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刺猬公社 (ID:ciweigongshe),作者:弋曈,编辑:石灿,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曾经一度坚信梵音瑜伽不会倒下的学员与老师,刚刚结束了无比痛苦的一周。这种痛苦来自于身心俱疲,她们忍受着真心被辜负的巨大压力,艰难地走上了维权之路,等来的却是退款无望的结果。
成立20年之久的梵音瑜伽,一度被视为业内标杆,无论是老师的专业程度、会员的满课率还是场馆环境均为一流,会员费用也是一流的,甚至被称为瑜伽届“爱马仕”。
2月25日,梵音瑜伽社群内部“停业整顿”的消息传出,即日起,全国82家门店一夜闭店。次日,梵音瑜伽的创始人饶秋昱(饶秋玉)在公众号发文,回应欠债风波,历数自己在疫情时期经营不易,但对于梵音2000多名员工的生计、上万会员后续的课程安排没有任何交代。
2020年,瑜伽连锁品牌长沙阴瑜伽暴雷,2022年上海瑜舍瑜伽倒下,行业龙头相继暴雷,不仅没有吸取前车之鉴,反观梵音的崩塌可以说是如出一辙,从欠薪、负债到收购失败,再到创始人跑路,每一步都如此相似。
三年前,梵音大肆扩张门店,从60家扩张至80家,并在北京、上海核心商圈扩张素食餐厅,对于疫情的预判失误为梵音的困境埋下隐患。
2022年7月,梵音瑜伽内部就有经营不善等消息传出,两个月后,全国瑜伽老师的工资均已停发。而此时,梵音瑜伽的老师们并不知道,他们并未与公司签订劳务合同,一旦公司出现问题,薪资极有可能追不回来。
一、理想之城,一夜崩塌
顾里是梵音杭州某门店的瑜伽老师,刺猬公社联系到她的时候,她刚从劳动仲裁局离开,正在前往法律援助中心。
顾里告诉我们:“由于梵音与瑜伽老师签订的是‘教练合作协议’而非劳务合同,且并未给老师们交社保,想要回工资几乎是不可能的。如果不是我们还留着钉钉打卡的截图记录,差点就无法证明我们是梵音的员工。”
随后,她语气无奈地说:“被欠薪十几万的老员工依然在维权,但希望渺茫。到了这个地步,我已经准备放弃维权了,半年的工资也不打算要了,法律的空子已经被他们钻得明明白白,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但是,在顾里的印象中,饶校长不是这样的人,“至少她人不坏,一直给我们传递积极、温暖、利他的正面思想,她不是那种‘黑心’的人。”顾里坚定地回答。
2021年,顾里在梵音学习瑜伽教培,通过考核后先是成为梵音湖北静修中心的助教,完成助教考核后才成为门店的教练。她认为,梵音对瑜伽教练的要求相对同行来说更高,且每个月都有考核。那个时候,顾里也是凭借认真努力地练习好不容易才考进来,从未想过会是今天这样的局面。
也正是在湖北深山里做助教那段时间,顾里才能经常见到饶秋玉,她做过饶校长讲课时的模特、助教,为她演示动作、配合教学。顾里表示:“饶秋玉上课很有趣,她本人讲话也很幽默。对人很温暖,丝毫没有老板的架子。”
顾里描述着自己去年夏天在大山里上瑜伽课的经历:“教培班每个班有五六十人,我每天带早晚课、领课,那种感觉是花钱很难买到的。当你在户外大自然里上过大课,再回来上这种人数少的课,感觉又不一样。”
她总结道:“无论梵音现在如何,我也不想抨击他,因为它给我的成长很大,现在的损失就当是我为自己的喜欢埋单。
不仅是被校长的个人魅力所吸引,梵音的工作氛围与工作环境都很舒适。在瑜伽教练看来,梵音可谓是每一个“瑜伽人”都想要抵达的“理想之城”。
首先,梵音的课时费在行业内偏高,成熟的瑜伽教练每月薪资可以达到2~3万元;其次,梵音的瑜伽老师不需要坐馆,时间相对自由;最关键的是,教练并不需要承担销售的压力,只需要专注教学,保证课程质量,跟市场如何、销售业绩都没有太多关系。
顾里还提到:“梵音不管是老师、助教、前台,还是工作人员,给别人的感觉都是很温暖很细心,细节也做得比较到位,我们也没有职场上那些勾心斗角,工作氛围还是很好的。”
梵音的会员李霏霏也曾在湖北静修中心见过饶秋玉,大概是在四年前,霏霏对饶校长的第一印象是很亲和、很会保养。她将湖北静修中心称为:“梵音的圣地,与世隔绝,最能修心”。
令她印象最深刻的是那里的保洁阿姨,阿姨很爱笑,热情开朗,时不时还喜欢唱上两句,言语之间流露出能在这里服务大家的骄傲与喜悦。霏霏当时颇为动容,她惊叹于这种凝聚力,应该不是以简单的管理手段就可以做到的。
2月24日,梵音宣布闭馆前的最后一天,霏霏照常来上课。因为已经迟到,她有点着急,看到洗手间没有洗手液时,她立刻大喊保洁阿姨,阿姨歉疚地拿来洗手液。当霏霏后来得知保洁阿姨已经半年没发工资时,顿感后悔,她很心疼阿姨,也想好好对她说声谢谢。
二、别再责怪我们“傻”
“很多人不理解,质问我们为什么半年多不领工资还能继续在这里坚持?”
“以前人们提起梵音的瑜伽教练,大家对我们的印象是‘专业’,在此之后可能就多了一个‘被骗’的标签。”
“最近一周,我都不敢上网,我怕看到落井下石的人,笑话我们的同行。我听说,甚至还有言论说瑜伽让我们失去了思考能力。”
以上三句话代表了大多数梵音老师的心声,不止一位瑜伽老师向刺猬公社言明自己目前身处的困境。
梵音暴雷,饶秋玉跑路,留下的瑜伽老师或多或少都在经受着家人、会员乃至舆论的指责,尽管大多数学员明白老师和他们一样身为受害者,想要帮助他们,但依然有部分学员不能接受,为什么在讨薪无果的情况下依然帮助饶秋玉唱完这场戏。
顾里回答:“因为是真的很喜欢。”
“一方面,我很喜欢瑜伽,很享受上课的过程。大家都是老会员,经常出现在你的课堂上,我们每天聊的都是一些关于瑜伽的知识,很纯粹,也很开心。
另一方面,我很喜欢梵音,当初我来杭州就是为了梵音而来。就想着再等等看,到底是被人收购还是彻底好起来,或是像现在这样彻底败下去,我们就想着等到最后,看看到底会是什么结果。”
“其实公司哪怕发一个月工资,大家都还是会愿意在这干的。”她又补充了一句。
当被问及没有工资怎么生活的时候,她的声音有一些颤抖:“多少人都是靠信用卡、网上的借贷款、家人还有朋友的资助生活,不然半年不发工资,我们在外面怎么可能生活得下去?像那些有小孩的父母,他们压力确实很大,好多人还不起房贷,房子都被收回去了。”
她接着回忆:“起初我身边有人劝过我,很多瑜伽馆、健身房跟这个套路一样,先是拖欠工资,紧接着就跑路了,我不信梵音也是这样,总觉得真的只是疫情原因,而不愿意承认这里面有人为的因素。”
顾里在梵音的最后一节课停留在2月15号,情人节的第二天。据她回忆,那段日子非常辛苦,每天连续上五六节课,特别累,特别忙,很是难熬。她原本还以为这是个成长的机会,原来的老师走了,她撑了过去,还能晋升。
结果没想到,等来的却是闭馆。
对于会员来说,梵音瑜伽一夜消失,但对于像顾里一样满心信任的员工来说,信任的损耗与信念的崩塌远非一日之功。
2022年11月~12月,几位创始时期就跟随饶秋玉的资深阿汤瑜伽教练相继出走,对外只称是“转馆教学”。
但当时由于疫情严重,几乎不怎么上课,所以绝大多数员工并未意识到有什么问题。直到农历新年的前几天,有一场小规模的爆发。
没有工资,没有说法,公司内部一封邮件、一个批文也没有,员工们开始坐不住了。有人开始在群里强势问责,有人开始停止教学,当时由梵音的总经理出面回应,2023年3月中旬发放2月份的工资,逐月补上,直到9月份补齐。
一部分员工听到回应后,选择与梵音站在一起共度难关,顾里就属于其中之一,她相信困难只是暂时的。
没过多久,公司火速出了另一项批文,要求老师一起帮助招生,以学费的20%~30%来抵扣工资。这条公告一出,大部分老师才真正意识到事情不对劲了,新的画大饼行动又一次开始了。
紧接着,梵音内部群里进入了一位名叫王凯的投资人,自称是武汉合和瑜伽的老板。有消息称,因其负债过大吓跑了投资人,也有消息称,因饶秋玉希望投资人帮她自己还清欠款,导致谈判崩裂。
顾里疑惑地说道:“我们无法判断,王凯是真的打算接手还是公司雇来演戏的。将近一个月时间王凯都以‘投资人’的身份出现在群中,但没有任何正式文件、公章,也没有拿出具体的方案。中间有人提出过质疑,还被王凯以粗鲁的方式应对,老师们逐渐开始怀疑‘投资’的真实性。”
真假投资,都不重要,结果已然注定。
2月初,不少老师提出抗议,每天都有连锁店开始“闹事”,内部消息已经十分混乱,没过两天,他们等来了高层离职的消息,总经理、财务总监相继出走。
在这一系列的风波中,饶秋玉自始至终没有出面说过一句话。顾里说:“她之所以在公众号发那篇文章,都是我们内部员工谴责她、逼她,这才出来应对的,不然的话,她不会说一句话。”
2月27日,饶秋玉本人终于出面回应,而公众号那篇文章也在当天突破了10万+的阅读量,但饶秋玉依旧没给出任何实质性的解决办法,甚至连承担的勇气都没有,就消失了。
直到这一天,像顾里一样对饶校长怀抱期待的人,幻想破灭,终于开始接受现实。
谈话的最后,她说,“我还是希望校长能好好的,好好挣钱,哪一天良心发现了,把曾经欠我们的工资还给我们就好。”
三、应该钉在“耻辱柱”上
随着事件发酵,矛盾的源头指向了饶秋玉本人,会员们怒其不争,为什么她不能像老罗、俞敏洪一样“收拾旧山河”,只会一味躲避。在会员的眼里,他们认为饶秋玉本人不值得被原谅。
以北京的梵音门店为例,每家门店会员预付款在1万~5万之间不等,且大部分会员都是在2月中旬刚刚续费。由于梵音的目标客群就是女性中产,大部分梵音会员收入可观,且忠诚度与会员粘性都很高,北京某店长透露,每年大概有7成的会员愿意续费。
尽管有经营不善的消息传出,他们选择续费完全是出于对梵音的信任,也想帮助他们度过眼下的难关。
其中,陈意是梵音六七年的老会员,从事法律工作长达二十余年。1月13日,她在梵音续费了四万多的卡,得知全国闭馆的消息后,陈意的第一反应是匪夷所思,她告诉刺猬公社:“我觉得事情不至于发展到今天这个局面。”
她解释道:“既然大家都觉得梵音可能会有问题,此时只要不发生挤兑就不会出现特别多的问题。就跟银行存钱似的,只要不是大家同时取钱,稳定取钱过一段时间也就能恢复正常了。所以我觉得,我们也不挤兑,你就好好经营,至少保留盈利的几个店,突然间全关了,这太出乎意料了,这种做法也太极端,太过分了。”
2月26日,陈意就开始在社交媒体上倡导大家进行维权:“我建议大家都去诉讼维权,我给大家做好了诉讼的模板、怎么使用的说明,包括诉讼是怎么个过程,以及诉讼需要使用的各类文书我们都写好了。为此,我还专门建了一个新邮箱,如果想要的话就自己给我们发信息,我们助理会把这些材料发送给他们,大家可以拿着去告她。”
经历了维权全过程的杜菁表示:“诉讼耗时费力,即使胜诉,如果瑜伽馆账上没钱的话也是退款无望,之后还需要求强制执行,其实告赢了也就等于拿到一张废纸。”
对此,陈意有不同的意见,她认为,无论怎样饶秋玉都必须上失信名单。不还钱也要用诉讼把她控制起来,让她钉在耻辱柱上,这件事绝不能就这样轻易结束,也让以后想要做同类事情的人吸取教训。
陈意接着说:“我可以不跟她(饶秋玉)计较钱的问题,但她得付出代价。法律是最基本的判断标准,让她不能坐飞机、高铁,限制高消费,不把这件事解决好,就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我觉得必须要做到这种效果才行。每个人都得做道德的警察,才能增加那些拥有道德感受的人。”
尽管陈意此时又惊又怒,曾经,她也非常信任梵音,认同他们对于瑜伽的教学体系,甚至向周围的朋友推荐梵音:“他们对于肌肉的使用都是从专业的方式来看的,并且梵音也能保证所有的教练都是差不多的水准,可能不会特别惊艳,但是肯定不至于出错,不至于把身体练坏。”
尽管对于饶秋玉本人的行为不解以及愤怒,陈意依然回忆起她的“功德”来:“梵音确实是把瑜伽培训体系化、标准化,培养出很多很好的教练,也为这个行业输送了不少人才。”
陈意也指出,尽管教练的专业水平无可挑剔,但他们的自由意志以及叛逆精神似乎十分不足。据她自己观察,大部分教练都是性格比较温柔、顺从的年轻女孩,一些个性跳脱的人在整个筛选机制下,可能并不适合留在这里。
北京地区的教练佩佩告诉刺猬公社,整个梵音体系下的老师都是实行教学统一的。所有老师上课的框架,包括一些口令的表达都需要和饶校长80%保持一致,允许有20%个人自我风格的发挥,但整体还是要向她的方向靠拢。
佩佩认为,如此一来,教学也就简单明了。对会员来说也有好处,因为他们每天练那些比较传统的体式,而且对动作熟悉之后,他们就可以更好的专注呼吸了,这样能够为练习带来更好的效果。“不用去想这节课老师要教我什么动作,下一节课老师又要教我什么动作。”
四、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预付费是原罪吗?
在瑜伽乃至健身这个大市场,稳定、持续、有忠诚度的用户对于品牌来说尤为重要,是品牌的立足之本,也是最重要的无形资产。对于梵音来说,根基一直都在,但是没有足够的现金流,任何资产好像都失灵了。
梵音瑜伽突然倒台,更多人将矛头瞄准了健身行业普遍存在的“预付费模式”上来,即用户在使用业务之前必须预先支付费用,这个费用在成功使用业务之后给予实际的扣除。
元石普拉提创始人Fiona认为:“预付费,就是整个行业的不定时炸弹。它不存在暴利,而是在当下消耗未来的钱。”
陈意解释道:“预付费在国外不是把钱交给经营者,而是一种金融服务,资金由银行或其他金融机构监管,不在经营者手里。反观国内这种预付费形式,其实是把国外的那种方式简单化了,那么多钱放在经营者手里可能会激发他的贪婪,所以经营者就非常有冲动把钱带着跑了。因此,就产生了特别大的资金风险。”
Fiona认为:“梵音倒下,是行业的不幸,更是行业的警钟,健身服务本身作为一种快消品,可以有很多种商业模式去探索,既要真实无欺,也要懂得及时止损,不过度消耗信任,才能在这个行业安身立命。”
正值三月,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运动,健身行业也逐渐复苏,但属于瑜伽的春天似乎很难到来。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顾里、李霏霏、陈意、佩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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