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观书评 (ID:jingguanshuping),作者:韩茂莉、唐晓峰,头图来源:视觉中国


历史地理学的知识实际上对提高我们每一个人素质非常重要,你和大地是一种陌生的关系,还是一种血肉相连的关系,一定会有不一样的感受。我认为历史地理学应该被纳入我们每个人基础知识的范畴。


历史学家布罗代尔曾说,没有地理就没有历史。


历史决定思维的深度,地理决定视野的广度,理清地理问题,才能理解诸多历史大事件的根源、走向与结果,而这也是解读历史的一种重要方式。在这个过程中,历史地理学无疑有着不可替代的地位。

 

地理学实际上是研究人地关系,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韩茂莉的新作《大地中国》近日出版,通过二十六个专题贯穿了中国上下五千年,让我们从更大的时空视角,看到地理和历史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了解一个国家,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历史,有这样的文化。

年降雨量400毫米等值线
年降雨量400毫米等值线


我注意到,这些武将的生平事迹与这个地带有关,再进行追溯,我们看到了大秦帝国的三十六郡、四十八郡都和这个界限吻合,一直到汉唐。在这些政权兴盛的时候,国家控制的版图会伸出去,到中国西北。一旦退回来之后,守疆保土的不是政治军事力量,而是看似极为软弱的农耕民族生活定居的农业聚落。所以,一直到清王朝之前,在历史时期疆域伸缩过程之中的底线,都与这条允许农业生产的地理基础是有关的。


这个问题让我们看到,原来在疆域这样大的变迁过程之中,地理界限起到了一种隐形的作用,突破这样一条隐形的界限是在清朝。清朝突破这条界限之后,我们国家领土上的东西两部分开始合为一体,一个完整的稳定的大国版图才真正形成了。我们可以发现地理是无所不在的,从国家大事一直到我们生活之中的点滴都与地理有着直接的关联。


陈晓珊:如果我们用上帝视角来看,就会看到这两千多年来,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在这条400毫米降雨量等值线两侧展开了多次角逐。这条线其实是随着地理学的发展,被人们用一种定量的、数字的方式给画了出来。


三、中国大地上的故事与地理视角下的历史


陈晓珊:两位老师平时在做科普的时候,可能经常也会看到一些对于历史地理知识的错误解读,在您们的印象里面有没有遇到一些常见的错误的常识呢?


唐晓峰:我说一个我观察到的事情,几乎每一个中国人都知道“五岳”,这里我们注意一下“北岳”,它今天的位置是在山西浑源,很多书讲历史上关于北岳的故事,一讲就讲到唐代、讲到宋朝,甚至还有汉代的,这就是一个大的错误。因为称为“北岳”在明清以前不在今天的山西浑源,而在河北一个不起眼的县、叫垣曲,就是北京向南二三百里地的地方,那是真正的古代的“北岳”。


今日山西的“北岳”,是明朝的时候民间有人去那里祭祀、游玩,才改称为“北岳”。真正的官方认可北岳,是在清朝顺治的时候,顺治皇帝下了一道诏书,说以后我们祭祀北岳的话就到山西浑源。在此以前,汉、唐、宋那些朝代,要讲北岳的故事要到河北垣曲,现在这个地方还有北岳庙。


“北岳”是恒山,但是历史上我们不把它叫恒山,而是叫常山,一说常山大家都知道赵云。这个常山是哪里?大家注意,赵云那个时候还属于东汉,而常山是汉代才有这个地名的,此前这个地方叫什么呢?叫恒山县。


如果赵云生在更早的时期,他应该说:“我乃恒山赵子龙也。”而恒山改成常山,就是因为汉文帝叫刘恒,那对不起了,天下所有用“恒”字作名字的,不论人名还是地名统统改掉。恒山尽管是北岳,也得改成常山,所以赵云就变成了常山赵子龙。


这是关于北岳名称变化和地点变化的历史地理知识,以后再讲北岳的时候,我们就要注意它原来在河北省。这样的情况历史上有很多,所以大家读书的时候留意一下,会很有趣。


韩茂莉:之前我到一个亲戚家去,小孩正在上网课、语文课。老师给他们一篇古文进行断句。文中说,南宋有一年科举考试中前几名都姓秦,然后有人就调侃这件事了,说这考官一定是韩信,因为只有韩信才能“连取三秦”。


我很好奇,想知道这位语文老师如何解读为什么“只有韩信才能连取三秦”,结果老师讲完应该怎么断句就结束了。其实这是一个地理问题,或者说历史地理问题,既涉及到秦岭山中的古代道路,还涉及到一个典故,叫“北定三秦”,讲的就是当年韩信投奔到刘邦手下,率领着汉王的部队从陈仓道打出来之后打败了章邯,然后董翼和司马欣投降了。这个历史事件叫“北定三秦”,原因是董翼、司马欣和章邯是当年三个秦军将领。后来项羽把天下分封给十八诸侯,他们三人的封地也在其中所控制的地区,就是从关中到整个函谷关以东地区的关键地带。总的来讲,他们被称之为“三秦”。


我想说但凡大地上的事情,地理学无所不在,即使是在语文课程之中,如果不了解地理,不了解这一段典故,那这个课文对于学生们来讲一定是一头雾水,所以学地理是有用的。


唐晓峰:还有山东、山西这个事情,书里面也谈到了,我们今天讲的山东、山西和古代比较早的时候讲的山东、山西意义并不一样,这个韩老师可以讲一下。


韩茂莉:古人最早讲到的山东山西是以崤山为界,崤山所在的位置在今天河南灵宝市境内。与崤山相对的就是函谷关,以这个关口和以这座山为界,就构成了古人早期理念之中的“关东”“关西”“山东”“山西”。所以说到战国时期的形势,古人往往会说“关东六国”“山东六国”,指的都是在秦以外那六个国家所在的位置,都在函谷关或者崤山以东地区。这是当年山东山西界定的一个地理地标。


崤山和函谷关
崤山和函谷关


随后,到汉武帝时期开始了“广关运动”,他希望加强中央直属关中地区的版图,于是把大量的关口向东移,有一个将军叫杨仆,立了很多功,汉武帝问他想要什么赏赐?杨仆说,我家不在关内,我耻为“关外人”,也就是他想做关内人。汉武帝答应了这个请求,把原来的函谷关从灵宝市向东迁移到大概两百里地的兴安县境内。伴随着函谷关东迁,东边的关口都移到了太行山一线。


“广关运动”是一个政治需求,“关”在什么位置是人为设置的,通过这一次广关,东边的关口移到了兴安一带,关东和关西的“关”就变成了太行山上的关口,山就以太行山为界,这种状态从唐代一直到北宋前期,界定山东山西的都是太行山。


到南宋时期,北方政权是金人建立的,原有的划定界限的地标不存在了。于是女真人建立的金王朝在今天的山东省境内设置了一个行政区,叫山东路,这个行政区与今天的山东省是非常接近的,和原来清楚的以山为界的地理标定完全不搭了。于是,这时山西还在山西,而山东就在今天的山东境内。山东和山西之间隔了一个河北,这些变故是从汉朝一直到后来的一系列过程。当我们了解了这样一个过程,就知道为什么打开地图时发现山东和山西之间没有山了。


四、行走在中国大地上,历史地理与我们是切近的


陈晓珊:唐老师和韩老师都是北京人,在北京走街串巷,会看到很多非常有意思的故事,每一条胡同名可能都有着有趣的历史。韩老师书里有一篇写了北京的四合院,您对北京有什么特别的感受?


韩茂莉:中国是一个讲礼制的国家,满人入关以后,修订了一部跟制度有关的大书叫《大清会典》,这里规定了不同品秩的贵族,从亲王到郡王、贝勒、贝子,还有不同级别的官员、老百姓,他们住的房子可以有多高、有多宽、有多大的进深,门脸长什么样子……如果不按规定办事,那恐怕就得杀头了。


很多年前有一部电视剧叫《铁齿铜牙纪晓岚》,无意中看到纪晓岚家大门竟然是三开门的,我一看不对,这可都是郡王、贝勒那个等级才能用的大门。纪晓岚尽管阶位很高,但按规定只能用一开间的大门——两根柱子之间叫一开间。无论皇上如何信任他,大门也只能是一开间的,还得是黑漆大门,这就是中国古代的一种文化讲究。但是导演不懂,所以就有这样的错误。


我在《北京四合院和四合院文化》里,重点讲的是文化,如果科学解读“文化”这个概念,有一堆让大家听不懂的。落实到这里,我想说北京四合院的文化说直白了就是“讲究”,这个“讲究”有的是民间来的,有的是皇上定的。像大门是什么样子的、台阶有多高,这都是国家规定的,至于你院子里头想种什么花、栽什么果,那就是民间的讲究了。如果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京师帝王之都必然有各种各样的文化和讲究,四合院文化就在其中。


唐晓峰:北京现在有一个很大的话题,就是中轴线申遗,关于中轴线还有一些争论。从永定门这条线下来一直到钟鼓楼,这条线就是今天北京的中轴线。所谓申遗就是申这条线上的建筑。当时世界遗产委员会的人说,申遗的类别有建筑物、遗址,还有古代街区,中轴线属于什么?这把我们难住了,现在我们说它是一个建筑群。其实只说建筑群也不够,它还有两条非常重要的大道:一个是地安门南北大街,一个是前门大街,这两条路是御路,把每一个建筑连接成一个集体,有这样一个功能,所以街道也应该算。


元朝、明朝、清朝三座城市的中轴线
元朝、明朝、清朝三座城市的中轴线


这条轴线是一个物质存在,是一个实际存在的东西。在写它的历史的时候有一个争论,图上你可以看这些线索。有条线是钟鼓楼,元代的钟鼓楼是一条线,明代又是一条线,这两条线不是南北对正的,于是就有人提出来说这条线是元朝大都的中轴线,元朝的时候中轴线是在偏西一点的位置,到了明清的时候向东移动了,是不是这样?现在我们的申遗委员会没有采用这种观点,取的什么观点呢?认为元大都的轴线也在这条线上,就是元朝、明朝、清朝三座城市的中轴线实际上都是一条线,也就是说后代明清继承了元大都中轴线。


大家去读北京城历史的时候,读到中轴线时,可以看一看争论各方各自的理由是什么,也可以想一想到底哪一个更符合历史。


在北京城,这是今天比较主要的话题,但是历史地理还有很多郊区的事情,城市不是一个孤立的东西,它在整个环境体系里面,它要从这个体系里获得各种支援,这个城市才能诞生。北京城最重要的支援是水,就是水源的问题,这也是一个专门的话题,希望大家有空的时候可以走一走,到北京的西郊走一走。如果你能找到一些老的北京水源的线索的话,会很有意思。


陈晓珊:我们历史地理是一个文理交叉领域,所以很多时候可以总结出规律性的东西,比如像城市和水源之间的关系,还有像城市的选址,交通道路的变迁,还有一些河流的变迁,这些在《大地中国》里面我们都可以看到。


(本文是节选自韩茂莉、唐晓峰与陈晓珊的线下对谈)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观书评 (ID:jingguanshuping),作者:韩茂莉、唐晓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