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GQ报道 (ID:GQREPORT),采访、撰文:张峰,编辑:王婧祎,摄影:苏里,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没有年级区分,也没有具体的课本,甚至毕业后没有文凭,成都好奇学习社区的孩子们过着一种与传统教育不同的生活。他们花很多时间在体育、研读戏剧、辩论社区规则,甚至是学习木工上。对于很多家长来说,这里是那些出现“成长的烦恼”的孩子们的乌托邦,每个特立独行的孩子都希望来这里找到自我。但是某种程度上,他们又在这个家一样的地方“迷失”了。
“最后一站”
邬懿坤永远是精力过于充沛的那种孩子,什么“坏事”都干,小学的时候跑到学校旁边的三四层老房子顶,从这栋楼跃到那栋楼,再抱着房顶旁边的树滑下去,跑到别人家偷水果吃。
小区的大爷大妈实在看不下去了,报了警,警察开着警车追他,但是过不了墙,等借来梯子时,他早就溜到隔壁小区了。
这种精力只限于玩耍,学校里的他总是睡眼惺忪的。他是班里成绩最好的男生,最受“优待”,考试的时候他把试卷摊开,享受别人抄自己试卷的感觉,老师们对他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觉得秘密在于四五岁时家庭的超前教育,那时候隔辈家长是教育的主事人,爷爷是大学工会主席,奶奶在教育局工作,他从小各种补习班从来没断过,脑子里被塞满了各种学科的知识。很小的时候家人带着他到清华和北大参观,指着大门说,这是你以后要考的学校。
初中他到了广西柳州当地最好的学校,特尖班。他说自己那会儿脑子里“库存”用光了,顺带着自我意识在觉醒,接下来就是叛逆期孩子会做的所有事,逃学、顶撞老师、和父母吵架。不一样的是,邬懿坤格外倔,说什么也不愿意回学校, 14岁那年,他休学了。
妈妈把他送到了成都的好奇学习社区。当时这里聚集了十几个个性独特的孩子。他们大多数家境不差,出身城市,背负着父母极高的期望,但是在中学时期开始对“学习”极度厌恶,在学校没什么朋友,索性“无论去哪儿都行”,就是不回“监狱”。家人并不理解在相对富足的生活环境下,这些孩子们的痛苦,直到有些孩子的伤痕由内而外地显现,自残的伤疤,治疗失眠的药片。他们总得有个去处。
柯柯刚来时,发现出租车越开越远,到了城郊一片荒凉的地方,几处农舍,没有围墙,人们喜欢从门边的矮门翻进翻出,草地旁边还有个正在搭建的铁匠铺。图书馆是一辆巴士改造而成的,老师带着学生把地板全掀了,换成了钢化玻璃,露出了底盘、引擎和轴承。座位也改成了书架,巴士的自动门顶端有一块淡青色的木板,写着“THIS IS CURIONESTY”。她看见车上出来几个头发五颜六色的奇怪的学生。
柯柯来这里之前是成都最好中学的学生。为了升入那所学校,她从六年级开始干脆不去学校了,直接在补习机构上课,刷题。但是升学之后不久就遇到了校园冷暴力,她问室友们,为什么不理她了,得到的答案是觉得她孤僻。有一次因为跑步摔倒,她偶然获得了一个同学的关心,两人关系渐渐好了起来。过了几天班长把她单独叫了出去,“我希望你能知道什么是你的东西,什么是别人的东西。”后来,那个女生再也没找她玩儿过。
慢慢地,柯柯的心理发生了一些变化。一直成绩很好的她还发现写作文的奇怪之处,只要她写一些辞藻华丽、但毫不相关的内容,总是能拿不错的分数,写一些自己真实的思考分数就低,老师还来问她怎么最近“状态下滑了”。一直以来,她被严格和传统的教育理念塑造,不过本来父母不是这样的,他们曾经觉得孩子只要快乐就行了,“快乐教育”的理念在柯柯的姐姐身上实践,但姐姐拿不出手的成绩打破了这种“豁达”,吊车尾,考一本大学遥遥无期。
“问题”不能再出现在妹妹柯柯身上了。上的补习班越多,她就越开始怀疑,自己费劲考上的学校是对的吗?一天夜里,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哭着躲到厕所给父母打电话,说自己“可能心理出问题了”。电话那头,是笃定的“你就是不想上学”。她崩溃了,患上了抑郁症。
对于他们来说,短暂的休学只是一个权宜之计,总要回到社会。一些业已完成阶级晋升的家长不得不放低了要求,他们不再期望孩子能回到既定的应试教育中,只要能做个普通的“正常人”就好,有人把好奇社区当作孩子的“最后一站”。社区的创始人池晓不喜欢这样的希冀,他觉得这些孩子们可以变得更好,这里只是孩子的另一种可能,但绝不是唯一的选择。他和每个家长说,这里培养有追求的人,他们身体健康,具备常识,真诚而对未来保持好奇。
放假回家,家长问这学期学了什么,一个学生说,自己演了音乐剧《汉密尔顿》,去了城市周边的废墟探险,筹办了一次展览,读了几本书。
留下来
去年9月因为成都疫情,新学期推迟了半个月才开学。一般来说,第一个星期是常识周,针对一个主题开发各种活动,普及常识。这次常识周的主题是“逃离奥斯维辛”,所有的学生变成了小小“犹太人”,只有完成所有磨炼才能获得新生。
这些磨炼除了阅读文学作品和电影了解相关历史,还穿插着各种活动。人体常识课需要了解身体的构造,学会如何保存体力,了解各种毒气的成分和区别,老师甚至准备了网上很火的“臭屁包”,把大家聚拢在门口,砰的一声,学生捂着鼻子散开,臭气蔓延到了厨房,阿姨气得大骂。
为了生存下去,每个人要学会不同的一技之长,有人选择做电工,动手制作了电影《星球大战》里的光剑。还有人被老师扮演的盖世太保选中,成为了管理犹太人的头儿,由此开始了关于“你愿意为了生存而行恶吗”的讨论。
很难按照惯常的分类理念去梳理和介绍好奇社区的课程安排,因为大部分是依存于“游戏”而存在的。英语课变成了“Singlish”,学习和演唱一张经典摇滚乐专辑,比如King Crimson的《In The Court Of The Crimson King》。这是一个学生推荐,最后全体投票通过的,由里面某个单词,英语老师可以引申出一节课的故事。再比如桌游课,学生们除了玩,还要一起根据游戏机制设计新的游戏……
除此之外,运动通识、科学课、戏剧课等都是必修课,这学期还有诸如木工基础、数学直通车等12门选修课, 20个左右由学生建立的兴趣小组,以及开学初为期一周的露营周和学期末的游学周。池晓相信穷游式的走出去对学生生存能力和见识增长都大有裨益,这些户外路线包括但不限于废墟探险、攀登雪山。孩子们的父母给予了好奇社区最大的信任与支持,让这些活动得以展开。他们中的一些人本来就希望孩子多出去走走,但总是没时间,“孩子也不愿意跟我们出去啊。”有的家长说。
这些都是为了让这些青春期的孩子重拾对“学习”的乐趣,池晓把这里的课程和功利性学习做区分,强调好奇式学习,鼓励内在的驱动。用功利的视角来看,这种方式不够高效,也缺乏一种国内公认的衡量体系,更不能及时反映学生的水平,自然无法拿到文凭和学历。池晓笑称这种教育非常“underground”。
即便如此,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对游戏化的课程感兴趣,有些同学直接在群里请假,“老师我觉得这节课很无聊。”这需要一个适应的时间,等待他们意识到自由和自律的意义,再产生对知识的好奇。池晓觉得他们有时候被伤得太深了,出现对传统教育方式的不适应后,大多数人会出现报复性行为,比如沉迷游戏、嗜睡,游戏化课程需要抢回他们的注意力,消弭对学习的厌恶。
邬懿坤刚来的时候以为来了一个乌托邦,没有枯燥如山的作业,没有无聊的课程,不用六七点起床,上课发呆也没有人突然敲你的桌子。他继续了一阵子颠倒黑白的日子,白天请假睡觉,晚上熬夜打游戏,在好奇请假是被允许的,但是要说明原因——真实的原因,即使是因为玩游戏。这里拒绝假话,拒绝不坦诚,如果你认为请假的理由并不充分,那就要承担说真话带来的内疚感。当你选择了某种生活方式,就必须面对它。
4年前,柯柯出现了睡眠障碍,无法再正常上学,还去杭州休息了一段时间,她自己在房间刺绣,弹吉他,撸猫和遛狗,但总归不是办法,后来母亲从朋友圈看到了好奇社区的信息,决定带她来看看。好奇有很多学生的家长像柯柯父母一样,走投无路之时找到池晓。有段时间,好奇社区成了一家“教育疗养院”,被送来的孩子状态和情绪稍微好一些,就被家长接回传统学校,他们时刻谋求孩子重回传统教育的机会。
柯柯之前休学的时候,父母不甘心,劝她参加了生物、地理的会考, 4本书,她花了两个星期全部背完并理解,通过了考试。但是一回到学校,穿着校服坐在教室里,那种不适感又回来了,更糟的是她成了留级生,坐在最后面的角落里,她近视,看不到黑板,但是对别人打量的眼光格外敏感。她放学和父母说:“我不想再回去了。”
李千蔚是邬懿坤的同学,她从小是个奇怪而孤僻的孩子,阴沉的天气,庞大而森严的建筑,荒芜的窗外,环境的变化总让她抽离现实。做广播体操的时候,走在教学楼里的时候,她觉得很冷。13岁的时候她无法在学校待下去了,一到黄昏她就开始哭,她没办法在集体宿舍里睡觉。父母以为是她刚离家不太适应,在学校旁边租了房子陪着待了三个月,但是他们一离开,情况更加糟糕了。
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无法离开父母的女孩儿。李千蔚的父母从农村一路考到名校,在大城市扎根,兄妹众多,他们无法解释女儿这种怪毛病。尤其是父亲,既然智力没问题,为什么不能去学校?只是这个成绩并不差的孩子已经无法再在学校待一天,黄昏的失落和哭声蔓延到了时间的其他刻度。
让李千蔚感到神奇的是,来好奇社区几天过去了,周围的一切没有像之前一样随着黄昏的到来褪色,她在吵吵闹闹的宿舍也没有哭,还睡着了。
他们都留了下来。
秘密是什么?
好奇社区负一楼教室角落放着练习拳击的沙袋,除了强身健体之外,这里还是解决问题的“角斗场”,记得戴上拳套。好奇社区的学生不喜欢藏着掖着,当产生不可调和的矛盾后,这或许是最磊落的方式。
上个学期,师生因为社区一处公共空间的使用问题产生了分歧,老师们认为可以将原本的会议室在闲置时设置为静音学习空间,但一部分学生更希望维持为游戏空间。“大部分男生”,邬懿坤解释道。
讨论按照罗伯特议事规则,在课后展开。“这是我们的权利,下课了公共空间就应该是自由用途。”一个男孩说。“我们不需要这样一个专门的学习空间。”有人附和。有人建议这个空间“应该明确为安静空间,这样你做什么都不会影响他人”。
“这是搞针对,玩游戏鼠标一定会发出声音。窗外的青蛙还叫呢。”立马有人反驳。人们开始确定安静的定义,有老师加入进来,“我们需要这样一个用途明确的空间帮助大家养成自主学习的能力。”
最后,大家举手投票表决,以微弱优势通过了原有的决议——二楼公共空间作为学习空间使用,打游戏在其他空间进行,并支持不产生影响他人的创造性学习行为发生。有些男生比较沮丧,不过也没那么严重。
“你是社区的一分子,为了社区更好,你必须表达。”有学生和我说。
对于缺乏安全感的孩子来说,这种毫不遮掩的表达和争取是一种“暴露疗法”,一旦经历,就能够迅速地认同社区的文化。许舒是第一个看了媒体介绍好奇社区的报道后,主动写信申请来到社区的学生,但她总是无意识地回避人群,很少笑,用窗帘把宿舍围得严严实实。
到了好奇以后的第一堂课,许舒被分到了一场辩论会里,“友情和爱情,哪个价更高?”几天下来,她发现,这里简直是一个“怪小孩”集中地。有的人只想做自由漫画家,画的漫画别人看不懂但是很酷;有的人宿舍衣柜里收藏了不同制式的军装,是个军事迷。一次下课,大家开始投票是否同意一个同学在社区里养蜥蜴。真是一个包容的地方,她想。
此前在传统学校,许舒希望成为一个好学生,努力做题的唯一目的就是让自己变得舒服而安全,有一层美丽的壳。只是上了高中后,她身体上出了些问题,变得很容易累,经常缺觉。她最感到羞耻的是,为什么别人睡四五个小时就够了,我却要睡8个小时?
夏天夜晚的学校有着茂密的树木,小虫子在墙上,在桌子上慢慢地爬,一个女孩儿很想睡觉,但是立刻会被拍醒。自习课的几个小时里,她干巴巴地坐着,脑袋空空。成绩直线下滑,她在那套评价体系里失去了价值,“我装不下去了。”
父母并没有给予什么帮助,许舒抗拒和他们交流。小时候因为内向,父母把她送到一个剧组进行培训,母亲格外严格,常常因为她不敢在人前进行表演和说话而生气。有一次边走路边责怪她,直到旁边的一个卡车司机停了下来劝说,一个哭得喘不上气的女孩,在心里把所有的感谢都给了那位陌生的司机。
但是在好奇,她需要打开自己,老师寻江成了许舒最好的倾听者,鼓励她伸出触角和别人交流。寻江觉得身为老师,最重要的是要理解同学这种痛苦是真实的,并把学生当作一个“人”去谈论问题,在这里每个人都直呼其名,或者是绰号。获得信任的契机在于,许舒请求寻江不要把自己上课的照片发到每周的家长群里,在告知父母后,寻江遵守了这样的约定。
许舒开始好奇其他同学能毫无顾忌,并开始学着表达,有一次,她终于问寻江:“我该怎么和别人建立关系?”假期回家,许舒原本光秃秃的朋友圈,突然出现了一只猫,她开始关心周围了。以前安全感建立在分数的基础上,一旦无法达成期望,安全感就会破碎,在社区,安全感是通过打开自己实现的,而不是封闭自己。
寻江说,好奇的新生最先要解决的是情绪问题,这些情绪问题有的明显外露,有的需要捕捉,不能想着立刻解决,指令性的说教很难让他们明白,“先理解情绪,懂得共存,再学会改变。”
对邬懿坤这样最早一批进入好奇社区的孩子来说,“川越计划”或许是形成自己新的认识世界方式的重要一步。池晓曾带着十几个孩子花了4个月,整整一个学期时间走遍了四川省的21个地级市,参观了60多个博物馆,探索城市废墟。
在四川广安,好奇社区组建了废墟探险队,寻找消失的“大良城”,一座南宋大将余玠为了抵御蒙古军队而修建的城寨。在路边,邬懿坤发现了两只刚断奶的小狗,它们的母亲却迟迟不见,他决定把小狗带回成都,取名余玠、蒙哥。因为无法带上公共交通,他和同学决定一路上骑车回到成都,池晓表示了支持。
邬懿坤和同学记录了一些数字,在川越路上,一共经历过8次迷路,丢失了53件物品,住过9次青旅,爬了14座山,探索了20个废墟,搭乘了28次列车,写了72篇文章,玩了76款游戏,历时126天。谁也没能想到,一直混不吝的,染着黄色头发的邬懿坤开始收养流浪狗,直到它们找到安全可靠的领养人。
在一些创新教育机构的理念里,完全顺应孩子的天性是其中的一派,有点像庄子的“无为而治”,提供一个自由的场所,等待孩子的“自我觉醒”。和别的家长不太一样,张晔是主动送孩子到好奇社区来的,在此之前,她也曾经把孩子送到了上述一派的教育机构里一段时间,结果是孩子昏天黑地地玩游戏、熬夜、饮食不规律。
她看中的是,好奇社区介于传统教育体制和绝对自由教育模式之间。除了多样的游戏课程之外,好奇社区制定了必要的规则,每个人都有一个信用积分,在没有履约的情况下会被扣分,直至清零,被开除。
有睡眠障碍的柯柯刚来时,枕头下藏着酒,有时候半夜翻墙出去喝,同学们在社区很难见到她,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寻求睡觉的路上。有次她睡得昏昏沉沉下楼,听到别的同学议论这个新来的,“一身酒气,没几天信用分就没了。”
她觉得被刺痛了,为什么我们都是没人(体制学校)要的孩子,我要被嘲讽?她主动先去医院接受睡眠治疗,再回来上课。在一个形成某种氛围的社区里,格格不入者会形成强烈的耻感,这种氛围可能崇尚竞争,也有可能是崇尚自由,好奇和阅读,内在的耻感有助于进入新的环境。
玩伴
在好奇,没有老师,大家都被称为“玩伴”,一定程度上,玩伴是促进学生变化的重要原因。
玩伴头子,创始人池晓来自甘肃一个小城市,一个90后,自诩有股子“小聪明”,中学考上了本地最好的学校,池晓懵懂地觉得应试教育不是最好的一种选择,但是是唯一的通路。他一边在好学生(成绩好)的路上走着,一边成了一个爱好广泛的杂家。喜欢足球,就每期给足球杂志写信,找出错别字,还附上自己的建议,后来他开始用英语给国际足联写信。没想到对方真的回了信,还附赠了他一本记录着所有国家足协和知名足球人物联系方式的通讯录。
如获至宝,他开始按着通讯录地址给球星们写信了。虽然石沉大海,但是他通过丰富的写信经验,拿下了全市英语第三名。这并不是先见之明,只是兴趣带来的附加收益。
他觉得自己的幸运之处在于,在中学没有被应试教育束缚住思想,比别的同学更懂得玩儿,能在兴趣中延伸自己的触角。后来他考上山东一所高校的金融专业,却对金融没什么兴趣。在NGO机构做了几年儿童夏令营之后,他决定在2016年尝试建立一个学习社区,他想要创造一种新的可能性,而不是要让一切“等你考上大学后再说”,那就太迟了。
好奇社区最早叫“钥匙玩校”,一把通往可能的钥匙,适合那些好学的、好动的、爱玩游戏的、叛逆的年轻人,他和那些家长说,孩子们可以在这里掌握生活生存所需的那些常识、技能、品格。
近十年来,国内出现了不少创新教育机构,它们依托于传统教育,尝试新的探索,最早由一些实力雄厚的知名中小学内部孕育。在民间,类似的教育实践也在不断生发,比如先锋学校、实务学堂。
在一次开学致辞中,池晓说:“我想给大家创造一个环境,去尽可能地做一些被允许的好事。你喜欢写作,或是电影,或是音乐,或是体育,或是电子竞技,或是嘻哈音乐,你都可以放心大胆地去喜欢。你可以在你喜欢的事情上去成为一个好学生。”
只要认识新朋友,池晓总想着能不能给孩子们讲点什么,于是,纪录片导演、独立音乐人、脱口秀演员、记者,各行各业的专业人士都来分享,比大学讲座还丰富。有学生特别喜欢画画,池晓辗转请来了陈丹青来做对谈,倒是把学生搞得紧张了好几天。
如果说池晓是男孩子们的“野爹”,林文萍就是所有学生的姐姐,更温柔,更近人。在美丽中国项目支教多年后, 2017年她来到了好奇社区,从生活老师做起,直到成为教研和招生负责人。
做教育之前,林文萍一直是一个听话、乖巧的女孩,支教的时候她逐渐发现自己对孩子感兴趣,天然的亲近感也更适合教书。偶然做了几次池晓举办的夏令营的志愿者后,她第一次发现,教育是可以玩儿起来的。她还记得决定全职加入时池晓发的邮件,里面坦述了社区面临的问题,社区的氛围,想要尝试的新的项目,具体到某个孩子的情绪状况。这不是一个完美的教育机构,完全是一种新的尝试和探索。
人还没到,刚进微信群,她就感受到压力。从老师到玩伴的转变并不容易。玩伴说一个规则,总有同学提出质疑,直呼其名,过一会儿又和没事儿人一样叽叽喳喳别的事情。这些同学和山村里那些极度渴求知识的孩子相比,太不一样了,各有特点,难管教,和人有距离。好奇社区强调批判性思维,他们就会拿这作为“武器”批判任何事情,不严谨的规则要讨论,自身还要面临孩子们的质疑,“你刚来,还没我们读书多呢。”
当时的李千蔚非常害羞,依旧无法在超过十个人的场合完整表达自己的想法,但是在看书上成为了佼佼者,常年是阅读联赛的第一名。有次午休她坐到林文萍身边,问,我刚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里面的观点你怎么觉得?
“我还没看到,我看完和你交流好不好?”林文萍如实回答。
林文萍找来了前几个学期的书单,恶补通识内容的同时,她迅速在“川越”的路上找到了自己的优势——生活能力。问路搭车,设计路线,与人打交道,这些十几岁的孩子依然欠缺,办事利落的林文萍获得了他们的认同和依赖。
依然很疲惫,“川越”每天暴走两三万步,晚上老师们复盘的时候,林文萍很难说出她带着这些孩子学到了什么,她后来反思当时还保留着原来关于教育的衡量标准,期望短时间内看到成效。池晓对她说,要保持耐心,变化是缓慢的。卷子和分数是最直接的反馈,但对人的发展是最低效和无用的,这里是一个试错的空间,强行灌输价值观是揠苗助长。
任课老师、生活老师和专门负责陪伴玩耍和观察学生成长的老师形成了玩伴们,由于学生每学期的流动性,好奇的师生比大约在3∶ 1到2 ∶ 1,混龄教学,一方面来自成本的压力,另一方面,更注重发现自我的好奇社区有些明显“重文轻理”,混龄带来的教学差异对学生影响并不大。
进步是具体而微的,期末有老师把一个学生参加飞盘运动的时刻做成了十佳球,一个学期前,这个学生还是个“运动懒人”;游学外出搭车的旅途上,一个内向的孩子第一个愿意举起手去招呼人;一个做什么都“差一点”的孩子,期末获得了“快乐喷泉”奖,谁跟他在一起都会开心,这也是一种特长。
林文萍和我说, 3年是一个学生完整接受好奇式教育的最短周期。第一年适应环境和新的学习方式,解决家庭、原有学校带来的情绪问题。第二年主动进行通识学习,有意识地接触一些自己感兴趣的领域,逐渐养成还不错的阅读和运动方面的习惯和能力。到第三年的时候,就基于前两年的自我认知开始事件探索,同时社区也会提供相应支持。
这不是一个容易解决的命题,传统学校的孩子用9年时间思考“将来要考什么”,好奇社区的孩子要用3年时间思考“我是谁”“将来要做什么”。
独特是必须的吗?
——你是个人,你有头脑,你自己的愿望,你怎么对待这些呢?
——我活着,大叔。
——你从没有站在哪个十字路口吗?
——没有,大叔。
——你从来没说过:喏,我要走这,不要走那儿?
——没有,大叔,生活带着我走,我就走。
——这是什么生活呀,孩子!……
《安魂曲》
社区一楼进入教室的通道前,立着一块黑板,写着以色列剧作家汉诺赫 · 列文《安魂曲》的节选,当初大家给社区投票选一个新代号,“十字路口”当选。
几乎每个和我聊过的同学都认为,来到好奇最大的改变是认识自我,这甚至是一种重建。李千蔚刚来的时候,老师要求每个人写10个关于自己的关键词,她在座位上连三个都写不出。“我是不自信的人,我讨厌我自己。”她默念。
一段时间的迷失在于,原本的评价体系在这里不灵光了,没有排名和分数,李千蔚甚至不知道怎么判断同龄人。要通过什么展现自己的优秀呢?优秀的标准是什么?有次老师在课上告诉学生“不要为了正确答案而回答问题”,去说真正想说的。她又迷惑了,从小她都搜肠刮肚想着正确答案,以便随时可以作答,对于一个内向的孩子来说,因为无法作答僵站在课堂上太尴尬也太丢人了。打破那些正确答案的框框,后面又是什么?
一种可能的方式是,消除对未知事物的恐惧,横冲直撞尝试各种活动,找到自己的兴趣所在。在好奇社区有一个专门的部门,叫做动力中心。每位老师随时随地都会和学生进行互动的聊天,鼓励表达,判断学生最近的兴趣发展区域,开始针对性地推荐和支持。
范例上不断出现的名字是去年的毕业生之一,一名从小就立志要做独立漫画师的同学,他目标明确,几乎只参加和漫画内容相关的课程,并且在B站组织的漫画大赛上拿了一等奖。这是一种榜样,从小就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幸运,一种从兴趣到热爱的质变,并且似乎也确有天赋。
16岁的逸清无比羡慕这里的其他人,每个人似乎都有自己的个性和爱好,至少看起来是这样。和他们比起来,自己实在是太普通了,就像水一样,没什么特点,就是乖,听话,不闯祸。13岁时逸清来到好奇社区,实际上她在传统学校学习很好,并没有什么不适应,情绪平稳,每个老师都夸她。最先提出问题的是她的妈妈,她不满意学校的学习氛围和教学方式,提出上课半天,在家自学半天。
逸清至今也不知道妈妈是如何说服那所重点中学校长的,后来她就被允许回家自学。之后妈妈带她来到好奇社区,爸爸评论妈妈太能折腾,就爱“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
来了好奇逸清也是好学生,每门课程她都认真听讲,做笔记。她的床在宿舍靠门的下铺,成了团建位,谁都能坐,谁都能在这里聊天,床垫慢慢变得一边高一边低,她觉得没关系。
她急切地想要找到兴趣所在。有时候在公共空间看到别人读书,她会焦虑,看到别人除草,她觉得“你怎么连草都不会除?”池晓劝说她先做起来,不讨厌什么就是喜欢,但是大多数情况,逸清既不讨厌也不喜欢,都行,但是找到一个喜欢的东西,做一些不一样的事情,太难了。有时候她甚至觉得睡眠质量好也是个小小的罪过,沾上枕头15分钟内就能睡到大早晨,“好无聊啊,清醒的时候没有什么好点子,连做梦都没有。”
我从老师们那里了解了一些她的情况,提出起码她在戏剧上还是很有潜力的。逸清参演了社区的几部戏剧,去年还被成都当地有名的戏剧空间化工厂破格招为实习生。她立马提出,那只是喜欢,但没有达到热爱的程度。她演的第一部戏剧叫《我们的小镇》,她给我介绍饰演的角色:一个小镇里的女孩,她比较听话,也比较文静。然后她理所当然地结婚,最后死了,变成了鬼。
她说这个女孩很像自己。当初大家竞选,没有人报女主角,她就上去了。她问我,“我除了大家眼中的好学生,很负责,这种标签之外,我还有什么东西呢?我就很想把它们撕掉,但是如果我真的丧失了这些标签,我又是谁呢?”
上学期逸清恋爱了,在那段只有不到半个月的感情里,她也是那个被动的人,她不确定是不是真的喜欢对方。她一直讲自己是个没有故事性的人,我不如去采访其他精彩的同学。我怀疑她是不是真的喜欢对方,还是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故事性”。
李千蔚决定去美国留学,她很早就渴望感受学术型大学的氛围,能够继续攻读喜欢的哲学。在好奇社区,还没有人选择过这条毕业的道路,她想做不一样的事情,某种程度上,她觉得是时候能够离开这里,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了,这是一种追求独立的方式。
大部分其他的孩子要面对的一个新的命题是,不是所有人都迅速显现自己的爱好和潜力,至少在好奇的那段时间不是,他们无法在传统体系里成长,在新的体系里依旧默默无闻。换言之,大部分人是平庸的,他们又该如何面对这样的自己?
成为什么样的人?
“逃离奥斯维辛”常识周的一节读书会上,老师选择了纳粹时期幸存者、心理学家弗兰克尔的《活出生命的意义》。
老师提了个问题,你觉得你的生命是有意义的吗?16个学生,有14人举手。
有人说,与人沟通,感到自己存在的时候就是有意义的。
有人说,他还在寻找意义,可能是爱,但他不知道爱是什么。
有人说,找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就是有意义的。
如果是邬懿坤在,他一定会说,自由才是一切。他刚在去年6月毕业,现在正在一家摩托车改装店工作。毕业的时候,他改装了一辆摩托车作为作品。
邬懿坤是找到了自己兴趣的那种人。他爱上了山地速降,一种小众极限运动。2020年,他从好奇社区退学,边打工边参加山地越野速降比赛,囿于家庭经济条件,他决定借亲戚钱,边打工还钱边参赛,父母支持他的决定。
那一年他换了好几份工作。在超市送货,卸货,登记入库,太枯燥,干了一个月,又去奶茶店上班,一天干七八个小时,因为偷懒被开了。他说之前腰受过伤,实在站不动了。他获得过一次全国性山地速降青年组比赛的冠军,但好运并未持续太久,一次比赛因为下坡失误连人带车从四五米的空中坠下,腰部着地,躺了好几个月。
在外打工一年后,邬懿坤又回家待了几个月,感觉自己“要废了”。他决定再次回到好奇学习社区,跟着读书,上课,直到毕业。这里依然尊重他的爱好,有次他想请假去骑车,参加好朋友修建的越野场地完工仪式,池晓答应了。
他和我说,很奇怪,中学厌学离开传统学校后,他就很难静下心来,再对学习产生足够的兴趣。临近毕业,邬懿坤逐渐意识到,爱好并不能让他生存,尽管他早就明白,没有文凭是选择好奇的一种代价。
和那些家境更好的同学不太一样,送邬懿坤到好奇这样的机构读书是家庭一笔巨大的支出,学费一年将近十万,父亲只是普通职员,家里还背着房贷,邬懿坤每次回家从饭菜上就能感受到经济状况的拮据。
毕业后,他去了摩托车改装店,那份改装车的工作他并不那么喜欢,老板在办公室谈生意,他和另一个助手干活,两点一线,零社交。“但是必须做。”他强调,实际上这份工作也是好奇社区的老师们介绍的,这是唯一能和自己爱好沾点边并且能勉强生存的职业了。这种残酷性比自己青春期的痛苦更甚,因为这是无法选择的。
即便还没进入社会,这种残酷性也时刻显现。我问过好奇社区一位同学以后如果返回传统学校,如何重新适应原有的教育方式,有学生立刻和我说:“没关系,他有绿卡。”
在好奇社区的最后一年,李千蔚放弃了大部分课程开始自学,搜集学校资料, DIY文书,考雅思,准备SAT。和那些拥有学历证书的学生相比,她必须更努力,更优秀。
留学申请过程并不容易,大多数英国的学校更看重文凭,她只能尝试一些美国的高校。和英语成绩、 SAT成绩相比,更让她困扰的是她又陷入一种新的系统里,为了达到目标,她必须认可并适应这个过程中的规则。
留学申请在中国是一个成熟的产业,学校需要什么就像拼拼图一样,造好,拼上,需要什么样的人,就装作什么样的人。李千蔚觉得虚伪,这是在批量制造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但是她也不得不和他们一起竞争。
她投了八所学校,陆续收到了7封拒信。有时她气急了,写信质问对方,是不是因为没有文凭,读了奇怪的学校而拒绝自己?“恭喜你们录取了一群伟大的机会主义者!”
去年春天,她收到了乔布斯的母校,美国里德学院的offer,一所以诞生创造型人才出名的学术类院校。这是好奇社区的孩子们一种新的出路,值得称颂的出路,它一定程度上证明了这里孩子们的“优秀”,又不可避免地陷入到传统的评判准则中。至少,她的亲戚们终于相信她不是在一个古怪的地方过着“失败”的生活。她开始规划自己的大学生活,给来社区的家长们做演讲,应邀在社区公众号上发表文章。
尽管毕业生样本有限,一个难以否认的现象是,不少学生毕业后依旧工作在好奇资源的同温层,柯柯到张晔的公司工作,做采访和写作,普及青少年抑郁和心理健康常识。张晔说,这个岗位之前好几个名校毕业生竞争,都没在试用期留下,柯柯文笔极佳,采访也很快。在她之前,另一个好奇的毕业生也在这里工作。
从这个意义上说,好奇的孩子们,和真正的毕业还有点距离。
尾声
好奇社区就像一个短暂的净化空间,没有单一的评价系统,人与人之间具有坦诚而亲密的关系,离开这个空间的人们或多或少留下了后遗症。
已经离职的老师寻江时常会觉得难以融入新的环境,一个新的集体中,潜规则无处不在,送礼变得理所应当,拒绝的后果就是她成为了那个“特殊”的人。她也失去了能彻夜长谈那些“又虚又大”问题的同侪。她开始游离在新的体系之外,一边兼职画画,一边参与喜欢的纪录片项目。“发现自己,这也算是好奇交给我的一个人生课题。”
李千蔚在美国的大学和心理咨询师聊天时,才明确知道小时候的那些感受是抑郁症的表现,当时父母只是觉得这是个胆小的女孩,需要磨炼胆量,也应该多吃点饭补充营养。幸运的是,一个宽松友爱的环境仿佛让这些症状自愈了。在好奇的第一个学期,池晓教给了大家一些老歌,有一首歌唱了生活的美好,李千蔚已经记不起它的名字,但有时走在落魄的商场旁边时,它的旋律总会想起。
准备考大学的那段时间,李千蔚时常反思自己的生活。“好奇给我一种轻松的、逃离别人审视的空间,我不用被迫征战也不用忍受自己的失败,但我害怕我将要进入的这个世界。我抱有的依然是这样一种可鄙的愿望,我希望别人注视我,羡慕我,我希望以胜利者的姿态站在这个世界里。”
不久前,我偶然得知她想要转学。她说,学校大二的哲学课程更偏重逻辑性和分析,自己并不适合。另外,“波特兰天气太差了,一年下六个月雨。”
去年9月,在成都一个炎热的午后,我和邬懿坤吃了顿四川火锅,他极能吃辣,最近在健身,胃口很好,偶尔逼着自己在可汗学院的免费课程上学英语。我们聊了许多好奇社区的问题,还有感情问题,不过现在都要给生存问题让位。
他很羡慕李千蔚,觉得那是一种没有压力的生活。他还是不知道自己未来要做什么,非要说一个,或许是成为一个运动康复师,他经历过受伤的痛苦,能让运动员延续自己的职业生涯,会让他感到快乐。
分别的时候,他突然问我:“你真的觉得我和李千蔚一样好吗?”
“当然。”我说。
(文中柯柯、许舒、逸清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GQ报道 (ID:GQREPORT),采访、撰文:张峰,编辑:王婧祎,摄影:苏里