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GQ报道 (ID:GQREPORT),作者:库索,编辑:康堤,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2021年1月,日本媒体突然爆出坂本龙一重病的消息,他的经纪公司很快发表了一份声明,公开他确诊直肠癌并已经发展到第四期的事实。一年多后,坂本龙一在专栏文章里回顾了当时的状况:这一天,他正在进行一场持续了20个小时的外科手术,为的是切除原发肿瘤及肝脏和淋巴结转移病灶,他处于麻醉状态,对自己给外界带来的骚动一无所知。
坂本龙一得知自己的病情并不比公众早多久。2020年12月11日,医生对他说:如果不进行治疗,预期寿命只有半年。“说实话,这是一种绝望的状态”,他后来如此回忆当时的心境,此后的一年里,他从纽约回到日本进行治疗,前后经历了6次手术,努力治疗疾病的同时,与子女商议后事处理,例如葬礼应该通知谁,以什么样的形式进行,“如果没有提前决定好这些细节,我可能会得到与我的意愿相反的结果”。
除了以上事宜,如果说坂本龙一在人生的最后还做了些什么,便只有工作。列举他在临终前所做的工作,关于音乐,关于社会活动,并不比以往的任何时候要更少。他到生命最后一刻也没有失去对工作的热情,保持着旺盛的斗志,而这所有的事情,由于他已经带着一种“我死后该如何继续?”的先入观念,一方面可以看作是他在为自己的人生整理总结、画上句点;另一方面也是他在试图寻找一些新的方式,让自己的音乐和理想在死后也能继续——例如,通过文字或是新技术,是否能与另一种形态的坂本龙一永远地相遇?
坂本龙一于2023年3月28日去世。他在最后两年做了非常多的事情,能够列举出来的,至少有以下十件。
1. 最后的杂志连载
(2022.07~2023.02)
2022年7月号《新潮》杂志上,坂本龙一开始了名为“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的连载,直到2023年2月号杂志完结,共刊登了8篇,主题分别为:与癌症共存、母亲的安魂曲、无法与自然对抗、旅行和创作、第一次挫折、迎向更高的山峰、遇见新的才能、留给未来的东西。
这一系列文章并非本人亲自执笔,而是由他的好友铃木正文担任采访者,在对谈的基础上整理出来的。明显可以看出,这是坂本龙一出于自我总结的有意识之举,他本人在连载的一开始说:“说实话,整理片段的记忆并将其讲述成一个故事,不太适合我,然而,由于我已经生病了,现在不得不意识到我剩下的人生时间,所以我想从2009年开始,回顾自己过去十几年的足迹。”
之所以是从2009年开始,是因为在2009年出版的自传《音乐使人自由》(『音楽は自由にする』)里,坂本龙一已经总结过他之前57年的人生。谈话的内容,包括他在世界各地和各个领域的音乐活动、和年轻音乐人的交往、对东日本大震灾和福岛核泄漏事故的思考、对冲绳边野古美军新基地建设的态度、对环保等社会议题的观点,也谈及了在纽约和日本的生活,在世界各地的旅行等等。连载可看作自传的续章。
至于“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这个名字,其实来自贝纳尔多·贝托鲁奇在1990年导演的电影《遮蔽的天空》,在1987年合作《末代皇帝》之后,坂本龙一又成为这部电影的音乐制作人。“电影最后,原作者保罗·鲍尔斯出现了,他低声说道:人们无法预知自己的死亡,以为生命是一口永不枯竭的井。然而每件事情都只会发生一个特定的次数,一个很少的次数。小时候觉得对自己的一生有重大影响的回忆,你还能想起几次呢?顶多也就想起四五次吧。你还会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呢?也就二十多次。但是,人们总是认为机会是无限的。”第一次听到这段话的坂本龙一不过三十几岁,却一直将它念念不忘到了70岁。
《新潮》杂志上的8篇连载,可以说是坂本龙一最后两年最重要的工作之一,这篇文章要提到几件工作,很多信息都来自这个连载的最后一篇《留给未来的东西》。单是从这个标题就可以看出,他对自己留下的工作的未来延续性,是喜悦而充满希望的。
2. 最后的戏剧作品
(2021.06)
2021年6月18日至20日期间,坂本龙一和艺术家高谷史郎合作的戏剧作品《TIME》在阿姆斯特丹的荷兰音乐节进行了三场演出。坂本龙一为这部作品制作了音乐,尽管音乐概念在第二次癌症确诊前就已经定下,但实际创作过程中,由于住院和新冠疫情的缘故,他无法亲自前往现场,只能在病房中远程参与——每次荷兰的演出结束后,他都会通过网络与高谷交流,进行反馈和改进。
“住院期间有很多艰难困苦,身体状况下降,免疫力下降,必须服用大量的药物,身体也不能自由活动。但是,在这种最困难的处境中,会突然有一瞬被音乐夺去灵魂,从而完全忘记了疾病和困扰。而当沉浸在音乐中时,集中精力的时间会变得更长。”他回忆道,“为了《TIME》的发表,我和高谷史郎先生在网上进行了详细的调整,这段时间虽然我仍然待在令人沮丧的病房里,但是奇妙的是,我暂时忘记了自己身体的问题。这是我感到‘做音乐真好’的瞬间。”
坂本龙一说,他想通过《TIME》向人们传达一条信息:时间是幻觉。这部作品从日本传统能剧中借鉴了不少灵感,并且引用了夏目漱石的《梦十夜》、能乐剧目《邯郸》以及中国《庄周梦蝶》等文学作品的片段,他最终躺在病房中用网络观看这部作品,“感受到了一种与现实世界不同的时间体验。”
3. 最后一场3·11音乐会
(2022.03)
2011年的东日本大地震后,坂本龙一一直积极投身各种支援灾区的社会活动。最开始,他联合日本乐器协会成立了一个“儿童音乐再生基金”,主要是对灾区各个学校的乐器进行检查和修理。
坂本龙一在过往采访中谈到过做事的初衷:发生3·11灾难后不久,他时不时在新闻照片中看到乐器遭受破坏或是钢琴被毁的照片。如果将人类的生命与乐器进行比较,人们当然会认为人类更重要,但作为一名音乐家,看到受伤的乐器,他的心情变得异常沉重。想到灾区学校里的孩子们失去了乐器,便想要发起一项活动来帮助他们。
灾区共计1850所学校,基金会对每一所学校进行了详细调查,免费修复受损的乐器,修复工作也委托给当地乐器店,尽可能让资金流向灾区。对于无法修复的乐器,则提供购买费用。2011年年底,坂本龙一又在银座的雅马哈发起了一场“儿童音乐再生基金”的慈善音乐会。
“儿童音乐再生基金”的工作在三年后结束,为了将对灾区的音乐援助工作继续下去,2013年,坂本龙一成立了“东北青年管弦乐团”,并亲自担任音乐总监。乐团在震区的三个县招募成员,年龄跨越从小学生到大学生,在十年后的今天已经发展成大约100人的团体,每年定期在东北地区举行音乐会,通过音乐支持灾区复兴。2020年,坂本龙一为这个乐团创作了一首曲子:《现在时间倾斜》(『いま時間が傾いて』),遗憾的是,疫情突发,那一年的演出被迫中断。
这首歌的首演延迟到了2022年3月,东日本大地震11周年震灾纪念音乐会。坂本龙一在曲子里采用了罕见的11拍设计,以表达追悼意义。考虑到长节拍很难掌握,他又将弦乐组和管乐组分别以“4、4、3”和“3、3、3、2”进行了曲子结构的分割,此后,他一直通过线上对乐团进行指导,同年3月26日在东京三得利音乐厅的演出上,人们久违地看到了坂本龙一的身影。
“由于身体状况的原因,我不能保证一定会出席,但幸运的是,当天感觉还不错,因此我能够得以参加。”这是坂本龙一两年来首次出现在公众面前,他为好友吉永小百合的朗诵伴奏,演奏了反战电影《如果和母亲一起生活》的主题曲——这也是许多人最后一次看到坂本龙一现场弹奏钢琴。
2023年3月26日,在坂本龙一去世的前两天,他还在病床上在线观看了今年东北青年管弦乐团的纪念音乐会。在2小时15分钟的演出结束后,他用日语混杂着英语和意大利语向成员们发送了一条消息:“Superb! Bravissimo!太棒了!谢谢你们!大家辛苦了♪”。
这次音乐会上,吉永小百合依然在乐团的演奏中进行诗歌朗诵,她选择了寺山修司的诗歌《感到悲伤的时候》,其中有这样的句子:“人生总会结束,唯有海不会结束,感到悲伤的时候,去看大海。”这被认为是她送给志同道合的友人坂本龙一的最后的话。
2023年4月3日,东北青年管弦乐团发表了一篇公开悼文,其中写道:“我们深切悼念坂本老师,感谢他多年来的指导。没有坂本老师,这个管弦乐团是不可能存在的。我们的音乐将继续下去。”
4. 最后一首乐谱
(2022.04)
“反战”是坂本龙一最重要的社会理念之一。早在2001年9・11恐怖袭击事件后不久,他就策划出版过一本名为《非战》的言论集,书中汇集了许多著名人士的反战言论,印税也用来援助9・11的受害者和阿富汗难民。这个书名也总结了他终生对于战争的态度:“在这本书之前,社会上只有‘反战’的说法,我之所以将其改为‘非战’,是因为使用‘反’这个词语让人感觉又会引发争端。”
“我从未想过自己在有生之年还会目睹新的战争发生”,坂本龙一说,2022年的乌克兰冲突发生后,他每天在新闻媒体上关注当地局势。有一天,他看到一个视频,深深被打动了——住在基辅的年轻小提琴家伊利亚·邦达连科 (Illia Bondarenko) 在防空洞里演奏乌克兰传统民歌。之后,被Illia打动的来自23个国家的84位小提琴家,也加入了演奏并上传到了YouTube。不久后,作曲家基思·肯尼夫(Keith Kenniff)跑来问坂本龙一:“我要制作乌克兰支援慈善专辑,你想加入吗?要和Illia一起做吗?”
坂本龙一欣然接受了邀请,写了一首小提琴和钢琴乐谱发给Illia。Illia看着乐谱,在地下室里演奏了这首曲子,并用iPhone录制了音源发送回来。坂本龙一又在这个基础上加入了背景音乐,最终成为这首《Piece for Illia》。这首歌收录在2022年4月29日发行的慈善专辑《为乌克兰(第二辑)》中,收益全部捐赠给国际救援委员会,用于为乌克兰儿童和家庭提供物资。
“即便是一个没有去过的国家,只要有一个朋友在,它就不再仅仅是异国。对我来说,Illia是为我与乌克兰建立了联系的重要存在,虽然我还没有直接见过他,但我认为我可以称他为朋友......当然,即便没有认识的人,也不会全然漠视,但当你想起世界的某地时,浮现上来具体居住在那里的人的脸孔时,你看待新闻的方式就会变得完全不一样。”坂本龙一说。
坂本龙一身处的日本社会,是一个演艺圈名人发表政治性言论就会引发世间反感的社会,过去几十年中,无论是反核活动还是反战活动,坂本龙一也遭遇了大量的质疑与攻击,但他在人生的最后阶段想通了:“如果自己有名气,就应该积极利用它。即使被批判是伪善,只要这样做能让社会变得更好,那不也很好吗?无论是环保活动,还是震灾后的活动,我都是被这样的信念支持着的。一旦建立了联系,就不会再轻易断开了。”
5. 最后加入的团体
(2022.05)
2022年威尼斯双年展上,在日本馆进行展出的是京都市立艺术大学的学生们于1984年成立的先锋艺术团体Dumb Type。坂本龙一在2022年成为了这个团体的新成员,并参与了其在威尼斯展出的新作《2022》,创作了长达一个小时的音乐。
坂本龙一坦言,这是自从1978年结成的YMO(注:细野晴臣、高桥幸宏和坂本龙一所组建的前卫电子合成乐团)以来,他头一回加入了一个团体。那么也可以说,这是他一生中唯二加入的团体。从概念阶段他就开始参与《2022》,后来人们能从这个作品中看到明显具有坂本龙一个人色彩的部分:来自世界各地,诸如纽约、墨西哥、北京、墨尔本、德黑兰和开普敦等总共16个城市从早到晚的声音,它们被记录在现场的16张唱片上,并依据城市之间的时差逐个播放,最终形成复杂的和声。
和这些声音形成共鸣的是来自歌手大卫·西尔维安和比企真理等人的朗诵,朗读的内容是一些简单而普遍的真理,引用自1850年代美国小学地理课本的一节,例如“地球是什么形状?”“海的另一边有什么?”……据说这个作品的主题是思考“后真相时代”中人们沟通和感知世界的方式。
然而,“这是一个在现场才能真正体现其价值的作品,因此无法在远程指示下完成”,虽然参与了完整的创作,但无法亲眼见证完成时刻,成为坂本龙一临终的遗憾之一。
6. 最后一场公开演奏
(2022.12.11~12)
坂本龙一亲自策划了他生前最后一场钢琴独奏音乐会:“Ryuichi Sakamoto: Playing the Piano 2022”。这场音乐会没有现场观众,但在2022年12月11日到12日凌晨之间连演四场,向30个国家和地区进行了网络直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突破了时间和空间的概念,成为他人生中最多观众共同观看的一场演出。
这是坂本龙一出于“想记录下未来可以留下的演奏形态”而举行的音乐会,他租用了NHK放送中心的509工作室(这里是他心中全日本最好的录音室),参与的工作人员共计30人,拍摄使用了3台4K相机。
“对于我来说,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让大家看到我演奏的机会,在紧张的心情下,我以每天几首的频率认真录制着歌曲。其中有一些我从未在钢琴独奏中演奏过的曲目,如1992年的《The Wuthering Heights》和2011年的《Ichimei- Small Happiness》。从这个意义上说,尽管宣称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但实际上我还是在不断探索新境界。”坂本龙一说,“当然,即使只是认真演奏几首歌曲,也已经是我目前所能达到的极限了。对于一直等待着我的忠实粉丝们,很抱歉,我已经没有足够的体力来举办现场音乐会了。”
拍摄耗费了坂本龙一全部的体力,在之后的一个月时间里,他一直感到虚弱和不适。“尽管如此,在离世之前能够留下自己满意的演奏,现在的我感到非常欣慰。”
顺便一提,进行这场音乐会的契机,是坂本龙一在2020年12月举办过的一场线上钢琴独奏会。那场直播演出是他在被确诊癌症的第二天举行的,当时的日记里写道:“由于病情,身心都感到非常冷”“在最坏的情况下,不记得是如何弹奏完15首歌曲的”。因此,尽管这场演奏会得到了不少夸赞,但坂本龙一认为自己当时身心状况极差,一直对演出效果感到不甘心,希望能够留下让自己更满意的遗世作品,才有了2022年年底的这场最后的演出。
不过,2020年的演出虽然让坂本龙一不太满意,但是直播结束后的连续三天时间里,他又进行了钢琴独奏的Mixed Reality视频拍摄,这个项目由美国制片人兼导演托德·埃卡特发起,也是坂本龙一本人第一次尝试虚拟现实混合视频,为了拍摄,他的全身上下和手指都被贴满了捕捉动作的工具,在这样的状态下演奏了诸如《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和《The Sheltering Sky》等代表作。
从坂本龙一留下的文字来看,他应该对这场演出充满了期待:“如果记录下演奏的情况,就可以通过设备上的应用程序随时将其形象像全息一样在现实世界中呈现出来,并可以与自动播放的钢琴结合在一起,在我死后举办虚拟音乐会。”“在被宣告余生不多之后,也正是因为这份工作,让我忍受了那份绝望的心态,挺过了生命的难关。”
一个好消息是,这场最终命名为“KAGAMI(镜子)”的独奏会已经定于今年夏天在纽约的The Shed和英国的曼彻斯特国际艺术节上合作首演——这意味着,晚些时候,我们还将在虚拟的世界里和坂本龙一相见。
坂本龙一本人,在去世的一个月前,为这场演出留下了诗一般的寄语——
事实上,有一个虚拟的我。
这个虚拟的我不会变老,然后继续弹奏钢琴,年复一年,十年复十年,世纪复世纪。
那时还会有人类吗?
当人类灭亡之后征服地球的乌贼会听我弹奏吗?
对于它们来说,钢琴是什么?
音乐又是什么?
在那里是否存在共情呢?
横跨数十万年的共情。
啊,但电池不会持续那么长时间。
7. 最后一张专辑
(2023.01)
坂本龙一的最后一张专辑十分具有仪式感,在他71岁的生日当天(2023年1月17日)正式发布。这张时隔6年的专辑,取名为《12》,曲名全部以简单的录制日期命名,时间从2021年3月10日持续到2022年3月4日。封面则是他专程拜托自己热爱的艺术家李禹焕绘制的。
坂本龙一如此解释这张专辑:
2021年3月初,在经历了一次大手术和漫长的住院治疗后,我终于回到了新的临时住所。到了月底,我的身体稍微恢复了一些,突然想去摸一下合成器。我并没有意识到要创作什么,只是想“沉浸在声音中”,感觉这样可以稍微治愈一些身心上的创伤。
之前我连听音乐的力气都没有,更别提制作音乐了。但自那天起,我不时地摸一下合成器或钢琴键盘,像写日记一样录制音乐素材。
我从这些素材中挑选出12首曲目,制作了一张专辑。没有做任何加工,故意要以原样展示。我将继续保持这样的“日记”创作方式,直到我的体力用尽。
在人生最后的一张专辑里,坂本龙一在努力向听众传达他对于音乐最后的思考,即“没有加工的音乐是最舒服的”。若你侧耳倾听,能从这张专辑里听到琐碎的生活细节的声音,包括坂本龙一呼吸的声音,微小的动作带起空气的波动,这是生命在这一刻正在延续的证据,它们代替心跳,成为了音乐的一部分。
另外,这张专辑中的《20220207》和《20220302》两首歌,将会出现在今年6月公映的是枝裕和的新电影《怪物》中,坂本龙一受邀负责这部电影的配乐,但因为没有足够体力,最终只制作了两首原创曲目,其余五首则来自《12》和以往的一些旧曲。
8. 最后一封信
(2023.02)
过去三十年来,坂本龙一的社会活动丝毫不逊色于他的音乐成就。“反战”和“反核”成为他身上两个主要标签,积极投身环保和支援东日本大地震灾区,也几乎与他的日常如影随形。
早在2007年,为了应对森林破坏和全球变暖问题,坂本龙一和好友细野晴臣等五人一起,成立了非营利组织“more trees”。他们的口号是:“No Nukes,More Trees”(无核,多树)。这个组织在日本各地进行植树造林活动,如今已经扩展到日本16个地点和两个海外地点。2017年,坂本龙一的中国粉丝们还寄给了他一份植树证书作为生日礼物,他们以“坂本龙一”的名义,在内蒙古的沙漠地带种下了1170棵树。
就在去世前一个月,即使已经身心衰弱,坂本龙一给东京都知事小池百合子,以及日本文部科学大臣、文化厅厅长、新宿区区长和港区区长寄去了同样内容的一封信。
这封信是为了反对东京神宫外苑的再开发计划而写下的,目前在媒体中公开的部分内容如下:
突然来信,失礼了。我想要表达对神宫外苑再开发计划的看法,因此写下这封信。
坦白地说,我们不应该为了眼前的经济利益而牺牲先人花费了100年时间保护和培育的珍贵树木。在我居住的纽约,2007年当时的市长启动了一个计划,目标是在城市内种植100万棵树。随后波士顿和洛杉矶等城市也相继进行了植树活动。
现在全球都正在推进SDGs(可持续发展目标),但外苑的开发却绝对不可能说是可持续的。如果我们想要实现可持续发展,那么应该将这些树木传给未来的孩子们,最好是中止并且重新考虑当前的再开发计划。
将东京定位为“城市与自然的圣地”,并朝着这一目标主导政治的方向,才能赢得全世界的赞誉不是吗?
我期待你的领导力。
闹得沸沸扬扬的东京神宫外苑再开发计划,传闻为了建造超高层建筑,将会砍掉神宫外苑超过3000棵树木。在东京进行癌症治疗的日子里,坂本龙一总是在神宫外苑附近散步,呼吸新鲜空气,并且经常用手机拍照。留下这些树木,是坂本龙一的遗愿。
事实上,坂本龙一对牺牲环境的城市开发活动一直不看好,他也是反对东京举办奥运会的名人之一,从日本申办奥运开始,他得知再开发活动会对环境不利,就坚决表明了反对奥运会的立场,并拒绝了所有和奥运相关的活动邀请。
后来,日本媒体针对这封信采访了坂本龙一,他说:“我现在正与癌症作斗争,精神和体力都已经下降到了无法继续进行音乐创作的程度,所以除了寄信之外无法采取更进一步的宣传和行动。但是,我想,不是像我这样多少在世间有些名气的人发出声音,而是每一个市民都应该知道并且直视这个问题,思考想要一个怎样的未来,然后发出自己的声音。”
还要提及的是,在写下这封信的同时,坂本龙一还在《东京新闻》上发表了一条反核的讯息,他批评了政府重启核电站的方针,提出了自己的质疑:“随着时间的推移,核电站的危险性只会增加。例如,混凝土的老化、人为错误的可能性增加、以及恐怖袭击和导弹攻击的威胁等等……产生的放射性废物处理方法仍未解决,事故污染水和处理水的数量也在增加,事故的风险将继续存在。尽管如此,这种执着还有什么好处呢?在世界上地震最多的国家,却让国民处于危险之中,自己也会受到牵连。为什么如此执着于核电站呢?”
就像这样,坂本龙一一直通过自己的言论向社会发出信息,直到最后一刻。
9. 建造一间私人图书馆
(2018~2023)
东京的治疗告一段落之后,2022年,坂本龙一曾短暂回到纽约的家中。他说自己“只是像栖息的鸟一样躺在家里的沙发上,悠闲自在地度过时间,如果非要说有什么,那就是整理藏书”。他精选了一些自己想要阅读或是想要重读的书籍,装了8个纸箱。这些藏书中还包括一部分父亲的遗物——这位曾担任三岛由纪夫编辑的老出版业人,一生拥有大量书籍,大部分在去世时被处理掉了,只留下了写着“永久保存”的手写标签的一排,因为觉得太重要了,坂本龙一将它们带到了纽约家中。
父亲的书和自己的书加在一起,坂本龙一计划利用这些书籍,在东京的某个地方创造出一个小型的展示空间,取名为“坂本图书”。他并非希望像父亲那样“永久保存”,但希望这个空间能成为人们交流的场所,就像城市中的二手书店一样。
至于“坂本图书”这个灵感,其实发生得更早。这来源于他从2018年开始在《妇人画报》上的书评连载,连载直到2022年2月号的第36篇才结束。当时,他从自己大约1万本藏书中,每次选择一本书进行介绍,第一期登场的是罗伯特·布列松的《电影书写札记》,夏目漱石、小津安二郎、黑泽明和大岛渚等人亦有登场。
在2019年的一个媒体采访中,可以看到“坂本图书”已经真实地存在于东京某处了,当时坂本龙一坐在这个私人图书馆里,随手拿起一本书翻阅着。这里除了他本人的1000册藏书和邀请熟人捐赠的大量书籍以外,还装置了超一流的音响,他对记者说,阅读的空间和时间很重要,这将是一个有好椅子、供应美味葡萄酒和咖啡的图书馆。
直到坂本龙一去世,这间图书馆都没有向大众开放,但在专辑《12》发行后,有40名粉丝通过网络投稿的方式得到了参观福利。有人在他去世的两天前来到了这里,并在社交网络上写道:“这是一个下雨天,我意识到,书架是一个传达思想的优秀工具”。
由于现场禁止拍照,目前无法得知这间图书馆的全貌,但我们完全可以期待坂本图书馆和所有人见面的那一天。
10. 一场钢琴的“自然归还实验”
(2015~2023)
坂本龙一公开的最后一张官方照片,也许是在2022年6月他坐在自家庭院里的那一张。背景里有一台独自伫立的钢琴,堆积着落叶,呈现出被严重侵蚀的破旧状态。
这架钢琴正处在坂本龙一一场漫长的时间实验中,它在照片中的姿态,某种意义上与坂本龙一此时的处境微妙地重合在一起。
2015年,坂本龙一因病前往夏威夷休养,喜欢上了海岛氛围,冲动之下便买了一栋二手房屋。房屋里放置着一架大约100年前制作的钢琴,买下的房子很快又卖出去,但这架钢琴散发出的沧桑气息非常迷人,他便将它带回了纽约家中。“接着,以所谓的‘自然归还实验’为名,我试着把它暴露在室外的花园里。几年过去了,它经历了多次风雨,漆面也完全被剥落了,现在正在逐渐恢复原始的木头状态。它会如何腐烂呢?这似乎也与我们人类的老去方式有关。”
坂本龙一谈论这架钢琴的话语,令我想起与他有关的另一架钢琴的故事。那也是在东日本大地震后不久,他听闻一架被海啸淹没的钢琴,被淤泥覆盖后就一直没能修复,便在2012年专程跑到宫城县名取市去看了看。
出现在他眼前的钢琴比想象中更坚固,没有变形,只是金属弦由于长时间浸泡在海水中,已经完全生锈了,木质琴键也因为水分膨胀,一半按下去之后也不会回弹。这是一台即便修复也无法再用于音乐活动的钢琴,但当他试着按下琴键并仔细聆听时,听到那些完全失调的琴弦竟然发出了一种别具风味的音色。不久后,当听到这台钢琴将被废弃时,坂本龙一将它带回了家,之后它的音色出现在了专辑《async》中。
“仔细想想,钢琴原本就是从自然中提取木材,用金属连接起来,并制成我们喜欢的音乐。因此,反过来说,自然的力量——海啸摧毁了人类的自以为是,回归到本来应有的自然状态,这也让我有了这种感觉。”这是“海啸钢琴”带给坂本龙一的思考,他说自从和它相遇的那一刻开始,自己就一直朝着不受五线谱规则束缚的创作方向前进,而这架钢琴无疑帮他实现了这一点。
来于自然的,归于自然。在最后一场关于钢琴的“自然归还实验”里,坂本龙一也许在思考着人与自然的关系,也许是通过这种和自己共度一生的乐器,思考着生命的来处与归处。也许他也是在用这样的方式思考着自由与永恒。
在《新潮》连载最后的一句话,他又一次重申了他最爱的那句老话:
Ars longa,vita brevis.
芸術は永く、人生は短し。
艺术是永恒的,而生命是短暂的。
参考资料:
《新潮》,2022年7月~2023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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