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真实故事计划(ID:zhenshigushi1),作者:吴向娟,编辑:温丽虹,头图来自:受访者供图
安康富强机场位于秦巴山区,自2020年9月通航以来的两年半里,不间断地有来自附近区县村镇的乡民赶到机场看飞机。机场围栏外有一处高土坡,因视野开阔适宜观看,被踩得寸草不生。
中国有10亿人尚未坐过飞机,而站在富强机场外土坡上的人,很多都是第一次看到真正的飞机。
看飞机的人潮
带56岁的余明看飞机,是全家2023年春节的一件大事。时间定在大年初四,一早,大儿子不断催促家庭成员从饭桌起身。
机场在安康市区周边,从余家所在的乡镇过去有110里路,大巴转摩的,来回要价超过150元,差不多两袋大米钱。为方便赶路,余明的二儿子特地花100元租了一辆8人座面包车,刚好一家人乘坐。
看飞机这件事,在余明心头盘算有超过两年了。那时机场刚刚开通,村里有不少年轻人专程赶去看飞机,回村后描述得兴高采烈。余明老了,过去20年间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安康市里,还是生病住院的时候。去看飞机这件事还得儿孙们张罗,碰巧有孩子在城里买了房,刚好进城看看、顺便去新机场。
面包车在秦岭的盘山公路上几经转向,余明很少出门,有些晕车。好不容易下了高速,在一个镇子里凹凸不平的路上颠簸了十几分钟后,又拐进了下一个村子。耐心将要耗尽时,一家人终于抵达了机场。
机场前,新修的柏油马路在黄土地上宽阔地延伸出来,路边修了绿植。不远处就是村民们盖的整整齐齐的两层半白色小洋楼,是典型的新式农村建筑。机场前人很多,不只是旅客,不少是和余明一家一样来看飞机,参观机场的。拖家带口的参观者们,全无乘客们赶时间的匆匆神色,小孩挣脱大人们的束缚,在庞大的新修建筑群前发出尖叫。
余明的大儿子领着全家人下了车,像个导游一样介绍道:“这是航站楼”“机场在后面”“我有同学在里面上班”。一家人跟旅行团一样,顺从地跟在他后面。还没看到飞机的余明大多数时候沉默听着,偶尔蹦出来一句:“这我知道。”
安康机场全称安康富强机场,位于市郊边缘,主要由一个5500平方米的单层航站楼、6个机位的站坪,和一条2600米长、45米宽的跑道构成。2020年9月通航时,曾引发附近区县村镇的乡民聚集看飞机的热潮,甚至有五六十岁的子女背着八十多的父亲到场,只为老人在有生之年看见飞机。如今,两年半的时间过去,看飞机的人仍络绎不绝。
航站楼外,余明的大儿子提出合影留念,家人们自发站成一排。余明被推至人群中央,齐肩高的孙子、孙女站在他两侧,他挤出了一丝不熟练的笑容,跟一家人在半透明的玻璃前留下合影,画面外,许多其他来自附近乡镇的家庭和余明家一样,远道来机场看飞机,等着这个最佳合影位置。
余明一家走开后,另一个家庭又填补了上去。
在儿孙们的簇拥下,余明登上了安康机场航站楼对面的土堆。眼前一架飞机停在数十米外的停机坪上,隔着防护栏,显得坚固又威风。 “没想到这么大。”良久,余明发出一声感叹。
这是老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看到飞机。二十多岁时,在山间打柴的余明曾对飞机有过模糊的接触,严格来说,也不知道能不能算看见。那飞机远在天际,发出轰隆的响声,余明从地面望上去,和树叶差不多大小。飞机飞过的地方留下一条长长的白线,寂寥的天空像是被划出一道口子。
前些年山区推行“退耕还林”,春天会有飞机飞来山间播种。夜晚,镇上的夜空有飞机闪着红红绿绿的光飞过,余明会指给孩子看:“这是飞机。” 不过,他不知道播种的飞机和客机哪里不一样,这么多飞机往哪里飞,到底能坐多少人。像余明一样,生活在秦巴山区的许多人都没有出过远门,飞机触不可及。
51岁的张英要比余明更早看到飞机。住在安康市区周边的瀛湖镇陈家湾村,张英到机场要更方便一些。张英曾独自来看过一次飞机,正月初八这天,她又来了,带上了她89岁的母亲。
一大早,张英就帮聋哑的母亲换上新棉袄、新鞋,用手语告诉母亲带她去个好地方。到了机场,张英扶着聋哑的母亲询问工作人员,母亲能否乘坐飞机。如果可以,她打算四月份带母亲乘飞机去北京。 工作人员表示患有冠心病的高龄人士不方便乘坐飞机,张英的计划落空。
无法带母亲体验坐飞机的感觉,张英决定带着母亲看看飞机再回家。两天里,她带母亲来看了三次飞机,每次都有许多人。母女俩借住在附近一个远房亲戚家,张英给对方两百元的红包表示感谢。
为防止母亲看飞机疲劳,张英给母亲准备了一个马扎。第一次坐在马扎上,母亲有些茫然地望向对面机场的方向。飞机都伏着,还没有起飞,老人的右眼迎着风偶尔流出泪来。张英伸出手比划,想跟母亲解释飞机是什么,结果意识到自己也没坐过,这东西离自己太遥远,就用手势说:“能飞起来。”母亲笑了。
人群中有眼尖的人,像广播员一样提醒:“关机舱门咧。”不一会儿,飞机开始向落日滑去。 起飞了,张英兴奋地用手指给母亲看,母亲点点头。两架飞机相继飞走。
1997年出生的李平到机场时,正好迎来落日,他攀上机场对面的黄土堆,看到了巨大的伏在候机坪上的客机。夜幕降临。机场的灯亮起来,像星星一样遥远、闪耀。李平从背包里拿出啤酒,望着对面出神。
李平站立的黄土堆被看飞机的人们踩得寸草不生。只是附近的草堆茂密,滋生蚊虫。他不停拍打着,回家时才发现这种驱赶只是徒劳,腿上全是蚊虫叮咬生的疙瘩。
终于,一架飞机缓缓挪到了起飞跑道的尽头,呼啸着加速、抬升,在2600米长的跑道尽头挣脱地面,飞向天际。李平站在原地,幻想者自己坐在上面,他想象着飞机餐具体吃什么,觉得应当是昂贵的美食。
离开时人群散去,只有个别住在附近的摩的师傅时不时问道:“镇上,走不走?”李平在市里守着一家电脑维修店。老板只雇了他一个人,店里的一个小隔间就是他睡觉的地方。
年轻人把机场当成了一个消愁的地方。机场通航前后,李平消息灵通,还看了通航首日的直播。朋友们第一批赶去看飞机,他因为要看店,没有同行。2021年五月底,他在一个中午终于得空去看飞机,从店里出发,公交车走了18站,才到达机场大巴的车站。
机场大巴的司机会扯着嗓子喊道:“都不着急吧,不着急再等半个小时。”显然,他想等人多一些再出发,不然划不来。司机太熟悉这地方人的习惯了,小地方的人,总是生怕错过什么,坐飞机这种大事上总是提前好几个小时等待。
况且,车上坐着的还有一些人可能是跟李平一样去看飞机的,无所谓在何时抵达的人。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搭过飞机。也很可能去看飞机,就是他们一生最接近飞机的时刻。
机场,新的景点
袁伟就住在机场对面。人们聚在机场对面的黄土堆上看飞机,他总是眼尖打望,提醒人们机场里,飞机准备到哪一步了。
“这儿从不缺看飞机的人,除非下雨下雪。”袁伟说。他今年48岁,曾经参与机场修建项目。2019年,机场尚未竣工的时候,袁伟就拍摄过机场,画面里尽是黄土地和零散的挖掘机、货车。他配上流行的短视频配乐和简单的文字:安康机场全景。没想到,这条视频有2406个点赞量,是平时的二十倍不止。
那候,山区人对机场的热情和渴望已经初露端倪,不少人在后台私信袁伟,要求他多多更新。机场通航后人们蜂拥而至,每逢周末或者节假日,车子把马路堵得水泄不通。袁伟一位朋友为了带女儿去看飞机,在机场附近一条村的村口堵了两小时。每逢节假日,市里都得专门将附近镇子的交警调过来疏散车辆。
袁伟估摸人最多的时候,附近乡镇来看飞机的能有上千人。机场对面的土堆上升起一座人墙,远远就能望见,略有些宏伟。观看飞机的人越来越多,政府还专门在土堆上修了五个观景台、两个公共厕所,修缮了台阶,雇了保洁员每天清理。
袁伟见过有人为看飞机差点打起来。为争抢观景台,不断催促前面的人曾引发口角,最后幸好没在人堆里打起来,不然土堆上一乱起来不知如何收场。
土堆上,人们总是拥挤着、推搡着,都想挤到最前面去看。在袁伟的观察中,来看飞机的人,许多人的口音像是更远一些的县里的人们。他有些惊讶。地处秦巴山区,各个区县被山河切割开来,日常来往并不便宜。
对安康这片土地来说,飞机不是个陌生的概念。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安康修建了军用机场,抗日战争时期这里一度是重要的空军基地。之后的几十年里一直修修补补、停停开开,将近百年过去,如今这片土地上大多数人却对飞机依旧陌生。
袁伟记得千禧年初,镇子的某条路上还留着一块被风化严重的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五里机场“,加上一个拐弯的箭头。“那时,飞机就像天仙,谁都知道但谁都没坐过。”他说。如今,终于见到飞机了。
早些年,袁伟在外地工作,需要坐飞机的时候,不得不花一个小时去火车站,乘坐四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到达西安,再用两个小时到达咸阳机场,经常花一整天时间在路上奔波。如今,他去北京只要三个小时。
但在安康,掏钱坐飞机的人还是少数,机场规模也很小,进站口与出站口相隔不到五十米。整个机场只有两个登机口,工作人员通过更换登机口处的立牌,提醒旅客们下一趟是飞往哪里的航班。“去兰州的还有没有?”地勤人员喊着确认没有旅客被落下,像机场门口招徕生意的摩的师傅一样。
VIP专用通道和普通通道只有一条红色绳子隔开,因为几乎没人会走专用通道,于是这条红绳也失去意义。
山岭延绵的秦巴山区,见过飞机足以成为谈资。当年襄渝铁路开通,安康有了火车,也有乡民扶老携幼登上山岭看穿梭在山间的火车。只是火车可见度高,沿途皆可观看,而飞机高远,只能在机场逮住停稳的看。
安康富强机场通航的第二年春天,袁伟发现机场外面的土地上有人在播种。一问才知道,他们是有关部门雇来的,按要求在机场周围种上向日葵和格桑花,为机场周边设置一个新的小打卡点,吸引更多游客。这不是为了盈利,和土坡上的观景台一样,当地部门发现了人们对这附近的兴致,修些配套设施方便乡镇居民和村民们来欣赏玩乐。
2021年上千亩的格桑花和向日葵盛开的时候,机场周围又拥挤了起来。看飞机的人们有了新的审美追求,人们热衷于找合适的角度,拍下花丛和飞机的合影。
机场通航后,东边冉河坝的村民们介绍自己的住址从具体村落的名字改成了“机场边上”。节假日,不少村民还到机场附近临时搭起小卖部,从旅客和来看飞机的人处赚点小钱。
看飞机时,李平莫名生出一种自豪感。他认为自己见证了家乡的发展,在心里宽慰自己:“连机场都有了,家乡会越来越好的。”几年前,市区第四座大桥投入使用,一到晚上便流光溢彩,年轻的男女们骑着电动车肆意尖叫,从桥上来来回回。李平也在其中。如今,曾在桥上狂欢的人们转移到了机场的土堆。
小城人们难从平淡生活里找到新鲜事。机场也好,大桥也罢,都能给生活增添一点乐趣。
留在土地上
山区是许多人难以走出去的故乡。早些年还需要去矿上挣钱的时候,余明搭过火车去山西。现在,他已经想不起来火车站在哪个方位。
2001年他在山西的煤矿上炸伤右眼,回家休养,此后至今已经有22年没有离开过安康市。眼伤好到差不多时,他捡起了老手艺——木工,承包了镇上大多数定制柜子、椅子、床、桌子和棺材的生意。因为卖床,也附带卖些席梦思。
回到安康后,余明大部分时间都在山间奔走挑选木材、给各家定制家具。农村人尊重手艺人,也热情好客,余明做工时,主人家早上一顿酸菜面,中午和晚上一般都有酒有菜。结束后,还能收到一条烟。做工辛苦了点,也能维持一家生存,余明觉得这样的日子挺好。
几年后,儿子们也成家了,生下儿女。余明42岁就当上了爷爷,儿子儿媳们外出打工,孩子丢给他和老伴儿,两人亲手带大了三个孙辈,整天绕着孩子转,很少离开镇子。余明对小镇哪座房子住的哪家人,家里有什么像样的家具一清二楚。
远行这件事与他已经无关。前几年,余明在山上挑选木材时,不小心摔断腿。那段时间,他常常坐在家门口,呆呆看着屋前的山。天上偶尔有飞机飞过,他看一眼,孙子们进城读书了,也不再需要向谁讲解那是什么,更觉得与自己无关了,“和飞过去一只鸟一样”,对余明来说。
看完飞机,余明去大儿子家里吃饭。原本他很少进城也不爱去,以往余明进城只有两件事,看牙和送礼。他总是坐最早的车进城,下午三点就到车站等车回家。住在城里的儿媳都会多次打电话邀请他来家里吃饭。但他不肯,他不适应城里的生活,也不想麻烦儿子一家。儿子前几年在城里买了房,余明几次进城却始终没去过。
他不想离开镇上太久。老伴儿在镇上开了一家小卖部。小卖部一天营收几十块,余明从不舍得闭店,大年三十也照样开着。
直到今年,二儿子租回来一辆车,来去自如,他才动心去孩子们在城里的家中看看。看看传说中的飞机。
看完飞机那个下午,余明一家人在大儿子家吃了顿团圆饭。
回到家后,这位木匠和邻居老头聊起来,说机场确实是气派,“飞机很大,感觉能坐下五六百人。”邻居听着,说羡慕他有个好儿子,平日严肃的余明流露出一丝骄傲和害羞。一番攀谈后,余明才略有骄傲表示不愿再花时间进城,不如埋头“多打(做)两把椅子”。
张英的母亲年轻时从未离开过安康市。57岁这年,她的女儿张英去外地打工,把她带在身边看顾,她才第一次进火车站。
她紧紧跟在张英身后,寸步不离,乘车离开了安康。那时山区贫困,贫瘠的土地无法供应一家人的吃穿用度,腌菜坛里都捞不出酸菜。对于张英的母亲来说,丈夫几年前因家境拮据自杀,两个儿子相继出门打工后杳无音讯,家中只剩下女儿张英和弟弟。迫于生计,张英只能带着母亲南下打工。
每到一个城市,张英就租下一间小屋,白天上班时她把母亲锁在屋里,只有休息日,她才会带母亲去买买菜,或在周围转一转。每每外出,母亲都异常快乐,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哼哼声。
这些年来,张英带着母亲去过广州、上海、苏州、宁波……进过饮料厂、服装厂、鞋厂,甚至摆过摊。但其实,母亲每天抬头所见的都是昏黄的天花板和怎么也打不开的门窗。母亲偶尔会闹脾气,趁张英不注意溜出去。于是张英给母亲制作了一块牌子,要求母亲戴着,上面写了母亲的情况,留了张英的联系方式。
终究还是回来了。由于长年从事体力劳动,2015年,张英43岁,脊柱出现严重疾病,发病时直不起腰来。多数工厂也不愿再招收这样的大龄员工,她只好带着母亲返回家乡,之后再没离开过安康。
自从7年前张英带母亲回到村子后,张英母亲身体每况愈下,平日里最远的活动距离不过一公里。带母亲来看飞机源于一个偶然的想法——张英想带母亲去看一次天安门,逛逛故宫。
回想母亲的过去的生活,张英很难挑出开心的时刻。大半个中国有过她们的足迹,但她们没有见过外面世界的全貌,母女俩的活动范围往往只有工厂附近几公里,母亲更是困于小小的出租屋。母亲体验过最奢侈的玩乐项目,也不过是城市里免票可入的公园,公园里的植被,远没有父母年轻时种在田里的作物和屋外山野里的野花野草有生命力。母亲不一定觉得稀奇。
“母亲这一生真可怜啊。”她就这样产生了想带母亲去看天安门的念头。那代表着老人真正走到外面的世界去看过。
看两天飞机后,张英带着母亲回到村里。她不清楚飞机究竟是否给母亲留下什么印象。大多数时候,母亲还是坐火车在屋前晒太阳,逢人傻笑,在午饭前帮她切好酸菜,烧好水。从机场回来的一两天里,张英的内疚得到一些疏解。但没多久,她又惦记着带母亲去天安门,开始考虑从西安坐高铁去北京。
和老人们不同,李平这代年轻人不再被绑在土地上。他们在外走南闯北,见过大城市的繁华,却囿于自身的能力依然难以真正走出去。回到小城生活后,也始终揣着对一线城市白领生活的揣测与向往。这其中,坐飞机到处出差、旅游便是一种想象。
李平在外打工的那些年,一直想着能坐飞机旅游。他有些遗憾安康机场修建得太晚,如果早点通航,自己就不需要吃长途火车的苦了。
李平14岁就和哥哥一起去东莞的工厂谋生。出发那天,他用一个破旧的箱子装了几件衣服,满脑子都是对独立生活的向往。他的兴奋很快被火车长途的疲累冲淡。从安康到东莞单程近26个小时,烟味、脚臭味和泡面味混杂在一起,在车厢里四处飘散。他悄悄向哥哥表示了鄙夷,不料哥哥说:“那等你有钱去坐飞机呗。”
最初的六七个小时里,火车一点点穿越大巴山。李平从没见过那么多隧道,火车和风摩擦出呜呜的声音,像是在哭。他开始数隧道,数到第81个的时候,已经十分困倦,但狭窄坚硬的座位让他无法入睡。一天的疲劳奔波后,兄弟俩终于抵达工厂,进了宿舍,他倒头就睡。他想,自己过几年一定要坐飞机。
在东莞,李平第一次见到了看上去“像胳膊那么大”的飞机,那天,他和哥哥走在工厂外的马路上,突然头顶传来嗡嗡的声音,地上的阳光突然被截断,地面像是突然陷下去一块,他抬头一看,一架飞机正从头顶飞过。他无比兴奋,拽着哥哥看,“第一次看见这么清晰的飞机。”
后来的日子,他看见了很多次飞机,只是在他的周围,几乎没人知道坐飞机是什么滋味。只有一个年近四十的女工告诉李平自己坐过飞机,当时她正埋头在新疆的棉花地里,突然接到母亲去世的消息,靠着儿子全程电话指导才顺利买下机票,花了将近三千块钱。她在飞机上悲伤难耐,却因周围过于安静,努力压抑哭声。
此后的7年,李平辗转多地,做过理发师,学过拔火罐,进过电子厂,也当过服务员。坐过最久的一次火车有三十多个小时,他对长途的痛苦已然麻木,每次下了车都去车站周围三十块一夜、没有窗户的小旅馆里睡上一觉。偶尔产生幻想的时候,李平希望自己买彩票一夜暴富,从此不工作坐着飞机满世界旅游。
大城市没给这个低学历的年轻人太多机会,22岁那年,李平回到家乡,踏实在店里当起了学徒,谈了恋爱。三年过去,他再也没有外出工作的打算。机场通航后,他在心里骂道:“早开通几年,我就不用吃那苦了。”意思是,如果早几年能坐上飞机,他说不定就能更为舒爽地在外打拼,成就事业。
坐在土堆上的时候,李平对旅游产生了空前的冲动,他查了好几遍机票,发现安康没有国际航班。“其实贵的不是机票,是时间和敢于享受生活的心态。”他没有这样的心态。
在同村人眼里,李平相当时髦,他头发梳得光亮,每天都用洗面奶洗脸。在早先的传言里,他曾在工作后的第五年,花了13757元搭飞机去马来西亚旅游。
“你坐过飞机?”
“当然。”
“啥感觉?”
“很平稳,跟走在地上一样。别人坐飞机都晕机,我没有。空姐都特别高,好看。”李平总是能对他四年前的马来西亚之旅侃侃而谈,像是昨天才回来。他的描述在过去四年里越来越清晰。如今,他可以熟练讲述自己是如何从吉隆坡转到仙本那,那边的太阳和雨都毒辣得吓人。
村里人听着这些奇怪的地名,用方言造出一些谐音梗——“鸡笼坡(吉隆坡的谐音)到处都是鸡笼吗?”李平在哄堂大笑中被迫结束了讲述。
李平从未踏足过马来西亚,更没坐过飞机。只是有一天,在和同龄人的攀比中,他撒了一个小谎,在众人的惊谔中,虚荣心得到了满足。后来为了圆谎,他时常上网搜索马来西亚的消息,甚至查看攻略,一笔笔计算后才得出13757这个数字。这个从未谋面的国家,成了他的第二故乡。
李平再也没有去过机场。他有种预感,短期内自己大概率不会有搭飞机的那天了,很可能会在小城度过一生。幸运的话,依靠父母的扶持买下一套市区的房子;正常发挥的话,回到村里结婚生子。不管是哪种,搭飞机出门旅游对他来说都太过高远。
三月,机场外的树木又抽芽,寒风不再,又到了看飞机的好季节。一架架飞机在人们的惊诧声中降落又飞走,它们渐渐高飞,挣脱了地面,地面上看飞机的人墙越缩越小,成了山窝里崭新的机场边上的一个注脚。
(文中人物信息有模糊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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