熟悉了,我会建议改名“家长群”,不要再在语言上给爸爸们制造不必要的障碍。听起来都是小事,却足以说明社会结构性的东西都在把男性往家庭以外推。
政策方面,我们现在没有全国性的男性陪产假。上海的陪产假只有10天,全国最慷慨的省份也只有30天,假期落实也缺少监督。
为了建立生育友好型社会,很多发达国家推行了福利政策,比如北欧、西欧一些国家建设相对完善的0-3岁公共托育体系,设立独属于父亲配额的陪产假,国家对此提供经济补贴,鼓励父母共同育儿。2019年,我参加过一个关于家庭福利的会议,有人问,发展中国家撑得住北欧的家庭福利模式吗?一位北欧学者说,很多人想象中对家庭的福利补贴是一笔巨款,实际上,对国家财政而言,家庭福利方面所需的投入跟其他领域相比微乎其微。现在媒体学界都很关注生育率,只有社会提供足够友好的生养条件,人们才敢放心生育。
张阿姨看到一些年轻妈妈“培训”丈夫参与育儿,我有不同看法。为什么女性可以“自行”学会各种家务、育儿劳动,男性就要由妻子来培训?这不该是妻子的责任。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美国研究者做过一项研究,结果证明男女的育儿天赋没有区别。鼓励男性更好地担负育儿责任是系统性工程,法律政策的颁布、社会文化的推动、其他社会主体例如企业的努力都很重要。
我还想补充一点,有说法认为雇佣育儿嫂是母职的转移。这种观点仍然强化了育儿劳动只能由女性承担的观念。当然,确实有部分工作由阿姨分担了,但妈妈们不能放松,毕竟聘请、管理阿姨的认知劳动,和阿姨维系关系通常是女性负责。每次面试,我一定拉着我先生,要求他贡献脑力,也会观察阿姨能否和他顺畅地互动。很多阿姨习惯性地找女雇主,可我不希望什么事情都等着我。尽管如此,家里缺东西了,孩子怎么了,阿姨还是第一个联系我。
张辛荣:
我暂时还能做几年育儿嫂。我孩子还没成家,村里结婚的话,彩礼、房子、车子都是最基本的,甚至要求越来越高。这都是眼前的事,怎么也得准备吧。
村里不像城里有退休金,得想着老了怎么办。农村女人结婚了,相当于嫁到别人家了嘛,要是自己父母家条件一般,又有兄弟,那财产的继承啊,女的就啥都没有。城里妈妈有工作、有社保,父母还能帮一帮。公平不公平的,要说心里话,多多少少会有一点(不平衡),但人活着健健康康,跟家人快快乐乐的,哪怕辛苦一点,不愁吃不愁穿就可以了。
我想着多干几年,攒点钱,老了不求孩子。带孩子对体力有要求,抱孩子时间长了,胳膊、腰会酸疼,说不累是假的。但我觉得不辛苦,你总得干点啥,不可能坐着,等天上给你掉馅饼。
现在农村女的都出来干活了,她们挣钱不比男的差。村里90后女孩都读个专科、本科,研究生也出了好几个。哪怕出来打工,也比我们这一代选择多,能坐个办公室。我觉得女的能独立就独立,经济上也得自己挣钱,花着自由,有什么事还是靠自己。
李萱:
绝大部分育儿嫂是没有社保的,等她们50多岁,在市场上不受欢迎了,什么能保障她们呢?
有阿姨跟我说,你们白领的工作好,她觉得她的工作比较下等。我说不是啊,每个人的专业不同,你会做的好多事情我根本不会。我家阿姨特别开朗,她带孩子出去玩儿,很快就能跟别的阿姨聊上天,我还通过她认识了其他家长,像我这样的社恐根本不会主动认识人。每位阿姨都有很厉害、很闪光的地方。
张阿姨也是,她那种解决问题的心态和韧性值得我学习。我们做学术的总是更多地思考问题背后的原理和根源,然而很多时候,你要勉强把日子一天天过下去,就要像张阿姨那样,采用实际的策略,先把事情解决了。
我和几位儿童发展领域的学术母亲在我们共同主持的播客“非显著差异”里录过一期关于家政工的节目,一位老师分享了她家育儿嫂的一段话,我们很感动。她是这么写的:“抱娃就是我的职业,我现在只有抱起别人家小天使才能养活自己,我不觉得住在客户家里就低人一等,这也是一份工作,我做的很开心。看到我每天陪伴的宝宝健康地成长,这就是我最好的快乐。”
我认识的很多阿姨都骄傲于这份职业。她们勇敢地走出乡镇,以劳动者的姿态投入到完全陌生的城市中。在这里,她们建立了新的社会网络,收获了不同于以往的情感支持,编织起新的生活。有的阿姨在婚姻或原生家庭中遭遇过不平等的对待,她们通过劳动赚得收入,这也是她们对命运不公的抗争。尽管我和张阿姨的生活境遇不同,但从另一个角度说我们又是一样的,我们都是职业女性,都是劳动者,也都是母亲。
(应受访对象要求,张辛荣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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