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客inSight (ID:pic163),作者:胖辉,内容编辑:百忧解,头图来自:《幸福到万家》


30万,是江西人年均可支配收入的10倍,是九江彩礼贷的最高额度,是江西地级市一套房的首付,也是江西人为了结婚,给的最低彩礼数额。


这是钱的问题,同时也是个面子问题。显然,那个讨论“该不该裸婚”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如今的新人们已不惧把各自的家庭情况公开在网上,让别人评评自己的彩礼是亏了还是赚了。


选择爱情还是面包,年轻人也不知道。不过最终的结局,大概率是两者都得不到。女孩们大多认同“彩礼是对女方的保障”,但最有可能的是,出嫁当天,这笔钱就划到了弟弟名下。


女儿的彩礼


2023年春节前,小五将存有35万元的银行卡交到母亲手上,这是男友给她的彩礼钱,也是男友的全部家底。


她是江西九江人,在北京工作期间认识了来自河北的男友。交给母亲的钱里,有18.8万彩礼,6万元三金钱,6万元改口费。其中20多万是男友写了3年代码攒下来的,剩下10万则是男友的农村父母一辈子的积蓄。


母亲把这笔钱拿在手上,告诉小五:“这些钱放在我这里,5年内还给你。”


小五是母亲身边唯一的女儿,但不是母亲生过的唯一一个女儿。她还有个妹妹,应该说,是两个。


母亲怀第一个的时候,被父亲带去验了性别,女孩,不要。父亲做主,把孩子打了,害得母亲大出血,差一点出事。后来怀第二个妹妹的时候,不能再打了,于是生下来就送给了负责生产的医生。


在江西农村,“送走女婴”有专门的一条产业链。女人怀孕的时候一般都是在家里躲着,直到快生产了再送去“有关系”的医生那里。如果生了男孩就登记上户,如果是女婴不想要则可以直接送走,会有人来领养或者送到福利院,然后用几万元的价格“调剂”给外国家庭做养女,导致江西的女婴越来越少。


事实上,小五自己都差点死在襁褓里。


她刚出生的时候,父亲在产房外,一听是个女孩,两只眼瞪得老大,气得一眼没看就走了。等出了产房,父亲就趁着母亲不备,偷偷把小五放在离家不远的雪地里 。还是母亲劝他说:“这是老大,你就留下来吧。”父亲才勉强接受了小五。


从98年到06年,是母亲怀孕4次的8年,也是小五没有户口和身份证的8年。她要给弟弟腾位置。直到2006年弟弟出生,一家人才过上舒心的日子。


但父亲还是在2017年丢下了她们母女,带着弟弟再婚,又生了一个儿子。


江西重男轻女,一直到现在也是为人诟病的问题。根据2020年的人口普查,这一年出生的男女婴性别比高达120:100。婚姻市场也严重失衡,在20-29岁的年轻人当中,男女性别比约为113:100,成为了彩礼水涨船高的重要诱因。


小五认同母亲索要彩礼的行为,毕竟自己是农村家庭出身,母亲也没有工作,这笔彩礼对她们母女俩来说就是一重保障,但她无法接受母亲喊出的价格。


38.8万,这是母亲最开始要的彩礼费,还不包括6万三金、6万改口费,以及江西、河北各办一场婚礼所需要的费用。


小五结婚的三金,花了男友6万左右
小五结婚的三金,花了男友6万左右


母亲的理由是习俗:“我一个人养你怎么不能拿父母份?我们这边谁家嫁女儿不是38.8万、68.8万、88.8万的。”她还搬出了村里的邻居举例子:“人家读书还没你多,也是38.8万,我还丢不起这个脸咧。”


但实际上,母亲最希望能拆散这对小情侣——她已经离婚了,儿子又跟了爸爸,小五再嫁到河北就没有人养老了。


小五的男友原本也为彩礼攒了些钱,但一听到这个数字,还是脱口而出“比我想象的还要高一些”。他拿不出那么多钱,但也不愿意放弃小五,叹了口气:“38.8万就38.8万吧,我可以去借。”


结一次婚要掏空男友的所有积蓄,还要和他一起婚后举债度日,小五当然不同意,她和母亲开启了漫长的斗争。


母亲给她介绍了不少相亲对象,老乡、离家近、彩礼高,但小五一个都没见,反而质问母亲:“钱重要人品就不重要?你介绍那些有钱人给我,这是人家家里的钱,你凭什么觉得我嫁过去想拿就能拿?”


最狠的一次,她把话说绝了:“你要不让我嫁可以,以后我也不会回来的,别想抱孙子,更不要想我照顾你!”


这句话成功让母亲妥协了,彩礼也减少到了18.8万,但是要求小五不能再到北京工作。


今年大年初六,是俩人定的婚期。婚礼当天,QQ空间的“那年今日”突然弹了出来,提醒小五:“与母亲和彩礼的漫长斗争结束了。”


婚后俩人去了武汉,南可以去九江,北可以去河北,两边都可以兼顾。但不太乐观的是,丈夫在新公司的薪资水平砍了一半,小五还没找到合适的工作:“武汉大学生也太多了,连一份月薪4000的文员工作都找不到。”


住在出租屋里,他们计划以后在武汉买一套房子。但现在丈夫的钱已经没了,她自己也没有积蓄。


面对最低60多万的首付,小五突然想起交给母亲的那笔彩礼,她迟疑了一下:“妈妈应该会还吧。”


都是一家人


重男轻女的思想助长了江西的“天价”彩礼,放眼全中国各省的彩礼地图,江西可谓“一枝独秀”,均价都比周边的安徽、湖南、湖北高出将近一倍,这也与江西本土的宗族观念不无关系。


2015年在江西上饶就发生过一起大姓宗族之间的械斗事件,族规要求所有成年男性都要参加,男性战斗力成为了宝贵的资源。南方的村落大多也是“单姓村”,一个村子里多为有血缘关系的宗亲家族,男性少的家庭连耕种的土地都保不住,进而造就了重男轻女的社会环境。


胡子就生在江西赣州这样一个大家庭里。2015年,他和妻子小菁奉子成婚。去小菁家提亲的时候,农村的老丈人对胡子的工作、家庭没有半点兴趣,听说女儿怀了孕,脱口就是一串数字:彩礼18.8万,加3万三金,父母一人3万改口费。


胡子和小菁的订婚宴
胡子和小菁的订婚宴


男方出彩礼,女方相应的也会返还一些陪嫁,但小菁的陪嫁只有一床被子。她家里还有两个弟弟,父母说她的20多万彩礼:“要留给弟弟结婚。”


胡子那年27岁,家里也没有钱,还和母亲一起住在廉租房里。他只有小学学历,当过兵,退伍后加盟开餐馆,勉强攒够了20万的彩礼,剩下的三金、改口费只能找家里的二姨借。


说是借,但二姨一高兴也说免就免了。胡子和小菁的孩子一出生,二姨就赶到产房门口送来一个1万元的红包。可惜是个女孩——孩子出生前,二姨曾在酒桌上对胡子夸下海口:“要是生个男孩我就养到读完大学,要是女孩我就只能意思意思了。”


二姨是胡子家的顶梁柱,她有5个姐妹和一个弟弟,除了长姐有退休金外,其余五口人都在她开的超市里的帮工,五个家庭的开销也都压在了二姑妈一个人身上。


好在家族里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千禧年二姨因为店铺问题和别人产生争执,全家人帮二姨把店铺团团围住,胡子的六舅一块砖头直接拍在了别人头上,引发了械斗,六舅被砍了几刀,也是全家人轮流照顾医好的。


六舅是家里那一代唯一的男孩,也是胡子外婆最疼的儿子。90年代6个女儿出嫁的时候,外婆都收了一份彩礼,拿着女儿们的彩礼钱,外婆就在赣州市区给六舅买了一套房。


六舅没有一份正经工作,但却凭这套房子讨了一个城里的舅妈。舅妈父母是双职工,坚决不肯收彩礼,认为收彩礼就是卖女儿:“我的女儿又不是赔钱货。”舅妈的两个姐妹出嫁也没收彩礼。


但六舅却没有见好就收,婚后反而沾染了赌博、酗酒的恶习,导致三十多岁就有了心脏问题和高血压,和舅妈结婚没10年两个人就离婚了。奶奶买的房子也被六舅卖掉了,一年就挥霍干净。


好巧不巧的是,六舅和舅妈的儿子又是这代里唯一的男孩,家里两代单传,算是给胡家留下了一支血脉。只可惜儿子判给了母亲,已经很多年没再回来。


二姨仍然是为这个家操心最多的那个人,她总是跑到六舅孩子就读的学校门口,给他塞来零花钱再买上千元的零食,然后劝说他:“来跟着爸爸好不好,你看我们都姓胡,你是我们家的唯一独苗。”


胡子结婚的婚车
胡子结婚的婚车


胡子也不理解二姨为什么要给六舅一个40岁的人做这些,母亲劝他说:“哎呀,都是胡家人,为了胡家,也没什么。”


有钱也逃不过高彩礼


江西彩礼自有一套计算方式。一般男方上门提亲前,女生都会提前跟父母交代对方的情况,包括男友的工作、存款、家庭背景、资产情况,然后根据总资产的20~30%,估算出一个吉利的数字作为彩礼。


句子的二表妹是同辈当中嫁的最好的,男方是军官家庭出身,给了她一套房,外加88.8万的彩礼,二表妹父母觉得特别风光,在家里逢人聊到这个话题就要说。


包子表妹的婚礼
包子表妹的婚礼


如果按照江西本地的标准来算,句子结婚也应该要付28.8万的彩礼,但他有把握逃过一场。他想入赘。


12年前,句子从九江的顾家村考到北京,读了一所一本大学,成为同辈中学习最好的。句子特别受到爷爷的喜欢,每次回家,爷爷都会对他说:“以后家里的都是你的。”爷爷为句子留下了村里和县城里的一套房,还有老人家几十年省吃俭用的存款,但是他并没有这样想过。


句子毕业后去了北京一家游戏公司工作,找了一个北京女友,女友条件比他优渥很多,他也想和女友结婚留在北京发展,便跟家里说了入赘的想法。


父母倒是很开明:“我们条件也不差嘛,你做上门女婿我们也不会抬不起头。”但他们也不是这个家里最后拍板的人,句子的婚事最终还是要爷爷同意才行。


句子出生在九江市顾家村,顾名思义,他所在的村子,全部都是姓顾的。他的父亲是80年代高材生,爷爷4个孩子中唯一一个男孩,到了他这辈,句子也是家中同辈里唯一一个男孩,所以他从小到大,都可以感受到自己在家中的超规格待遇。


句子不像其他江西人那样吃辣,过年的时候,家里会记住他喜欢吃什么,单独为他做几个菜,像敬神仙一样在桌子上为他留出一片位置吃饭。


他印象最深刻的是小时候去游戏厅玩,玩多久都可以赊账回家,让爷爷奶奶去付。他感觉家里的一切东西自己都是可以支配的,而姐姐妹妹们就没有这个待遇。有时候妹妹刚把“我想……”两个字说出口,就会受到爷爷的呵斥:“你想要什么!”


上次回家,他把结婚入赘的事情告诉了爷爷,没想到爷爷第一次对他大发脾气:“你在放什么狗屁,我们家就你一个啊,你入赘了不就是断了,你入赘了家里这些什么都别想。”说完,爷爷捂着脸回了房间,连饭都不想吃了。


彩礼作为一种婚俗,在江西等同于面子。谁家要是没谈彩礼,四邻八方都会悄悄议论,准是下嫁一个穷小子,或者姑娘有什么缺陷。在乡镇的熟人社会关系网中,这事关父母长辈的脸面问题,是有钱也摆平不了的。


江西女孩桔梗家就是如此。她的两个妹妹出嫁时,彩礼都只要了16.9万元,这个数额成了亲戚间的笑柄,背后都说她们拿的彩礼还没村里的智障结婚拿的多。


但桔梗的父母并不在意,她们家做的是稀土生意,靠着赣州“世界钨都”,每年可以拿到30多万的分红。桔梗也相对成为了江西女孩里的幸运儿,她们家有三个女孩儿、一个男孩儿,但身为长姐的桔梗却是爸爸最宠爱的那个。


初中的时候,桔梗和父亲提出要一部手机,第二天父亲就买给了她。长大后,家里也给桔梗在赣州最好的小区买了一套房,让她一个人住。


今年桔梗27岁了,没有被家里催过一次婚。她曾主动和母亲聊过感情问题,母亲告诉她:“找男生第一点,找自己喜欢的。”这和其他家庭显著不一样。


胡子的媳妇小菁,为了等弟弟出生一直没上户口,因此只读完了小学,这是小菁出嫁时的老屋
胡子的媳妇小菁,为了等弟弟出生一直没上户口,因此只读完了小学,这是小菁出嫁时的老屋


和很多女性一样,桔梗也认为彩礼是对女方家庭的补偿,尤其是女生的生育风险,“廉价的东西别人是不珍惜的”。但实际上,这样的补偿对其他女孩来说正是一种剥削。


18岁的女孩小洁去年考上了大专,她选择了日语专业,目的只有一个:逃离父母和家乡。


从小她就是家里“多出来”的那个女孩。爸爸妈妈带着弟弟在广州生活,而她则被丢在江西老家,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直到中考前夕,小洁才终于见识到大城市是什么样子,但回到父母身边,却成了小洁噩梦的开始。


她常常觉得,自己在父母家就像一个犯人,时时刻刻被看管着,得不到一点应有的尊重。父母想了解青春期的女孩在想什么,又不愿意也没兴趣与她沟通,就去翻她的日记,还把房间的锁撬了,随时进来看看她在做什么。


去年高考前,小洁刚刚成年,父母突然关注起她的婚恋问题,告诉她:”家里很穷,你看看你的表姐,给家里拿回了38.8万的彩礼,你要学着她一样体谅家人。“这些话让小洁感到背后发凉,她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命运,高考时填写专业,她没有填父母觉得好嫁人的师范专业,而是选择了日语。


她对未来做了详细的计划:考N2、通过学校的项目去日本打工,做满五年后专升本去国外留学……“最重要的是,父母一辈子都找不到我了。”


想到这里,小洁心中感到一片欣慰:“我的未来,不会变成一份彩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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