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游戏葡萄 （ID：youxiputao），作者：修理，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GPT4今天炸圈了。
更强的识图能力，更多的文字输入字数，更准确的回答，并且拥有更强的风格变化与创作能力......GPT4这一系列升级让不少人都觉得AI这下真要抢自己饭碗了。震撼、焦虑、担心、质疑等关键词，出现在了朋友圈里。
而前阵子我们对AI狂潮下游戏美术失业焦虑的报道，同样也引起了评论区类似的讨论：有些人认为AI美术距离实际商用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源文件分层、设计规范等问题看起来还没得到有效解决，包括版权纠纷、敏感内容等法律和道德层面的问题也尚未有明确定论。
但事实上，正如下面这位读者所说，AI应用落地的速度已经超出了我们想象——葡萄君最近走访了一些游戏公司，发现不少团队都已正式将AI绘画应用到商业项目里；市场上则开始出现承接AI美术设计与生产制作的外包公司。只不过碍于商业项目的敏感性，导致我们很难在公共领域里看到实际案例。
成都某游戏公司负责人告诉我们，一个初级美术画张角色原画平均需要2周，成本大概在1万左右，与之相比，AI的调教和生产成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一个下午能出几百张图，算上筛选修改，一天就能拿到可用素材。”如今该公司只有项目主美和AI调教师，初中级的原画美术基本都已经裁掉了。
而从最近的行业风向来看，这种因AI导致的团队优化并不算孤例。
站在老板的角度想，公司利用各种方法降本增效确实无可厚非。从外部的宏观视角来看，AI科技的进步也如历史巨轮一般无法阻挡。但对于那些被裁的普通人来说，AI技术却是如同“时代灰尘”那般沉重的存在。
我们最近找到了几位不同视角的美术从业者，TA们有的是学习美术十年，从业四年，刚刚被裁的场景原画；有的是入行十余年，对AI持谨慎态度的项目主美；有的是AI出现后，倍感压力的原画外包公司负责人。
在这次访谈中，我们聊到了AI美术在商业项目中具体如何使用？能提升多少效率？其中的风险又是什么？对美术从业者来说，AI的威胁程度到底有多大？AI未来如果普及开来，人的核心竞争力又在何处？
以下为经过整理的采访内容：
一、小老百姓想再多也没用
孟孟初中毕业就开始学习美术，大学选的数字媒体艺术专业，因爱玩游戏走上原画和3D的道路。她很早便接触到游戏行业的圈子，毕业后先是在广州做了一年多的休闲卡通项目，回成都又干了一年多的外包，最后才转去了现在这家专做SLG的公司。
不过就在前阵子，还没做到一年的孟孟就被裁了。
她告诉我，公司从去年开始就在陆陆续续地裁人，等真轮到自己时，心里早已做好了准备。毕竟在这波优化中，被裁的大部分人都是美术，包括她的原画组同事上上周也被优化了。
从表面的说辞上看，公司这次裁员似乎跟AI没有直接关系，但孟孟认为AI已经被放在公司决策层面上了，因为开发效率的提升意味着项目不再需要配那么多的编制，公司也会倾向于选择那些更适合利用AI技术制作的美术风格，同时这也让一些数据原本就没那么突出的项目更容易被砍掉。
而据我们了解，该公司已将AI美术接进项目的工作流，以此来提高原画和UI等部分的生产效率，一些老项目也因此砍掉了一批相关的初级美术岗位——程序策划均未受影响。只不过碍于法律法规、社会舆论等原因，HR不会把AI因素放进具体的裁员话术中。
孟孟认为AI必然会给美术行业带来冲击，尤其是对概念原画、美宣和UI这种需要铺量设计的岗位来说。“一个项目的美术工作量就那么多，以前可能需要5个场景原画，现在1个就够了。”
其实她之前一直觉得AI绘图的AI味太重，没太大实操意义。但自从她发现同事能通过投喂素材来改变AI绘图的美术风格，使其适配项目需求后，孟孟便有所改观，也开始尝试将AI放到自己的实际工作流程中来：
先出个设计草图，大概涂下颜色，然后丢给AI开始跑，根据成品的质感，来判断目前的构图和材质选取是否合适。再以此倒推回草图阶段，重新进行美术方案的选择——相当于提前看到了各个设计分岔路的尽头是什么。
虽然碍于训练时长限制，目前AI给出的结果还不够精准，但整体开发效率已有明显提升。孟孟表示以前画张氛围图要花上一周，但有了AI辅助后，一两天就可以搞定。而根据她的观察，隔壁写实风格的项目组则在更大范围地使用AI，尤其是UI图标方面。
至于版权问题，她说在实际的原画工作中，其实大家考虑得并不会太多，只要成品的AI痕迹不要太过于明显就行。
孟孟还告诉我，虽然她觉得AI确实侵犯了自己的利益，但她不会因此抗拒AI——因为不管自己喜欢与否，都无法阻挡这种大势。“面试的时候，别人会AI，你不会，那你的简历就会有劣势。”
不过根据孟孟的说法，现在游戏公司收美术简历，会要求作品附上步骤图，来证明其不是由AI生成的。所以她未来的作品集既会带上更具想法，能体现出设计理念的手工作品，也会附上纯美宣、概念类的AI图。她希望在体现出自己专业素养的同时，也表明自己对新工具的态度和理解。
离职后，孟孟打算先休息几天，然后再继续钻研AI绘图。她说现在网上菩萨很多，主要就是靠自学，不需要给钱报什么AI培训班，因为那种班多半也不靠谱。“AI说到底只是工具，能发挥到什么程度，完全看自身的美术素养，跟之前的PS、3D辅助软件没什么区别。”
当然，她也曾想过离开游戏行业，做些跟画画无关的工作，只是很快便打消了念头：虽然现在行情不好，原画群里每天找工作的人很多，被裁掉的人也很多，但如果真不画了，就意味着自己要放弃过去在美术方向上的十年积累，到其他陌生领域竞争，胜算更低。
孟孟认为这次的AI风潮和此前短暂流行的元宇宙、NFT等概念不太一样，因为它切实地成为了生产力，像一些页游的美宣插图人员，已完全被AI替代了。
更残忍的是，AI不仅比市面上大多数初级原画性价比都要高，还有着普通人无法比拟的成长速度和潜力——哪怕现在有些风格无法驾驭，有些技术难题尚未解决，但从过去这几个月AI的进化速度来看，跨过这些难关似乎也只是时间问题。
而作为最先受到AI冲击的原画美术，孟孟的心态既悲观又坦然：“现在就是走一步看一步，有什么学什么呗。关于时代的未来，小老百姓想再多也没用，也改变不了什么。”
二、AI只是一个背锅的
沸羊羊2013年原画入行，做主美快五年了，负责过不少知名IP项目。其所在的公司最近也裁了不少人，但和AI没有直接关系。“主要还是大环境不好，项目数据差，公司业绩压力大。”
他认为现在的中小公司没有太多机会和项目给到初级美术去磨炼和成长，公司的容错率只有这么多，所以不管对于项目还是人来说，资源都是有限的。
不过话虽如此，他们公司其实已经搭建了AI数据库，并有专人维护。公司内的各个项目组会根据实际需求，针对性地去投喂素材。其应用范围覆盖UI图标、角色原画、本地化翻译等等。
具体到沸羊羊的工作上，AI则主要用于角色原画的前期概念部分。但他需要准备一张画得七七八八的草图——有明确的构图和配色、大致的体积关系、清晰的面部特征，最终AI跑出来的图才能接近商用标准。
等AI根据草图完成整合和细化的工作后，沸羊羊会再在成图上进行调整和优化。他说，AI图晃眼一看的瞬间会感觉非常惊喜，但实际用起来就会发现很多问题，比如说机械结构不合理，身体各部分逻辑不一致。
不过就算AI绘画目前还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依旧还是为沸羊羊提升了30%~40%的工作效率。假如一张图他要画上两天，那AI大概能省大半天的时间。并且值得注意的是，这还是在公司投喂资源有限，AI素材库和项目需求匹配程度不够高的情况下。
他表示，如果是纯写实项目，去还原现实中有的、明确的客观元素，那AI操作起来就容易多了。比如说中世纪的盔甲、盾牌、武器，或者汽车的发动机引擎；再比如石头、山川、云朵等现实中的自然景观，AI提供的素材都只需小修小补便可直接使用。
如果是素材库丰富，视觉体系已经定型的老项目，那么AI带来的效果就会更明显。沸羊羊认为，像游戏中的banner、背景图等价值不高的简单重复类工作，从理论上都可以交给AI来处理。
不过沸羊羊周围的不少同事还是对AI存在抵触情绪，觉得这是劣币驱逐良币。可他觉得AI只是一种工具，决定劣币与否的还是人本身。而商业美术讲究的就是效率和利益最大化，要不要用AI只在于它是否存在商业风险——也就是目前备受争议的版权问题。
沸羊羊告诉我，找参考方向，做素材整合，本就是美术工作的内容之一，只不过以前用的是人脑。而决定作品是否存在抄袭问题的关键，还是看这名美术的学习吸收和再创造能力如何。基于同一批素材，有的人可以输出一个全新的创意设计，有的人则只能照猫画虎，弄出个四不像。
在他看来，AI出现之前，其实美术行业就已经普遍存在所谓的抄袭、借鉴、致敬等问题。“原画两个屏幕，左边摆十多张图，东扣A一个手，西拿B一个头，东拼西凑在右边画一个C。这不就是AI在干的事情吗？”
“说白了，AI就是一个背锅的。因为AI最终到底要不要用，具体要怎么用，决定权都在人身上。”
如今网络上之所以出现很多AI绘画乱象，他觉得问题主要出在AI让绘画的门槛降低了，那些原本不会画画的人现在也可以捣鼓出一批像模像样的图来博大众眼球。
而相比网络的喧嚣，不少美术从业者已经在默默利用AI做事了。沸羊羊说自己身边的同行部分在用，只是没有明说。而作为一个合格的商业项目，不管有没有使用AI，美术资源都不应该出现明显的参考或模仿痕迹。
换句话说，如果一张图能被大家发现是用AI做的，那只能说明这个美术用得不够好。
“AI就和数绘板、3D辅助软件一样，都只是提高生产效率的工具。”沸羊羊一再强调这一点，“它们并不能解决游戏美术当下最大的市场问题——同质化。”
他觉得在当下这个美术追求风格化，用户求新求变的市场环境下，美术从业者最核心的竞争力除了基本的个人审美，还在于对市场和用户有没有自己的判断，以及针对不同题材、玩法的商业项目有多少自己的理解。
而当AI分担了一部分低价值的机械工作后，美术人员就更需要频繁地去做判断和选择——AI跑了成千上百张图，到底哪些可以放进项目？哪些不行？这些判断背后的依据是什么？
因为不同文化、知识储备的人，对于同一个需求的理解千差万别。而市场需求放在不同的领域、不同的视角下又不尽相同。所以提炼到最后，就是考验美术在不断变化的市场当中，对于美的选择的能力。而AI是无法代替人做出选择的。
“如果你只想做个听命办事的纯执行美术，那今天不被AI淘汰，明天一样会被BI、CI淘汰。”
三、AI代替初级美术属于牛刀杀鸡
AI来势汹汹，不少人认为首当其冲的就是原画和外包公司。
而自染好巧不巧就是成都一家原画外包公司的负责人。他之前看AI图时还不以为然，觉得都是些奇淫巧技，喷一喷就过去了。但随着这几个月AI技术的突飞猛进，他直言自己心里慌了。
去年公司本就因客户降本增效，压价外包市场，砍了一大半的人，现在有了AI，甲方采购则更希望价格能“再商量商量”。而更让自染担心的是，AI技术革新太快，公司跟不跟得上是个大问题。
他非常害怕有一天，甲方突然要求他们出一个基于AI的生产解决方案，并以此为由把合作价格砍一半。如果他们不接，那甲方就只好换一家有这个技术能力的团队了。
虽然公司目前也在做AI技术相关的研发计划，但自染认为那些手里资源更好的公司，落地速度肯定比他们更快。在当下这种疯狂的技术革新浪潮里，他们这样的公司很可能一下就被卷到浪底下。“直接被拍死了也说不准。”
不过以上这一切都只是基于供给与需求的变化，导致的乙方市场动荡。自染告诉我，AI并不会让乙方，也就是像他这样的原画外包公司消失。
哪怕未来市场中真出现一套成熟的AI绘画体系，甲方还是会选择把这部分美术工作外包出去。因为AI本质是工具，它能提高效率，但无法降低成本——硬件设备、服务器、AI技术、人力管理、场地公摊等等。
相比自己搭建AI绘画团队，肯定不如找有AI生产能力的美术外包划算。而甲方自然会去找到AI产业链中更有价值的部分，比如说核心技术的研发与授权，或者制定行业标准、使用规范等等。
对于原画外包公司而言，卷死自己的不会是甲方，而是同行。要想在这场“AI吃鸡”中存活，就看谁能先成功转型。自染说，公司楼上楼下有很多IT/游戏公司，他去楼道抽根烟，大家聊的全是AI，拿着手机互相看图。
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关于AI的讨论绝大部分都止于技术本身，至于到底有没有把AI放进工作流程，具体又是如何操作的，大家都只字不提。包括自染和甲方正式对接的商务流程中，双方都会心照不宣地避开AI相关的话题，依旧在按照旧的需求流程进行沟通和反馈。
“因为AI商用是个非常敏感的话题，没有人想担这个责任。”自染表示从技术角度来说，现阶段的AI绘画完全可以投入到正式的商业项目使用，但首先得解决AI商用的侵权风险。
AI出现之前，针对美术抄袭问题，很多甲方都有一套审核机制。比如说某MOBA项目组会有一套类似POS查重的算法，乙方在草图阶段给英雄人体打上锚点后，他们再将画稿与产品/竞品此前出过的英雄、海报、皮肤进行比对，避免人物动作、姿态的重复。再比如某大厂还专门成立了查重组，会仔细比对外包交付的画稿。
自染觉得如果AI绘画没有一套能够确定版权归属的保险机制，他就不敢把AI作品投放到市场上去。同时他还指出了乙方的尴尬之处——参与的所有项目的版权归属都在甲方，AI技术到底要不要用、怎么用在项目上，自己并没有决定权。
如果团队擅自在工作流程中加入了AI技术，导致最后产品出现了舆论风波或者法律问题，那他们就得负全责。所以自染不会主动去趟这个浑水，除非甲方默认允许使用AI，在需求单上附上了AI图，或者明确要求他们使用AI来完成需求。但这样的甲方少之又少，公司目前只有1%的业务接入了AI技术。
不过根据自染的观察，AI技术其实并没有为公司节约多少成本。因为美术功底不行的人使用AI作图非常容易翻车，而员工的每一次翻车都代表着额外的沟通和返工成本，以及客户信任度的下降。
同时由于外包的工作成本是按人天算的，以前公司交付一张海报需要十个人天，现在三人天就搞定了。那对于画师自己来讲，肯定要盘算一下自己到底产出什么东西才是值钱的——毕竟工资不是按出图数量来发的。
自染觉得“AI可以降低成本”是一个伪命题。他认为真正核心的高端技术永远是贵的，AI能省多少画图成本取决于AI产出的图能有多少价值，而这个价值由市场决定。也就说AI商用的问题关键在于，用AI做的图到底能不能赚到钱？又能赚多少钱？
而基于AI目前的发展态势，自染表示初级美术并非受影响最大的群体：
第一，在AI出现之前，刚毕业的初级美术就很难找到工作，因为大学教育和行业需求脱节明显，培训班又只能解决表面的作品集问题，很多人招进来公司都要花上一年半载的时间去带。再加上原画行业又特别卷，没有点天赋很难坚持下去。
第二，所谓的靠初级美术去堆工作量已经是非常落后的生产方式了。就拿UI图标来说，一个熟手固定工期内能做十几二十个，但新人却只能做几个，到客户那可能问题反馈还特别多，还是得换人来擦屁股，甚至最后订单还会因此跌价。所以从老板的角度来说，并不需要那么多初级美术来做执行的工作，一个中级美术可以节省非常多的工作量。
第三，美术行业整体的工作机会也不会因AI绘图而变少，只是岗位可能会发生变化。AI的出现反而可能给这群初级美术带来新的就业机会。因为TA们不再需要花大量的学习成本在传统美术技法上，直接就能开始学习最新的绘画技术。
AI绘图真正威胁到的可能是美术大佬。自染认为，用AI技术替代初级美术就像用牛刀杀鸡一样浪费，其真正有价值的部分在于它能够拉近中高级美术和顶尖大佬之间的距离——前者只能省个3K5K，后者则有机会省下百万年薪。
自染表示大佬之所以值钱，主要来自其人生阅历和知识储备不可复制。“技法都可以模仿和学习，但TA看过的书、电影、漫画......这些构成其灵感源泉的东西都有着硬性的时间成本，一朝一夕可追不上。”
但AI一定程度能解决这个问题：你不需要真的去消化那么多内容，扔给AI提炼就好；你不需要有那么精彩的人生阅历，拥有市场判断力和审美直觉就行。当然，这里指的是那些已经成为中高级美术，具有相当专业能力的人。
只不过TA们可能缺少了大佬那样过人的天赋，或者与众不同的成长环境。而AI就有机会用来弥补这个问题——人的视野和见闻可能一下就开阔了。
“我觉得这是一场革命，一场新的工业革命。而所有人在这场革命中都有机会重新做出选择，找到自己的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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