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时间2023年4月9日，柬埔寨西哈努克省的一家度假酒店里，19名电话诈骗犯被捕。（视觉中国 / 图）全文共5230字，阅读大约需要13分钟
除了被骗而来的，还有一些人是被“强制操作”过来的。他们原本可能只是在街上走着，突然停下来一辆车，下来的人拿枪将他们顶住并带走，接着卖给封闭园区。
有的是让他们挨饿，或者关进小黑屋里，有的是用电击，或几个人拳打脚踢。触碰公司红线是最严重的，轻则让人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床，重则断胳膊断腿。在这里，没有人在乎生死。
据全球反诈骗组织GASO估计，整个东南亚大概有50万个“狗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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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南方周末记者 翁榕榕
南方周末实习生 刘嫄媛
责任编辑｜李慕琰
“嗨，你是宠物店的Linda吗？”
“不是，你找错了。”
故事开始转折。Jimmy引诱Cindy投资加密货币领域，最初，她多次拒绝。在“为孩子多留一些钱”的劝说下，Cindy还是一步步走进了对方的陷阱。等她意识到钱拿不回来时，她已经投进了巨额数目。Jimmy也消失了。
2023年3月，BBC国际频道的调查节目《走进柬埔寨诈骗团的“杀猪盘”爱情陷阱》播出。这是纪录片中的一个真实故事。显然，Jimmy是一个诈骗犯。在“杀猪盘”诈骗团伙的分工中，更内行的称呼是“狗推”。
在“杀猪盘”的爱情陷阱里，诈骗犯通常将自己包装成具有魅力的“成功人士”。他们通过社交平台找到合适的“猪”后，利用精心设计的聊天话术和心理战术与受害者培养感情，即“养猪”；之后找机会引导受害者去假的投资网站等存入资金，达到诈骗目的，也就是“杀猪”。“狗推”指的就是这些直接与客户聊天的业务员。
通常，这些“成功人士”背后是庞大复杂的诈骗集团。他们中的部分人是被骗至诈骗园区的，而后在枪支、铁网、暴力等威胁下被迫实行诈骗。在“浪漫爱情”背后，人们也想知道，他们为什么来到东南亚？究竟谁在从事这样的诈骗？
1“高薪”的诱惑
郝振东是在远房表叔的介绍下前往缅甸的。表叔说是做客服与技术一类的工作，底薪6万，加上提成，平均月薪不低于15万元。在与“老板”的视频聊天里，郝振东看到“老板”身边的桌子上铺满了人民币。即使知道这份工作可能存在法律风险，他还是动心了。
郝振东以前开了一家网游代练工作室，买了四百多台电脑，通过外挂给客户刷游戏金币，一个月最多能挣20万元。后来，因投资失败，他欠下了近200万元债务。妻子和女儿离开了他。“我说女儿你带走，因为我确实没这个能力（抚养孩子）。”他说。
跟郝振东同行偷渡去缅甸的有十来个人，其中还有女孩。他们从云南出发，爬了6个小时山路，带路的“蛇头”说，他们得把随身物品扔掉，那些都是累赘。郝振东隐隐觉得那是一条不归路。后来他才知道，同行的人中，男的会被带去做电信诈骗，女的去娱乐场所陪酒。
早上6点13分，郝振东到达缅甸边境，鞋子将脚都磨破了。一辆车把他们送到了缅甸老街的一所中学。郝振东被“老板”领走，带进了位于缅甸果敢的一座产业园。产业园有人持枪把守，里面有各种外汇、裸聊等诈骗产业。七层高的办公楼拥有两千多名“员工”。除了办公楼，还有两栋宿舍楼。
郝振东拿到了培训手册，第一本上面写的是“造梦”。这一刻他才发现，所谓的“客服”其实是“杀猪盘”的诈骗业务员，也即“狗推”。事实上，每个“杀猪盘”都有明确的分工，比如有“狗推”们组成的话务组；负责物色诈骗对象、搜集信息的供料组；搭建赌博网站、控制赔率的技术组；以及由老板掌握的洗钱组等。郝振东了解到，如果自己要离开，必须给“公司”支付5.5万元“路费”，或者做够半年，诈骗超过三十万元。
从缅甸诈骗窝点脱身后，郝振东的经历被《天网》和《和陌生人说话》等节目记录下来。
许多“狗推”和他有类似经历。《走进柬埔寨诈骗团的“杀猪盘”爱情陷阱》的主人公“弟弟”是一名人口贩卖受害者。他听信熟人介绍，说在柬埔寨有高薪工作。在边境与接头人见面后，“弟弟”随即被贩运至柬埔寨西哈努克城（又称“西港”）。西港是柬埔寨的热门旅游地。在柬埔寨，获得政府牌照的赌场可以合法经营，西港自然也遍布赌场等娱乐场所。
据Vice新闻的报道，2016年前后，西港涌现了一百多家赌场，隔年年底，一些犯罪集团在东南亚设立分支机构。2019年，柬埔寨禁止网上赌博，随后该国经济又受到疫情的重创，曾经依靠赌博和旅游业的企业转向一些非法活动，包括网络诈骗，一些为旅游业和博彩业服务的房产也被转用于这些活动。
许多像“弟弟”这样受到高薪诱惑的人被贩卖至诈骗园区。除了被骗而来的，还有一些人是被“强制操作”过来的。他们原本可能只是在街上走着，突然停下来一辆车，下来的人拿枪将他们顶住并带走，接着卖给封闭园区。据《高棉时报》报道，在柬埔寨西港一座有10栋高楼的园区内，大约有八千到一万人参与各种诈骗，这些劳动力每年大概能产生10亿美元的利润。
“弟弟”被困在西港一个叫“皇乐”的诈骗园区内。周围高墙竖起，铁窗封闭，守卫全天候看守。园区属于一个叫黄继茂的柬埔寨商人，他甚至是一位勋爵——这是柬埔寨国王授予平民的最高头衔。园区旁边还有一家警察局。
“弟弟”可以在园区内的宿舍楼和办公楼之间行动，但不能出园区。如果被发现用手机进行拍摄，会受到严厉的惩罚。在这里，“弟弟”每天被迫工作12小时以上，每次回到宿舍都觉得筋疲力尽。
大多数“狗推”都过着类似的生活。据其他媒体报道，诈骗公司都有严格的规章制度，上班期间只能使用公司配备的电脑和手机，电脑可用于登录婚恋网站“寻猪”，手机用来跟物色好的对象聊天，每个狗推会配备10-20部手机，用于同时聊天，他们的工作时长大多在12个小时以上。据全球反诈骗组织GASO估计，整个东南亚大概有50万个“狗推”。
“弟弟”被贩卖至柬埔寨西港的诈骗园区，从事“杀猪盘”诈骗，他从园区内偷偷拍下视频，最后幸运逃脱。（纪录片《走进柬埔寨诈骗团的“杀猪盘”爱情陷阱》截图 / 图）
2“没有骗不到的人，只有不合适的剧本”
最初，Cindy只是以为对方发错信息，但Jimmy道歉后并非下线，反而顺势问她，是否也是华人。得到肯定的回复之后，Jimmy声称自己来自大连，疫情前才搬来洛杉矶，在美国大约有两年，一直没能回家。照片中的Jimmy大概35岁，高大帅气，身材健硕。在他塑造的故事中，自己身处异乡，朋友又少，时常感到孤独，特别需要安慰。Cindy理解这种感受，事实上，许多移民都有这种孤独感。Cindy相信了。
有了合适的目标之后，还需要慢慢地培养感情。Jimmy每天都会给她发消息。有些是平常的问候，比如“早上好”“今天过得怎么样”，晚上也会发“晚安”“希望你睡得好，好梦”之类。他还会给Cindy发带有爱心的表情包，恭维她很有魅力。
当Cindy和丈夫交流不愉快时，她会对Jimmy倾诉，而他也向Cindy保证，自己会一直陪在她的身边。他经常跟Cindy通话，在通话中，会说起在异国他乡没有朋友，以引起同情。在Jimmy的步步攻陷中，Cindy对他的好感与日俱增。
“万法不离其宗啊这个‘杀猪盘’，都是有一点（共通的）：感情。”晓最说。在纪录片中，晓最曾是一家“杀猪盘”诈骗公司的总监，前几年大约赚了几百万，这源于他自己写了一套“杀猪”的模式。他提到，很多女性都有所谓的母爱，和女性交往时一定要讲述一些自己的扎心故事，博取对方的同情和信任。无数“狗推”们也正是利用同情心让受害者上钩。
在一些媒体的报道中，有的“杀猪盘”培训课还强调，“狗推”的职业最好设定为一个创业者或金融从业者等，营造出成功者的形象。喜欢户外运动、健身，年龄最好在30-40岁之间，有一定感情经历，但又受过一些情感创伤，这样能激发同情心。总之，他们需要塑造出一个有经济实力，又需要情感抚慰的形象。
照片和视频也是加深信任的关键一步。诈骗犯们会从Instagram、Facebook等公共平台上盗用那些热衷分享生活的、高大帅气的用户照片，尤其是一些能展示身材或金钱能力的健身照、汽车照等。晓最介绍，目前甚至有一种专门的软件，可以在视频通话时“作假”，即使想要显示出刘德华的样子，它也可以做到。
感情逐渐升温的同时，Jimmy出手了。他向Cindy提到，自己有涉足加密货币领域，还发来某一天赚到的金额数目截图，并告诉Cindy，可以教她操作。Cindy拒绝了很多次，那不是她了解的领域，且自己在投资上一向不爱冒险。Jimmy直接发来视频通话，视频里的他正是照片上的样子，在停车场里边走边说。他保证只是教操作，不会动Cindy一分钱。Cindy心动了，她开始尝试。
她第一笔投资的金额不到2万美元，赚了几千美元，之后Cindy的投资越来越多。认识Jimmy两个月后，Cindy总共投资了200万美元，她以为自己可以收获300万美元的利润。然而在提现时，她被告知需要支付10%的税，为了提现，Cindy又投进50万美元。Jimmy跟她保证这是正常现象。可系统显示提现申请需要排队，每往前一名，需要支付1000美元，而她是第193名申请提现的人。Cindy终于意识到被骗。
据Vice新闻报道，通常诈骗犯会使用大量的剧本和详细的策略，他们经常建立虚假的网站，用虚假的数据来展示自己得到的巨额利润。在“杀猪”之前，诈骗集团会给受害者小额利润，让他们相信平台的合法性。一旦受害者想提取资金，就会被告知需要为收益纳税。诈骗犯们以巨额利润作为诱惑，试图在受害者那里榨出最后的油水。
一切都是套路。“把客户钓到极致，她手上有多少钱，全部都给她钓干净。”晓最说，直到她们发现被骗抑或没钱。在Vice的报道中，一位被骗了15万美元的受害者回忆起她看过的“杀猪盘”手册，上面有着这样一句话：“没有骗不到的人，只有不合适的剧本。”
3“只要你没死，就得一直干下去”
“弟弟”每天都想逃离。他见过太多被暴力对待的案例。一天下午，一个“杀猪盘”组员因为工作出了问题，被当众殴打，拖出办公室。看着这一幕，“弟弟”担心自己随时会成为下一个。当没有业绩，或者不听话，迎接他们的就是一系列的暴力，公司有专门的打手。“只有一个字，就是让他们对你有一个字——怕，就完事了。”晓最说。
有的是让他们挨饿，或者关进小黑屋里，有的是用电击，或几个人拳打脚踢。触碰公司红线是最严重的，轻则让人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床，重则断胳膊断腿。在这里，没有人在乎生死。
2022年6月，一位叫米立俊的受害者因重病被“皇乐”园区的人遗弃在高速公路上。他被发现后送往医院。当时的他浑身瘦骨嶙峋，眼睛凸出，最终因器官衰竭去世。“弟弟”想起一个“杀猪盘”老组员曾告诉过他的一句话，“只要你没死，就得一直干下去。”
在被控制4个月后，“弟弟”觉得自己被救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他终于忍不住行动了。一天清晨，周遭还是一片漆黑，“弟弟”从焊着钢筋的三楼窗口看见一个能够钻出去的洞。他跳了下去，先是趴在荒草地里不敢动，之后爬到公路上，拦了一辆出租车，用节省下来的100美元，搭车逃离园区，前往金边的一个安全屋。
“弟弟”算是幸运的。郝振东见过逃跑失败被抓回来的人，只剩下一个大拇指，另外4个手指都没有了。多家媒体曾报道过，一位被人迷晕卖到缅甸诈骗集团的男子，在逃离跳下高墙时摔断了腿，还被当地的黑警发现，将其卖给一个“将军”，对方打算再次将他转手给诈骗园区。但因其年纪大及身上多处骨折，没能成功卖出。在他家人交了8万赎金后，他才得以逃脱。短短两个多月，他暴瘦了42斤。
即使作为总监，晓最也遭受过暴力虐待。他觉得自己在诈骗集团中的付出和得到的回报不成比例，提出重新谈利益分成。可等待他的，是被七八个人拖进小黑屋毒打，在他倒地时，一个人甚至还用脚踩住他的头。
在那一刻，他以为自己的命要保不住了，好在最后逃了出来。如果被老板逮住，“百分之百要了我的命。”晓最说。他提到，当时和他一起到柬埔寨的还有另外两个人，一个失踪了，另外一个身中八枪后去世。“我很幸运的是，最终把命保下来了。”他说。
被困柬埔寨六个月后，“弟弟”回国了，找了一份工资不算太高的工作，想努力还完之前欠的债，重新开始，平淡地过完以后的日子。晓最也打算回国，和女友结婚。其他同样逃到金边安全屋的人，也在等待回国的时机。
尽管“皇乐”园区内存在劳工贩卖、虐待和网上诈骗等犯罪活动证据确凿，但目前为止，仍然没有人被捕或被控任何罪行。为何他们能逍遥法外呢？“皇乐”园区内的一位猎头向纪录片记者透露，园区老板一般会每个月向官员“上供”，保证在园区内租地进行犯罪的诈骗犯们的“安全”。好的园区每个月要“上供”十几万美金。
纪录片最后，“皇乐”园区仍在照常经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