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真实故事计划 (ID:zhenshigushi1),作者:宋春光,编辑:温丽虹,原文标题:《走出“哪吒情结”的孩子们》,头图来自:《小欢喜》
上世纪70年代,国产动画《哪吒闹海》描述了青少年的自毁冲动。影片中7岁的哪吒见义勇为,杀死龙三太子,惹得龙王震怒,挟狂风巨浪前往陈塘关。胆小怕事的父亲不听儿子解释,欲取他性命。最终,哪吒横剑自刎,对父亲说:“爹爹,你的骨肉我还给你,我不连累你。”
哪吒的自毁,被理解为孩子们对亲子间不对等话语权的挣扎和警醒。
当下,青少年群体中的“哪吒情结”仍在复现。真故和一些曾在青少年时期有自毁倾向的年轻人聊了聊,试图理解孩子们选择自我摧毁的缘由。
值得提醒的是:他们中的很多人,曾经历无法沟通的亲子模式。在儿时,他们通过自毁无望挣扎,至今仍笃定只有自毁,才能博取和父母平等沟通的机会。
我们真诚地希望,所有读到这篇文章的父母可以重新审视和孩子的交流方式,告诉孩子他们的意见会被父母倾听、尊重,并非只能走向自毁。
想要得到回应
初中的时候,我因为家境贫穷、外貌普通、成绩不好而被同学排斥。
我无法找到排解的方法,就用刀片自残,希望我的家长和老师能发现我的异常,关注我、给我爱。但家长、老师都没有发现那些伤口。
——38岁,猫头鹰
一次和母亲的争吵后,我把头发剃光了。我是女孩,剃发之前我留有一头披肩发。争吵过后,我借此发泄激烈的情绪。妈妈对此没什么反应,她好像看不见一样。
——匿名
和母亲吵架,我吵着要跳楼。本来我想让她在意我,母亲却和我说:“那你去死好了,我也不会伤心的。”这句话我一直记得,很心痛,我想不到母亲会对我说出这样的话。
——16岁,Li
当时我读高中,在班上没有朋友,觉得除了成绩什么都不重要,为此神经紧绷。
坐在我后面的男同学总是咳嗽。那些咳嗽的声音每次都会打断我听讲的注意力。越是在意,就越无法忽视。渐渐地,我害怕去学校,害怕上课,我讨厌每节课都准时响起的咳嗽声,讨厌成绩下滑。我和父母、老师倾诉我的烦恼,希望他们帮帮我,但他们也没有解决办法。
终于,在一次考试之后,我跑进厕所,划开了自己的手腕。当时父母吓坏了,把我接回家。我休息了一段时间,父母小心翼翼地照料我,但还是不时说出认为我“太脆弱,怕上学”之类的语句。
——20岁,子安
有一次因为我吃掉了最后一块西瓜,弟弟哭闹不止,爸爸给了我一巴掌,气得我回到奶奶家疯狂地用头撞墙。大学录取通知书发到了手上,我妈妈说不送我去上学了,奶奶去求妈妈也无济于事。
绝望之下,我从网上搜到服用某种药物可以致死。我跑了很多家药店,买了十盒药。我实施了,当然最后没有成功。
——23岁,小罗欧尼酱
一天我和爸妈吵完架之后,躲在房间里用电线勒自己、用圆规扎自己。我想要冷静下来,也以为这样会让他们关注我,结果并没有。
那时候我在想,假如我真的把自己弄死了,我妈会因为我的死而反思、愧疚,还是会怪我不够懂事。
——匿名
小时候,我在妈妈教书的学校上学。妈妈经常当着我同班同学的面教训我,同学们都知道我有一个可怕的妈妈,不敢和我交朋友。
有一次,妈妈因为我没有写完作业,把我关在家里,不允许我去上学。我想,这是她对我的惩罚。一想到之后回到学校,妈妈又会对着同学们炫耀如何惩罚我,我顿时觉得受够了,不想再被羞辱。
一个念头的功夫,我决定尝试结束自己的生命。我在药箱里找到一瓶药,都吃进肚子里。
结果,没有什么反应,妈妈也没有发现我那天做了这么一件事。
——34岁,司机动画
高中压力大,我担心考不进学校的优等班,每天惶恐。一次我在校被偷了五百块钱,焦虑、自责和压力一起袭来。我已经无法在学校正常待下去,父母不理解,将我带回家中,但拒绝为我提供心理咨询方面的帮助。
挨过他们的打骂之后,我就蜷缩在书桌底下,拼命用手指甲扣挖自己的两臂直到破皮、流血。那时候,我真想跳进上学必经、我爸常去游泳的那条河里。
现在想想,考入优等班也不意味着拿到梦校入场券,丢钱本是因为学校安保不力,我曾经以为过不去的坎将来回看或许只是一个小土坡。
——18岁,声声
把自己当作博弈筹码
我的自毁更多源于模仿。
在我成长过程中,母亲和父亲发生矛盾时总是打自己。我下意识模仿她的行为,一旦和父亲争吵起来,也用自我伤害的方式发泄,比如掐自己的手,扯自己的头发。
——匿名
父母在我成长过程中,总在摧毁我在意的、重要的事物,比如我的电脑、我的吉他。
我想要对等地报复回去。找来找去,我发现他们不在意我的心智、我的自尊,也不在意我的梦想,他们只是想要一个有生命的、可以执行他们想法的孩子。所以最后我只能伤害我的生命,来实施对等的报复。
——24岁,法医
我身高太矮,长到十八岁时只有一米四七,心理自卑,从不敢在人前提身高这件事。
有一次,我妈带我去看医生,那个医生说我发育不正常,我的自尊心极大受挫。医生问我,有一米五吗,我妈抢着回答:“没有,只有一米四五,她太矮了。”
我只能勉强装笑。我妈接着说:“有没有一点办法长高几厘米也好,她这个也太矮了。”
接连被戳到痛处,看完病走到医院门口时,我控制不住放声哭泣。青春期的我脆弱又敏感,我没办法接受从最亲近的妈妈的话里,读到她嫌弃我的意思。从小到大,我因为身高问题已经极其自卑了,朋友有意无意的调侃,陌生人的目光,还有来自一个小朋友最真挚却又最伤人的话语:那个姐姐好矮。
想起学校旁边有一条很大的江,我开始往江边跑。脑子里满是这样的念头:我这样的身高没办法在这个世界活得很漂亮。我想跳江,好在妈妈及时跟上拦住了我。那天到最后,我妈跟着我一起在江边哭。
——19岁,劳宇婷
母亲从小家暴我,用钝器打我的脑袋,用利器扎我的身体。高中时,我曾和母亲提过自己心理压力过大,有情绪问题。母亲觉得我想太多,不让我去看医生。我无法解决这些问题,开始自残。
可能自残有一些医学解释,比如通过刺激释放多巴胺让大脑短暂脱离抑郁状态之类的,我不太懂,虽然伤害自己总归不好,但有时比和歇斯底里的母亲沟通有用。
——19岁,三束
小学三年级,我开始自毁,用刀片割手腕,跳绳时故意抽自己,用笔尖扎自己的腿。我是留守儿童,那会儿还是座机,妈妈经常打电话回来说爸爸又打她了,又在外面找女人,叫我好好学习。她总是说,可惜我不是个男孩,总是嘱咐我在家不要乱花钱。
我是妈妈的情绪垃圾桶,我只能被动承受她的情绪。没有人帮她,我也帮不了她。自残带来的疼痛是我发泄情绪的唯一方式。
——29岁,周大河
出于对父亲的憎恶,我总是想要毁掉自己。我爸从小在言语上打压我,比如学习不够用功、家务做得不好,又比如我喜欢看日本动漫,喜欢吃辣条和炒冰。都是很小的事情,我妈不当回事,我爸却上纲上线,说我懒,是女版“阿飞”,长大了靠不住。
爸爸没有意识到,他长期的打压让我难过。我知道自己没他说的那么糟糕,但却无法让他不再说,于是对他产生了恨意。
我对自己身上有一半基因来自他而感到恶心,时常有想毁掉那一半自己的想法。
——28岁,砂鱼
父亲把我家养的小狗卖给了他的酒肉朋友,那个叔叔说牵回家也是杀,就在我家杀了吧。
过程过于惨烈,我听不下去就跑开了,自己一个人在外面游荡了很久。等我回家的时候,没人发现我刚刚不见了,我爸妈还问我要不要吃狗肉,我当即大哭,说我不吃,被我爸妈打了一顿,他们觉得我扫了他们一群人吃狗肉的兴致。
心中压抑,那天晚上我趁他们睡着的时候去拿菜刀。但是怕疼,我浅浅地在手腕割了一道口子,那道口子像我当时的出走一样,也没人发现。
时至今日,我仍然很喜欢小动物,但是不敢养。因为我还停留在那个“宠物可能被吃掉”的恐惧当中。
——26岁,毓毓
从小我妈妈的情绪很不稳定,我不懂得怎样面对这些情绪,噤若寒蝉。后来我患上双相情感障碍,很难控制情绪,极端时我对她举过刀,但是最后没有刺向她,而是伤害了自己。
吊诡的是,自从我开始控制不住自己,她好像就能控制自己了。往常总是和我对吵的她,现在会在我歇斯底里的时候沉默,然后劝我:“你又开始不冷静了。”
——匿名
走出哪吒情结之后的回望
第一次强烈意识到我的安危牵动父母的情绪是在读高三的时候。当时我和父亲有矛盾,离家出走。其实我没地方可以去,只是不想在家待着,就去了姥姥家。晚上母亲打电话给姥姥,电话里哭着说我不见了。
感受到母亲的担忧和爱,我顿时觉得自己做错了,我的安危牵扯着她的心绪。我不应该让自己的母亲伤心。
现在我长大了,我想如果能早点意识到家里人对我的指责有他们的考虑与局限,就不会生这么大气了。如果再遇到矛盾,或许可以多和同龄的朋友倾诉,纾解情绪。
——33岁,潘僧
我小时候遇到和父母的矛盾,就把自己藏起来,或者用小刀划伤自己,家长看到后就一顿打骂。从小到大,我只能熬着,熬到走入婚姻建立自己的家庭。
结婚那天晚上我哭了好久,我和丈夫说:我终于解脱了。
我用了很长时间,才把自己从那种战栗的状态中解除,我刻意和原生家庭保持距离,父母与我的关系倒也缓和了不少。如今,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找到了很多治愈自己的爱好,比如养植物、摄影、绘画。我在时刻提醒自己,做一个有松弛感的妈妈,努力让自己的孩子有一个正常的童年,才是当下重要的事。
——33岁,安妮
家里养的多肉盆栽
我读初中时,一次和我妈吵架,拿刀自残,却被她打到流鼻血。起因是我妈让我跟她一起出门,我不想去,她非要我去。
当时我特别激动地喊,“那你生我有什么用!”拿起桌子上的小刀划向手腕,被我妈一把夺下,然后开始打我,打到我一边哭一边流鼻血,手腕的伤口很浅,流的血还没有鼻血多,后来怎么样就不记得了。
当时的我能做出自残行为一点也不意外,上学时我经常想自毁,却没有勇气,只能偷偷自残。现在看来,我和我妈都是因为不会沟通才产生矛盾的,如今我学会了沟通,遇到事情尝试和她心平气和去讲,但她依旧没有觉得自己有问题。
——29岁,汪汪
中考结束后,我拥有了自己的手机,开始网上冲浪,也在网上认识了我目前最好的朋友。我妈看我常常对着手机,怀疑我早恋,一直问我对面的网友是哪里人、爸妈叫什么、家里几口人。我觉得她无理取闹,就这件事情吵了好几个星期。
后来事情解决了,我在我妈面前摔了手机,当她的面抽了自己几十个耳光,然后撞墙。我妈被我吓到,怕刺激我就再也没逼问过了。
在那之后,我喜欢上了在很烦的时候撞墙,高三在家里上网课,我和我妈天天吵架,吵完就撞墙抽自己耳光,然后我妈就不再说话,反复叮嘱我不要伤害自己。再后来我确诊了双相情感障碍,复读一年。
在我妈固执的绝对权威下,我当时觉得只有通过自残,才能简单而直接地击溃她。说实话当着她的面前抽自己耳光、撞墙是一种类似报复的心态。好像在说:看到我这个样子你是不是很痛苦?痛苦就对了,因为我也很痛苦,既然你没法理解我,那就感受我的痛苦吧。
——20岁,咕
初一的时候,因为我喜欢看小说、写小说,父母嫌影响学习就撕了我的书,还要撕了我写小说的本子。我拿菜刀比在手腕上逼着母亲后退,父母放弃了在这个事上管教我。
这是父母对我妥协的第一步,之后我才能自己选择学校、离开家乡求学、选择自己的职业,真正做自己。如果当年我没有抗争,我将会像身边的许多朋友一样,在本地上大学,读一个父母满意的专业,然后从职业到婚姻处处被安排、时刻被指摘。
现在想来,可能有更好的沟通方式,但是当时的我已经在长久的压抑之下形成了很极端的性格,父母也已经习惯了掌控一切,坐下来好好沟通这件事未必能如愿,即便沟通了,也没有这么有力的效果。
通过自残去逼迫父母,我现在想起来会很愧疚,但很难说后悔。
很遗憾我和父母要走到以自残作为警钟的地步。但我的父母太过于固执,以至于他们的孩子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获得真正互相尊重、心平气和的谈话机会。希望其他父母不要重蹈他们的覆辙。
——24岁,Mary
我的左小臂上有十几道伤痕,是大学四年级时,为了警告父亲划伤的。那天是我的生日,母亲告诉我她发现父亲疑似出轨,两个人吵了起来。我当天上午坐高铁回到家中,想问他是否真的做了不忠诚的事。
父亲在我面前沉默,他告诉我只是和相识的女性同伴吃了饭,让母亲看到了暧昧的聊天记录。我当时不知道应不应该相信他,母亲劝我别追究了。在我成长过程中,父母感情很好,他们是那个年代少有的自由恋爱婚姻,母亲不善言辞,我却知道她在意伴侣的忠贞。
客厅里十分安静,我跑到房间拿出剪刀,一边划着自己的手臂,一边对父亲说:“你最好记住,不要做对不起这个家的事情,不然我就会像现在这样让你后悔。”连续划了十几下,血一下子涌了出来,把他们吓呆住了,父亲哭着道歉。
母亲经常说,他这辈子最在意的就是我,于是我和他谈判的筹码,最大限度的警告便是自己的生命。我至今不知道怎么好好和父亲沟通,一旦对他提出一些建议,比如不要吸烟,少喝点酒,他便不耐烦地告诉我:“我是你爸!”意思是由我来管教他是不正确的。
近几年,我总在思考是什么阻碍了我和父亲的交流。或许,答案就是因为他是我的父亲吧。
——25岁,小宇
我父亲是典型的传统农村教育理念,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碰到问题只会打骂罚跪,下手没有轻重,我被打完常常是伤筋动骨。
我一直觉得我父亲传统、固执,直到我了解了我爷爷,发现他就是这样教育自己孩子的,打孩子,甚至会将人倒吊在梯子上拿皮带抽,罚跪更是家常便饭。父亲没有给我很好的教育,现在看来他只是把自己经历过的复制在我身上而已。良好教育是他自己也未曾得到的东西。
父亲心里信奉的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并不会意识到子女是独立个体,我用自己的生命威胁他,换来了不再挨打的权利。
这是最无奈的选择。但如果父亲不意识到自己教育孩子的方式有问题,无法反思自己,那么作为孩子,我没有其他方式来改变事态。
——27岁,木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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