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投中网 (ID:China-Venture),作者:蒲凡,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创投圈从不缺少“迷信”传说,它们剧情张力十足。有依赖“八字”来推进投资决策的大佬,有发布“未来一年风水指数”的研究机构,有上市公司用“菩萨保佑”来回应股价波动,九华山和普陀寺的功德箱前排满了求业绩的基金经理。


这些传说最好的结局是变成笑话,最差的展开是变成新闻,梵音瑜伽贡献了最新的案例。2月26日,在“跑路”的消息密集见诸媒体后,创始人饶秋玉随即通过“公开信”进行回应,文中身为“宗教信徒”的表述单独成段,呼应着开头“有担当”的宣誓,试着把“佛弟子”三个字变成可以解决周转的流动资产。


有关部门对此早有定性,三令五申,周期性地通过呼吁、行政规范等手段杜绝这类把理性可循的市场推向“不可知论”的行为。例如2月24日晚,证监会在官网集中公布的27条“对2022年全国两会代表委员建议提案的答复”里,明确表示将“严厉打击风水盲测股市动向”,并且旗帜鲜明地点出了“严厉打击”的核心出发点:保护投资者合法权益、维护证券市场秩序。


但如果把“迷信”换成“信仰”“玄学”,很多人的态度就变得严肃起来。有的认为自己通过“玄学”领域里的探索,得到了更清晰的思路,有的获得了抗压的护甲。为了搞清楚这个神秘的学科到底对于创投圈意味着什么,我和一些深度参与其中的人取得了联系,尝试从他们的想法里找到一些答案。


一、合理的迷信


可能出于案例太多、常被影视作品改编等原因,在我发起的对话里,总是能看到“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这句口诀。很多人相信它对传统观念里“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离经叛道、把读书排在第五的行为,通俗易懂地解释了“中国生意人的迷信程度”,并认为其呈现出“越有钱越信”的信徒分布规律。这时候如果提出“能不能举例说明”,大家又会默契地提到网易老板丁磊。


虽然有机会和丁磊深交的人很少,但身处创投圈里的每个人几乎都默认“丁磊的气质与众不同”,落在纸面上他被同时称为“最快乐的富翁”和“最懂易经商道的互联网人”。用百度搜搜“丁磊+风水”“丁磊+迷信”能得到的结果分别超过78万个和52万个,它们共同地描绘了一位把上面那句话当作口头禅,还很愿意借用“超自然力量”指导生产生活的商业巨鳄,其事迹包括且不限于:


在网易杭州研发中心里摆放了很多石狮子,每一只的朝向都得到过专业提点;请来一尊佛像安置在网易广州总部大门,用来避灾聚财;网易北京总部选址车水马龙,于是摆放了一只貔貅用来聚气;为每个新产品的发布选择黄道吉日,最见功力的是2015年推出的网游《倩女幽魂》。


《经济观察报》等传统媒体对此进行过侧面考据。比如网易杭州研发中心刚刚投入使用的时候,各大论坛一度流传过丁磊动用甲方权利,强行在接近竣工阶段让施工方“想办法把层高增加1米5”的奇闻。


以莲蓬鬼话为代表的网友们全部采信,推断这大概是考虑到“藏风聚气”,《经济观察报》则委婉地点出了层高的不同寻常,将其归纳成丁磊试图把人才吸引到“杭州郊区”的夸张软福利,和“人均10平方米的办公面积、一天五顿免费工作餐”放在一起。根据报道,软福利的效果立竿见影:网易居然招到了全世界唯一一个懂啄木鸟语言的游戏策划大牛。


有一个叫做“中国气功大全网”的网站深受启发,决定为丁磊信仰寻根,策划了一期名为“网易创始人兼CEO丁磊祖穴风水赏析”的专题,结果发现“果然暗合妙法”——结合卫星云图,可以看到“(祖穴地势)形像一条怀孕的母鲸鱼,为能‘揾得食’的财地”——再结合当时(2003年)的热点进行横向延展,编辑在结尾感慨“资产达208亿元的陈廷骅、资产达90亿元的丁磊、资产达83.2亿元的邵逸夫、资产达52亿元的曹光彪、资产达27亿元的郑坚江、资产达12亿元的徐万茂,祖山尽扦于此!”


当然最让人们深信不疑的佐证,是丁磊并不热衷于“证伪”,其态度最坚决的公开否认还需要追溯到2009年的一次专访,还是一次明摆着的“牵强附会”。据《南方人物周刊》记载,由于刚初出茅庐就赶上了千禧年互联网泡沫,短短几年市值迅速做大,有人因此猜测“网易”或许不止是字面上的“上网变得容易”,而是取自上古的周易。丁磊听完记者转述,干脆地回复了两个字:扯淡。


但丁磊的故事肯定不是我想要的答案——除了过于故事会,一个基本的逻辑是人们习惯性通过讲述成功人士“不为人知的另一面”,让自己的失败或者潜在的失败显得更加合理——它的经久不衰更像是回答了“名人八卦对工作的影响”,而不是“玄学/迷信对工作的影响”。


于是我试着把话题转进到“自己或者身边熟悉的人”,这时候愿意继续聊下去的受访者们通常会一边回忆“迷信和工作的交易”,一边把能想到的亲身迷信行为装进一个“理性的口袋里”。


有一位投资经理告诉我,他们的基金创始合伙人最近在学紫微命盘,并且已经不满足于“当学生”——由于他们的一个大方向是投资数据技术在各个产业中的应用,在深入学习后该创始合伙人开始建议师父把算法智能化、数字化,做成一套SaaS软件服务企业级用户。我很好奇项目进度,朋友告诉我:“没听说大师那边有什么动静,倒是我们老板已经花了十几万学费了。”


一位分析师朋友认为“玄学”是VC/PE从业者们很好用的“心灵马杀鸡”。他所在的机构在2021年投资过一个线下消费项目,后者用不到一个自然年的时间光速破产,“老板决定找大师看看他的紫薇命盘,最后好像是说他(项目创始人)时运不行”。


这段经历在另一家基金差点完成复刻,他们参投的一个宠物赛道项目也应验了来自命盘的看衰,区别是算命盘的换成了项目创始人,而且发生在“拿到融资之前”。“我们也是后来(破产后)才知道他信这些,所以感觉多少有点自证预言的意思。”在这家机构工作的朋友与该创始人进行过探讨,“但他说自己不信命,只是相信‘人的肉身之下有一个被控制的内核,本质上就是个被主宰的雕像’。”


一位创业者认为我可以试着整理大家“从不信到信”的流程。她最开始只是在“在朋友推荐下算着玩”,直到两年后事业不顺的时候才认真阅读当初出具的报告,结果意外地发现报告里的内容与她正在经历的事情一一对应。


她向我还原了当时的心情:“第一反应就是把那位大师删了,因为感觉有点可怕,害怕自己很依赖这个……冷静下来之后觉得自己其实可以学学。”从结果上来看,学习饶有收获——2021年项目正式失败之后,她开始为每一次的求职/招聘/启动新项目摇卦,基本全部应验。


我疑惑地问:“这不就成了宿命论?”“宿命论”是玄学话题里的另一个高频名词,它代表着一种“一切早有安排”的世界观,人们试图通过这样的方式为一些“令人费解的遭遇寻求圆满的解释”。


随着工业革命带来生产力飞跃,“宿命论”曾经一度遭遇了巨大冲击,以黑尔默·林格伦为代表的社科学者们认为其阻碍了人们分辨推动事物发展的因素“到底是成规律的还是偶然的”。直到信息时代再次打破人脑与世界的平衡,“宿命论”的宿命才艰难转身。


“所以确实也不能说(玄学)影响工作决策,因为我并不能改变什么,它的结局是确定的,我只是提前看一下结果。”她没有否认,“我感觉(摇卦可以帮助我)多试探可能性,能提高遇到正确的人事物的概率。”


同样的话术也在一位电子烟创业者的对话框里出现过,他说“我不是迷信,而是相信命运”。我问他迷信和相信命运的区别是什么,二十分钟后他回复了7个字:“迷信没有边界感。”


二、打工的大师


在学术上,定义“迷信”是一个复杂的命题。但对于普通人,“迷信”其实就是一系列仪式的集合。


如果再用“创投圈”作为状语修饰这些仪式,从业者们的下意识反应是“出现了一个小圈子”,因为他们印象中的创投圈迷信仪式高度雷同:“某上市公司老总/机构合伙人,在做出重大决策之前,前往固定的会所等待大师指点。”这段描述里的关键词是“等待”,即使贵为老总,也需要按照大师的要求在规定的时间、坐在规定的方位、提规定数量的问题。


整个流程“神秘”“庄严”“不可说”,和资本市场里追求的“效率”“量化”“可预期”构成了一对对天然的反义词,人们由此推断“大师”应该不仅仅提供“未卜先知”的服务——参考经典港剧《命转乾坤》以及过往著名的社会热点,一个主流观点是这些私人会所里的大师实际上是“资源掮客”、攒局的组织委员。


后来蓝杉资本的出现,给了人们第二条思路。这家成立于2015年的投资机构以“算命”闻名,按照网上流传的版本,他们总共五步的项目投资流程里有超过一半的环节与“命理”有关,分别是收集项目创始人八字、找易经顾问测算创始人运势、根据运势清晰情况决定要不要和创始人当面沟通。


最夸张的案例是如果易经顾问给出积极的结果,蓝杉资本愿意在没有和项目方见面的情况下直接打款“近千万”,全程耗时不超过3天。


极端地表现推动着人们思考更深层次的原因:蓝杉资本可能是在PR。一个重要的理由是融资双方,无论是投资人唐绍奇还是被投项目方,都很愿意对媒体毫无保留地谈论这段非常规的融资流程,并且会重点提及“他们敢投IDG看了三轮都没敢投的项目”。


另一个旁证是蓝杉资本是一个首期募资规模仅3000万元人民币的小盘子,很难在遵循平行竞争规则的一级市场里成为需求方的优先选择。


但琴雨觉得这仍然不是“大师”的全貌。琴雨之前在金融信托行业里做“客户关系”工作。由于行业寒冬、生活枯燥,2019年11月的某天她决定投入小十万的成本,脱产拜师学习周易。师父安排的是全日制教学,设置了每天需要5~7小时才能完成的课程,一直到2020年底师父才允许她对外提供“收费服务”,但“必须维持一个很低的价格,因为自己也是在拿别人练手”,于是她又进入了半工半读的“练手”期。


最终在2021年中,她成长到可以单凭易学养活自己的程度,目前的收费标准是判八字600元一次,看风水住宅50元一平米、商铺写字楼80元一平米。


琴雨告诉我,她在提供服务之前会向客户说明一条原则:“你要想明白我们这个(易学)体系和我,能够给你带来什么。”这条原则清晰地划分了自己和江湖术士们的边界,后者提供的是一个“允许你躺着等待结果兑现的预言”,而自己提供的是“执行方案建议”。


如果没有这一条原则,那么她的工作环境变得相当糟糕:“我曾经遇到一个客户,他加我之后的第一句话是‘你能感受到我吗’,我说‘我是命理师,不是魔法师,我感受不到你’。”


在这样的前置条件下,客户们基本都有备而来,“投资人面前摆着A、B、C三个项目,他想知道哪个项目更有前景。”琴雨谈到了一个强烈的感受,“其实他们的心里已经有倾向了,我的任务就是告诉他‘心中的那个答案’目前处于什么样的运程(运势进程)当中,这个运程能给到一个什么样的KPI、兑现这个KPI需要什么要素,如果没办法完成还能怎么做。”


琴雨的服务也因此没有刻板的“仪式”,没有“通过踏步罡等方法链接能量场”的“不可知论”概念,更不太讲“应验”,核心价值上其实接近人力资源管理用到的“色彩心理学”“十六型人格”。


区别仅仅是HR们的理论体系来自卡耐基商学院等机构的整理,而她使用的物理库由四千多年前的伏羲提供,而众多创业者、投资人、上市公司高管成为长期客户是最好的“管理效果”证明。如果再算上抖音、小红书、朋友圈互推等渠道带来的散客,目前私域付费用户规模超过2000人,行业遍布金融、医疗、互联网、农产、建筑,“目前在成都算是中上游水平吧”。


但这种成熟的商业化思路仍然会带来争议,最常见的质疑是“你是有信仰的人,为什么还要用信仰收钱”。


琴雨对此事态度强硬:“所有的东西就讲一个等价交换,况且我是用易经赚钱,易经不是一套宗教典籍,而是一套计算体系……你可以说我的信仰功利,你也可以说我功力小,怎么都行,但我的信仰和我的工作没关系,我的信仰只是为了让自己更平和。”我很好奇琴雨是否有持奉的“宗教式”信仰,她说“师从南怀瑾,修的是准提咒。”


琴雨目前在成都南郊租住一套140平米的大三居,客厅设置成茶室,主卧装修成了禅房,用来招待师父和弟子班的同学们。我因此就近选择了交子金融塔楼下的一间茶馆和她约见,并直观感受到了她对茶桌礼仪的熟稔——每次我帮她掺茶的时候,她都会第一时间双指连叩桌面——除了聊信仰,她更愿意和别人站在“普通工作”这个层面上跟她谈谈家常。


比如弟子班的同学职业修行者并不多,她关系最好的一位师姐就正经营着一家酒吧。又比如她的一位前同事在2016年的时候就尝试过全职易学创业,但当时的学费高达30万。再比如圈子里有很多琳琅满目的行业协会,想要加入就需要交纳一笔不菲会费,但仅仅提供“背书服务”,并不存在“内部客户”。


我很好奇她有没有下一步的职业规划,还是打算一直“个人工作室”这样干下去。她说有,计划里她打算成立一个更大的工作室,把冥想、灵修、送波等服务设置在其中,希望能够让都市人完成“疗愈”。几天之后,我通过王晨了解到,这种创业模式已经在国外非常成熟,英文名叫Vipassana,中文译名内观中心。


三、灵修的世界


创投圈从业者们很难承认自己是“玄学故事”里的当事人,谈到“你是否认为自己迷信”的时候,他们的回复节奏就会忽然放慢,不约而同地使用很多省略号来表现出自己的迟疑:“我不算吧……这一行还是讲数据科学的……我只是会用到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上。”


只有把话题的关键词变成“灵修”,才逐渐有人愿意对号入座。我根据这种变化查看了一些资料,发现这或多或少来自乔布斯的偶像光环。


虽然是科技界宗师级的人物,但关于“乔布斯是神秘主义者”的传闻甚嚣尘上,其中最关键的证据就是他在70年代大学刚毕业的时候只身前往印度“灵修”。


故事里乔布斯为了取得更好的“灵修效果”,在神秘学著作《活在当下》的引导下曾长期服用过致幻剂,也是因为拥有深度灵修的经历才帮他意识到“技术未来的力量与可能性”。大量欧美创业者们因此依样画葫芦,每年空出固定的数天到三个月不等的时间,飞赴尼泊尔、清迈、雅加达,期待着属于自己的“禅定时刻”。


王晨就拥有这套典型经历:学生时代大部分在芬兰度过,朦胧地感受到身边人对meditation(冥想)的广泛推崇;毕业后遭遇创业失败,开始认真考虑用“灵修”完成“自我重建”;等到出任Slush China(S创中国)CEO,工作内容变成和创业者、投资人这样很“时也命也”的群体频繁打交道后,决定把“灵修”变成习惯。


每年都会固定参与一个为期10天的训练营,期间全程不使用手机、不和训练营的同学做对话、眼神等交流、不可以读书、不可以听音乐,争取进入一个“没有任何输出也没有任何输入”的状态,像寺院里真实的僧侣一样打坐、行走、行禅、唱颂。


她对一些同学印象深刻,认为她们的经历更能帮路人们理解“灵修”的含义。比如有位瑞典女企业家,在泰国灵修是因为退休后深感人生失去意义,认为自己需要重新找到连接世界的方式。还有位遭遇过严重车祸的德国科技公司高管,在捡回一条命之前她过着标准的“女强人日子”,不婚不育不恋爱,现在她正在重新思考生活之于她生命的意义。


我试着按照描述想象同学们一起上课的样子,忽然意识到我可能早就接触过“灵修”。


2021年初的时候,我曾经策划了一部以“塔罗牌”为主题的微纪录片,然后以此为契机拍摄过一段塔罗师们“共修”的片段:几名塔罗师们在安静的房间里盘腿对坐,试着体验“内心的安静与平和”或者“一股情绪在身体里循环”——大家沉默了十多分钟后,有人开始忘我地大哭,剩下的人则试着感受情绪的传递——还有一套室外舞蹈的部分,他们鼓励彼此在没有伴奏、没有编排的情况下随意舞动,以此来感受自然的信息。


我不能确定这一系列的“仪式”,就一定比八字、风水的“仪式集合”更有现实参考性,于是我委婉地提出了一个问题:“你会建议你的团队一起去灵修吗?”


王晨说她曾经在一次打坐中看到了一池湖水,湖底的沙石清晰可见,湖面则浮现了一些倒影,包括她未来会在芬兰辞职、未来她会回到中国再次创业。“When students are ready,teacher appears,当学生准备好,老师就会出现”,她认为答案很开放,“归根结底就是找一个工具或者找一条路,通过自我探索,去探索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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