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十年，相比于其他条件苛刻、等待漫长的移民途径，部分欧洲国家的“黄金签证”（投资移民项目）以速度快、要求少、门槛低，甚至无“移民监”，吸引了世界各国富豪以及中产家庭的眼球。只要达到一定的投资与置业标准，自己和家人便能在这些发达国家快速获得长期居留的身份甚至入籍，无疑极具诱惑。
然而，给钱就能“润”的好事不会永远都有，移民圈的业内人士早已嗅到风向。如果了解“黄金签证”的前世今生，也不会对欧盟各国先后关停这一项目感到惊讶。国际人才交流往来是常态，但透过走捷径、搭便车、“一人投资、全家移民”等噱头，唯有保持清醒的认识与判断，做出适合自己的选择，方才不会因“风吹草动”而白白焦虑、空耗资源。
◆“黄金签证”对有意移民欧洲的海外富有人士具有吸引力。
意料之中的结局
爱尔兰与葡萄牙先后宣布停止“黄金签证”，其间仅相隔一天。2月14日，爱尔兰司法部长西蒙·哈里斯确认这一消息时指出，备受争议的投资移民项目因为涉及诸多非法事件，已被审查多时，经外界“强烈建议”，而且考虑到一些国际组织对此类项目的态度，他最终决定终止“黄金签证”。
两天后，葡萄牙总理科斯塔在电视新闻发布会上宣布了类似消息：“据我所知……黄金签证项目将要关停。所以不只是居民房产一个选项，而是整个项目都要直接关停，包括投资、商业地产、创造就业等选项。所有的都会关停。”
对于这一颇为突然的决定，科斯塔做出详细解释。早在2022年初，葡萄牙政府便对“黄金签证”项目做出改革，以限制房地产投资移民的选项，但收效甚微。科斯塔预估，约98%的“黄金签证”申请都包括房地产投资，而非房地产投资项目几乎被忽略不计。由此造成的居民房产价格与租金飞涨，已经引发整个葡萄牙社会的不满。
就彻底关停“黄金签证”而言，爱尔兰与葡萄牙无疑在欧盟国家中迈出了第一步，但就宏观的投资移民项目而言，政策转向早已有之。
2017年初，匈牙利叫停了实施不到四年的国债投资移民。去年2月17日，英国内政部无预警地宣布彻底、永久关闭实施多年的T1投资移民签证项目，理由是安全考量、财产获取的合法性问题、腐败问题的公众观感。几乎同一时期，保加利亚政府经过数次努力，也宣布彻底废除“黄金签证”项目。
即便是尚未叫停的国家，形势也不比过去乐观：希腊总理基里亚科斯·米佐塔基斯宣布自今年5月1日起将“黄金签证”最低投资门槛从25万欧元提升至50万欧元；在爱尔兰和葡萄牙官宣的同时，西班牙左翼政党“更多国家”向议会提交议案，要求关闭购买房产获得“黄金签证”的途径。
◆希腊街头的“黄金签证”广告。
就欧盟国家而言，上述动态不只是各国决策个例这么简单。事实上，早在去年3月，欧洲议会便达成共识，将逐渐取消欧盟“黄金签证”项目，直至2025年全面禁止。至于开发、推广此类移民业务的企业，如著名的亨氏&伙伴（Henley & Partners）公司，其收入将被征税，用以补贴欧盟财政。
欧盟采取行动的时间，正值俄乌冲突全面爆发，国际社会对俄罗斯的制裁浪潮刚刚开启。由于俄罗斯富豪被视为“黄金签证”的最大受益群体之一，其中又不乏与俄总统普京关系密切的人，欧洲议会的提案中明确要求立即停止向这些人出售欧盟护照、“黄金签证”或居留许可。
保加利亚全面废止“黄金签证”的时间，恰逢俄乌冲突爆发、欧洲议会提案之后。在此期间，捷克、希腊、爱尔兰、马耳他、葡萄牙、西班牙等国都暂停了针对俄罗斯公民的“黄金签证”项目。在欧盟之外，英国关停T1投资移民项目的时间，恰逢俄军在俄乌边境大规模集结，其考量也包括对俄罗斯“非法资金”流入的担忧。
移民圈业内机构和人士对此早有预料。PKF德美律师事务所主任、中美两国执业律师马宁长期关注“黄金签证”项目动态，近期还亲自前往相关国家，考察政策变化后的最新情况。他告诉《凤凰周刊》，各国具体处理方式不尽相同，但都毫无例外受到地缘政治的影响。
◆“黄金签证”时代即将终结。
效果不彰、不再必需
如果说俄乌冲突是欧盟对“黄金签证”突下狠手的催化剂，欧盟内部长期以来对于“黄金签证”的争议，则为这一催化剂做好充分铺垫。回溯欧盟国家启动这一快捷投资移民项目的本意，以及实际效果与最初目的的偏离，便可预料这一项目十年落幕的必然性。
欧盟各国不约而同推出“黄金签证”项目，基本集中于2012年前后。彼时这些老牌发达国家遭遇欧债危机重创，尤其是葡萄牙、意大利、爱尔兰、希腊、西班牙等经济相对偏弱、主权债务危机严重的“欧猪五国”（首字母组合为PIIGS），迫切需要引入境外投资、为本国经济托底、尽快走出危机。面向全球广大中产以上群体的投资移民快捷通道，成为它们眼中快速有效的解钥。
于是，葡萄牙、爱尔兰、希腊在2012年启动“黄金签证“，西班牙、马耳他分别在2013年和2014年跟进。据统计，共有19个欧盟国家在过去十年实施了这类快速投资移民项目。这些国家凭借其原有的发达经济基础、良好的社会福利、优越的生活环境，尤其是快速简便的手续、“移民不移居”的移民监低门槛，以及旅行便捷程度极高的欧盟国家护照，体现出极大的诱惑力，迅速吸引了世界各地的中产和富豪群体。
◆2012至2023年初葡萄牙“黄金签证”申请情况，来源：葡萄牙移民局
单就纸面数据而言，“黄金签证”体现出强大的“吸金”能力：葡萄牙在推出后的第十年，累计吸引投资达到60亿欧元，仅在2022年便获得超过6.5亿欧元的投资；爱尔兰批准的投资总额达到12.5亿欧元；希腊仅用五年时间吸收投资22亿欧元；在西班牙和马耳他，这一数字分别达到30亿和至少15亿欧元。
总的来看，“黄金签证”每年给欧盟创造的外国直接投资可达30亿欧元，吸引的移民家庭成千上万。超过1.1万主申请人通过了葡萄牙的“黄金签证”申请，希腊批准的“黄金签证”数量在2021年底逼近2.9万，国土面积相对较小的爱尔兰迄今也批准了超过1600份申请。这其中，来自中国的申请占据多数（在葡萄牙占据半壁江山，在爱尔兰超过93%），俄罗斯、中东的高收入人群也是申请者的主要来源国。
但以上种种最终达成的效果，并不符合各国政府推出“黄金签证”的初衷。
例如，葡萄牙政府决定关停“黄金签证”，原因在于它并未达到刺激经济的效果。本来该国“黄金签证”开放了房地产投资、开办企业、资本投资等多元途径，除了吸收资金，还希望能刺激实体经济发展、带动当地就业。可绝大多数人只想拿身份、无意经营（甚至无意定居）。五年只需住满35天便可获得永居或入籍的条件，更决定了这些人没必要长期创业，绝大多数人更是选择了最便捷的方式——投资买房。
结果，葡萄牙的实体经济没有从“黄金签证”中获益，当地房价却被迅速带动，甚至引发了住房危机。葡萄牙国家统计局的数据显示，过去三年，该国居民房产价格指数上涨30%，里斯本和波尔图两大城市的平均租金持续攀升。在葡萄牙一半以上工人月收入低于1000欧元的情况下，里斯本2022年的租金飙升37%，不少本地人已经出现“住房难”的问题。
◆2010至2020年，欧盟房价与租金持续飙升，来源：Eurostat
尤其是，不少新移民将自己购置的房产在爱彼迎等平台注册，用于旅游住宿或短租，除了抬高租金并无助于当地人居住。因此，葡萄牙政府在宣布停止受理新申请的同时，也对通过投资住房获批“黄金签证”的申请人提出新要求：只有其在当地购买的住房用于本人家庭自住，或以长期租约租给外人，方可获准签证续期，这意味着爱彼迎注册房主将会失去续签资格。
正面效果没有实现，负面效果却持续引发争议。除了居住成本的增加，这种快速签证对申请人背景审查宽松、批准流程便捷，不可避免地导致风险加剧。逃税、洗钱、腐败、国家安全几乎成为所有“黄金签证”国家都遇到的丑闻，也使其政府在国内和欧盟内部备受批评。
2018年9月，芬兰警方曾经查封一家涉嫌洗钱1000万欧元的地产机构，其实际控制人便是购买了马耳他公民身份的俄罗斯商人。更有甚者，两名投资获得塞浦路斯公民身份的乌克兰商人，借助这一渠道从自己开办的银行取走了48亿欧元。“黄金签证”成为犯罪分子谋取不当利益的庇护所，无疑是欧盟所不能容忍的。
由于获得欧盟身份，意味着可在欧盟各国自由流动，部分国家为众多海外投资者大开绿灯，但也因此引入额外风险。马宁指出，像德国、法国为代表的欧盟头部国家，其自身移民项目非常小众，也不希望其他国家推行这类可以对大批量移民开放的快捷通道，因此一直向这些欧盟国家施压，要它们收紧、取消“黄金签证”。
“但讽刺的是，德国在排斥‘黄金签证’的情况下，却接收了上百万难民。”马宁进一步说，“如果你愿意帮助世界上其他国家的人，为什么不想要这几百或者几千的少量移民？投资移民给一个国家带来的经济好处无疑是大于难民的，所以我们业内都不是特别理解德国等欧盟国家的想法。”
追本溯源，“黄金签证”推出的背景，离不开2012年欧债危机乃至2008年金融危机对欧洲经济的冲击。如今“欧猪五国”的概念几乎无人提及，多数国家也摆脱了债务危机甚至超越了此前的经济水准，“黄金签证”自然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从这个意义上说，葡总理所言不虚，“‘黄金签证’已经完成了其使命”。不是因为项目本身效果有多好，而是外部环境变化的必然。
快速移民的日子结束了？
目前，马耳他、希腊等国家尚未宣布停止“黄金移民”项目，但要么“内部风声”不断，要么加码提高门槛。无论2025年“黄金签证”是否会彻底终结，马宁这样的业内人士早就看得很清楚：“对于这类项目，我们的观点是，它们不可能一直长时间对外开放。”
除了地缘政治和欧盟内部分歧，另一个原因在于，推行这类项目的国家本身不是很大，如果较多外来投资移民涌入，可能会影响到当地的经济与人口结构。距离潜在的全面关停还有两年，马宁坦言，这不可避免会影响到未来的移民数量。毕竟可供选择的国家大大减少，门槛水涨船高是可预见的。据他分析，另一个较为小众的“黄金签证”国家——意大利，很可能会成为投资移民圈的新宠。
只是，给钱就能“润”，“一人投资、全家移民”，“移民不移居”的快捷好事很难再有了。
此外，调整移民政策、关停“黄金签证”，也不必然等于排斥海外移民。国内申请者的目光也不只是投向欧盟的“快捷通道”，还会关注美国、英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日本、新加坡等发达国家，而这些国家的政策可谓“此起彼伏”。
后脱欧时代的英国，无疑要在这方面“走自己的路”。早在2020年2月，志在打造“全球化英国”的保守党政府推出了T1类签证的替代方案——“全球人才签证”。只要是学术研究、文化艺术、数字技术领域的“领军人物”或“潜在领军人物”，可申请一次五年的居留签证，而且可以无限次续签，甚至可在登陆英国三年或五年后获得永居许可。相比于要求投入200万英镑的投资签证，没有资产要求的“全球人才签证”无疑体现了英国政府在全世界“招贤纳士”的心态。
与欧盟相反，美国正在进一步打开投资移民签证的大门。根据2022年3月通过的《EB-5签证改革与诚信法案》，旨在促进投资和经济增长的EB-5签证细分了不同类别的名额分配，允许持有美国长期签证的外国人（如留学生）能以更快的速度获得工作机会。“未来美国各类人才、投资签证预计将迎来一波小高潮。”从欧洲跨洋去美国考察的马宁，与其他业内人士沟通后，对此持有共同判断。
没有了“黄金签证”，以“数字游民签证”为代表的新生事物正在欧盟、大洋洲、拉美、非洲等约50个国家和地区得到推行。
◆已经和即将提供数字游民签证的国家和地区，来源：mapchart.net
葡萄牙于2020年10月推行的D7“被动收入签证”便是典型。申请者只需证明月收入超过2820欧元，且可通过远程方式独立工作，便能获得有效期一年的数字游民签证，而且还能续签两次、最多可居留五年。其他国家的数字游民签证，申请条件也大同小异。无需留学、就业，也不用大额投资，只要独立工作便可移居一段时间，无疑迎合了数字游民这一正在壮大的新生群体。
人员、资金、技术、货物等生产要素的自由流动，向来是经济发展的必要条件，任何国家都没必要刻意扼杀国际人才与资本的流动。“黄金签证”诞生是特定时期的产物，关停也是时代发展的必然。只要这个底层逻辑不变，拥有真实才能与资本的移民申请者，终究能找到适合自己的人生选择。（作者系中国翻译协会会员、国际政治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